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談詩》:好的詩歌,應該背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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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 ),字賓四,筆名公沙、梁隱、與忘、孤雲,晚號素書老人、七房橋人,齋號素書堂、素書樓 。江蘇無錫人,吳越太祖武肅王錢鏐之後 。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中國學術界尊之為「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為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國學宗師,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為「史學四大家」。
好的詩歌,應該背後有人
今天我講一點關於詩的問題。最近偶然看《紅樓夢》,有一段話,現在拿來做我講這問題的開始。林黛玉講到陸放翁的兩句詩:
重簾不卷留香久 ,
古硯微凹聚墨多 。
有個丫鬟很喜歡這一聯,去問林黛玉。黛玉說:「這種詩千萬不能學,學作這樣的詩,你就不會作詩了。」下面她告訴那丫鬟學詩的方法。她說:「你應當讀王摩詰、杜甫、李白跟陶淵明的詩。每一家讀幾十首,或是一兩百首。得了了解以後,就會懂得作詩了。」這一段話講得很有意思。
放翁這兩句詩,對得很工整。其實則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後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也不盡然,到底該有個人在裡面。這個人,在書房裡燒了一爐香,帘子不掛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裡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台,磨了墨,還沒用。則是此詩背後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麼人來當都可,因此人並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盡有人買一件古玩,燒一爐香,自己以為很高雅,其實還是俗。因為在這環境中,換進別一個人來,不見有什麼不同,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則不然,應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
此刻先拿黛玉所舉三人王維、杜甫、李白來說,他們恰巧代表了三種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學問。王摩詰是釋,是禪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紅樓夢》作者,或是抄襲王漁洋以摩詰為詩佛,太白為詩仙,杜甫為詩聖的說法。故特舉此三人。摩詰詩極富禪味。禪宗常講「無我、無住、無著」。後來人論詩,主張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作詩怎能不著一字,又怎能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呢?
我們可選摩詰一聯句來作例。這一聯是大家都喜歡的: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
此一聯拿來和上引放翁一聯相比,兩聯中都有一個境,境中都有一個人。「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那境中人如何,上面已說過。現在且講摩詰這一聯。在深山裡有一所屋,有人在此屋中坐,晚上下了雨,聽到窗外樹上果給雨一打,朴朴地掉下。草里很多的蟲,都在雨下叫。那人呢?就在屋裡雨中燈下,聽到外面山果落,草蟲鳴,當然還夾著雨聲。這樣一個境,有情有景,把來和陸聯相比,便知一方是活的動的,另一方卻是死而滯的了。
這一聯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鳴字。在這兩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氣息來。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給雨一打,禁不起在那裡朴朴地掉下。草蟲在秋天正是得時,都在那裡叫。這聲音和景物都跑進到這屋裡人的視聽感覺中。那坐在屋裡的這個人,他這時頓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時又感到此凄涼。生命表現在山果草蟲身上,凄涼則是在夜靜的雨聲中。我們請問當時作這詩的人,他碰到那種境界,他心上感覺到些什麼呢?我們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八個字的涵義了。正因他所感覺的沒講出來,這是一種意境。而妙在他不講,他只把這一外境放在前邊給你看,好讓讀者自己去領略。若使接著在下面再發揮了一段哲學理論,或是人生觀,或是什麼雜感之類,那麼這首詩就減了價值,詩味淡了,詩格也低了。
但我們看到這兩句詩,我們總要問,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覺了些什麼呢?我們也會因於讀了這兩句詩,在自己心上,也感覺出了在這兩句詩中所涵的意義。這是一種設身處地之體悟。亦即所謂欣賞。我們讀上舉放翁那一聯,似乎詩後面更沒有東西,沒有像摩詰那一聯中的情趣與意境。摩詰詩之妙,妙在他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雖沒有寫出來,但此情此景,卻盡已在紙上。這是作詩的很高境界,也可說摩詰是由學禪而參悟到此境。
今再從禪理上講,如何叫做無我呢?試從這兩句詩講,這兩句詩里恰恰沒有我,因他沒有講及他自己。又如何叫做無住無著呢?無住無著大體即如詩人之所謂即景。此在佛家,亦說是現量。又叫做如。如是像這樣子之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只把這樣子這境提示出來,而在這樣子這境之背後,自有無限深意,要讀者去體悟。這種詩,亦即所謂詩中有畫。至於畫中有詩,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
畫到最高境界,也同詩一樣,背後要有一個人。畫家作畫,不專在所畫的像不像,還要在所畫之背後能有此畫家。西方的寫實畫,無論畫人畫物,都畫得逼真,而且連照射在此人與物上的光與影也畫出來。但縱是畫得像,卻不見在畫後面更有意義之存在。即如我們此刻,每人面前看見這杯子,這茶壺,這桌子,這亦所謂現量。此刻我們固是每人都有見,卻並沒有個悟,這就是無情無景。而且我們看了世上一切,還不但沒有悟,甚至要有迷,這就變成了俗情與俗景。我們由此再讀摩詰這兩句詩,自然會覺得它生動,因他沒有執著在那上。就詩中所見,雖只是一個現量,即當時的那一個景。但不由得我們不即景生情,或說是情景交融,不覺有情而情自在。這是當著你面前這景的背後要有一番情,這始是文學表達到一最好的地步。而這一個情,在詩中最好是不拿出來更好些。唐詩中最為人傳誦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慾斷魂。
這裡面也有一人,重要的在「欲斷魂」三字。由這三字,才生出下面「借問酒家何處是,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兩句來。但這首詩的好處,則好在不講出「欲斷魂」三字涵義,且教你自加體會。
又如另一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一詩,最重要的是「對愁眠」三字中一「愁」字。第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天色已經亮了,而他尚未睡著,於是他聽到姑蘇城外寒山寺那裡的打鐘聲,從夜半直聽到天亮。為何他如此般不能睡?正為他有愁。試問他愁的究竟是些什麼?他詩中可不曾講出來。這樣子作詩,就是後來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羚羊掛角。這是形容作詩如羚羊般把角掛在樹上,而羚羊的身體則是凌空的,那詩中人也恰是如此凌空,無住、無著。斷魂中,愁中,都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如凌空不著地,有情卻似還無情。可是上引摩詰詩就更高了,因他連斷魂字愁字都沒有,所以他的詩,就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
(本文選自錢穆《中國文學論叢》里的「談詩」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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