散文:筒子樓,鴛鴦樓
文/黃東速
八十年代初,廠里為解決新婚職工的住房問題修建了一棟樓,因為住的基本都是新婚燕爾,被人們稱為鴛鴦樓。
鴛鴦樓,共五層,筒子樓,背東朝西。每層樓都有一條一米多寬的走廊,走廊的一邊是鐵欄杆,另一邊排列著一間間小屋。小屋大約只有不到50平方的面積,一間20多平方的卧室,一間不到10平方的廚房,一間只能放下一張飯桌的飯廳。
現在看來,它是如此的逼仄,能擠壓出生活的壓抑和困窘,但在那個住房就是奢侈品的時代看來,它小而得當,完全能容納一個家庭的愛、溫暖、幸福和夢想,以至於我在這裡住了很久後,都沒有要一套大房子、從這裡搬出去的想法。樓房是單調、冰冷的灰色,水泥的本色,就像那個年代的顏色。
鴛鴦樓位於廠生活區的中心,和我父母家住的60幢平行,中間只隔了一條三四米寬的小路。在從父母家搬到鴛鴦樓的時候,我無端地感覺,60幢向右邊滑了一步,就成了鴛鴦樓,而那一步正好是命運的距離。樓房的腳下是流淌在我兒時記憶里的一條小河,現在已乾涸,蓋上了水泥板。
中國人把住房放在生活的第一位,其它再好,沒有住房,日子也是惶恐和不安的,總覺得自己是無根的漂萍和轉蓬。那個年代,沒有商品房,廠里的福利房也是杯水車薪,很多結婚的職工只能住在父母家裡,有一個自己的窩是莫大的奢侈。
房產科就是專門管分房的事。福利房原則上是按工齡分,但也有暗箱操作,私底下找人情關係分得住房的。因為分房子而鬧得人情洶洶的事件,我在房產科看到過一次,密匝匝的一群人把辦公室圍個水泄不通,把一腔憤怒重重地砸向房產科的領導,砸向這個世界。也有個別桀傲、暴烈的職工,把未分配的住房的門鎖撬掉,換上自己的鎖,搬進居住。可以說,每次分房都會掀起或大或小的波瀾。
1996年,我結婚時,廠里已取消了分房的福利政策。那時,我總覺得自己時乖命蹇,總覺得廠里欠了我什麼。但生活要繼續,無奈之下,我就在鴛鴦樓租了一間小屋。
我租的那間小屋在一樓,位於樓房的最北端。後來發現,這樣極端的位置,有意義也沒意義。因為沒有廁所,就靠著圍牆搭建了一間廁所。小屋的北邊是一條通往醫院的馬路,馬路既不新也不舊,既不熱鬧,也不寂寞,平凡地存在於小屋的身邊。它與小屋挨得如此之近,中間幾乎沒有絲毫的睽隔,就像有肌膚之親。
有時,我一個人呆在屋裡,會想像無數的人從我右邊走過,他們的步履幾乎踩著了我的身影,踩著了我的呼吸,我會覺得這是一段很蒙太奇的生活鏡頭——我在這堵牆的這邊隱秘地坐著躺著,他們在這堵牆的那邊,在陽光下,甩手邁腿;他們和我遙遠而親近。
小屋的對面立著一個變電所——一間小屋,無端地囚禁著一個孤獨的變壓器。那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它的磁場和電磁波中,也不知有多少電磁波穿過了我的身體,我的歲月。這些電磁波在我身體里什麼也沒留下,又像留下了什麼。
不知哪天,小屋與變電所之間的那片空地被人佔用,擺起了燒烤攤。晚上,那些燒烤味、碳煙夾雜著食客的喧嘩,和夜色一起不打聲招呼就闖進我的屋裡。這些喧囂當然影響了我休息,我想讓這些離我最近的人間煙火走遠些。有時,下了中班,我會把剛被工廠澡堂沐浴過的自己安坐在燒烤攤前。坐在比夜色還矮的椅子上,一邊咂著啤酒,一邊望著正望著我的星空,星子閃爍,照亮我的青絲和骨頭,我一步一步地了陷進了自己孤獨的黑影里。
有了小孩後,很多夜晚,我都睡在那張逼仄的沙發上。現在,160斤的我想,幸虧那時我很瘦,只有120斤,還能讓沙發緊緊地抱住自己。現在,即使睡在寬綽舒適的大床上,我也會失眠,但那時,一張窄窄的舊沙發,也會把我的身體和身體裡面的睡眠安放得妥帖而安穩。我想,這沒有別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年輕。
對我而言,小屋一直在長大——經年以後,小屋長大成了一座龐大的島嶼,佔據了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我住在小屋裡,小屋也住在我的身體里。她一聲不吭地看著我的身體、呼吸、心跳、聲音、孤寂、疲倦、睡覺、進出、坐言起行、吃喝拉撒、喜怒哀樂,唯一她沒看見的,可能就是,時光讓我慢慢變老。
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小屋裡,感覺自己被生活關進了一間囚室,四周的牆壁向我圍攏過來,我的內心開出繁華後的荒蕪和荒蕪後的繁華。那扇被漆成黃色的木門,那張嵌著皮質背靠的床,那張簡陋的布沙發,那部經常閃出雪花的電視機,那被漆成紅色的水泥地面,那扇立著鐵欄的窗戶,都以它們存在的方式浸潤我的生活。
大約六年以後,我買了商品房,搬離了小屋,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地泊在了小屋,無法搬走。我始終覺得,在一個地方呆久了,這個地方就不僅具有物質形態,還會滋生一些形而上的東西,就像鴛鴦樓的那間小屋,它不僅僅是房,還是我身體里的肋骨和一段屬於我的歲月流年。
前幾天,我去過一趟鴛鴦樓,她已被歲月剝蝕得銹跡斑斑,像一位滄桑、佝僂的老人。鴛鴦樓已褪去了「鴛鴦」的色彩,雖然樓房依然住著一些人,但大都是一些無力購買商品房的人。鴛鴦樓已與「鴛鴦」的寓意無關,她多彩的羽毛已被時間剝落,成了一座破敗而困厄的老樓,一步步走向傾頹的命運。物是人非,那間小屋還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樓房的角落裡,但房東已換成了做生意的小販。於我而言,小屋貯藏著老去的光陰,即便關著門,我也能看見自己的皮囊和生活的天空。
站在樓房面前,看著那曲折的樓梯拐向樓頂,彷彿伸向歲月深處,伸向無涯人間,我就像站在過去的我面前,那一瞬間,我有些潸然欲淚,有些恍惚——覺得自己住過,又沒住過;覺得時光在向我遞嬗什麼;覺得自己又龜縮回了往事和那間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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