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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0年前樓蘭美女的真面目,並不是想像的那樣

撰文/王炳華,考古學者、歷史學家

有一段時間了,友人來電話,稱「網上有文,將小河古屍與《山海經》的相關傳說甚至夏代歷史聯繫」,囑我要看。

友人知道我在孔雀河考古中傾注過的感情,所以進一步認真說:「你應該將考古學者們在孔雀河、小河考古中辛勤的勞動、流過的汗水、已取得的成果,用合適的、大家熟悉的方式告訴給普通讀者,不要以為有過了考古報告、一般讀者也不一定會關注的專著,就算完成了任務。一定要想到現代生活中人們更多利用著的網路傳媒。」還說:「千萬不要冷漠、一笑置之,把我的意見放在腦後!」

友人是十分關心新疆、中亞歷史、文化研究的大家,我認真想過他電話背後的寄託、感情,於是有了這篇比較散漫的「孔雀河春秋五百年」。

孔雀河流域、羅布淖爾(即羅布泊,意思是「匯入多水之湖」)荒原上的古代文明,是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甚至一些西方學者都十分關注、研究的歷史文化課題。

要通過十分零散、破碎的文物、考古資料,認識、恢復一個特定時段內的地區史,就如拿到了幾小塊拼圖卡片,要將它們嵌入一幅宏大、又並不為人們熟知的歷史畫面之中,是一件相當艱苦、複雜的文化工程。

從20世紀初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在孔雀河谷偶遇、少量發掘了的LF、LQ、LS、LT;瑞典地理學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1865—1952)和中國學者陳宗器(1898—1960)一道在孔雀河尾閭地段發現、發掘了的M36、M37;中國考古學者黃文弼在羅布淖爾湖畔、也是孔雀河下游發掘了的LK、LH,瑞典探險家、考古人貝格曼(Folke Bergman,1902—1946)發掘了12座墓葬的小河墓冢……實際就都是零星觸摸到的孔雀河青銅時代文明的點點碎片。只是他們當年都還沒有認識到其歷史價值,而只是樸素地說,它們可能是羅布淖爾大地上、比樓蘭要早的考古遺存。

孔雀河谷古迹分布

這幾頁考古文化碎片,停留在了20世紀30年代初。考古學者們沒能進一步捕捉到它們的歷史文化內涵,就停下了工作的腳步;考古大門外的文化人,自然也只能面對這些零星碎片,徒有遐想。但有一點感覺相近、印象也深刻的共同點:這些古冢中有不少保存相當完好的古屍,具有「白種人」形象特徵。斯坦因、貝格曼據自身感受,說他們與「阿爾卑斯人種」相近;黃文弼(1893—1966)則據其深厚的中國文化素養,判定他們就是《漢書》中多有提及的「塞人」遺存。

這些讓人留有印象,自然也懸念深深的畫面,停留在了20世紀30年代,特定的政治、經濟形勢,讓羅布淖爾荒原實際也是整個新疆地區的考古工作,停滯了下來。這一停,差不多就是五十年。

1978年,中國大地開始吹響了改革開放的號角,改革開放隨後對與社會生活相去較遠的考古,也立刻產生了十分巨大的影響。政治、經濟之與文化,甚至不過是文化中看去更遠一點的古代文明研究,其間同樣有十分密切的關聯。

1978年底,CCTV一個實力雄厚的編導組來到烏魯木齊,找到了沉落在新疆考古研究所簡陋板房中的我。負責人是鼎鼎大名的屠國壁,那位不僅拍了絲綢之路電視紀錄片、稍後又給世界奉獻了「話說長江」的靈魂人物。直截了當說,應社會要求、國外一些同行媒體的願望,中央電視台受命要拍攝「絲綢之路系列電視紀錄片」,給世界呈現古代中國與亞歐古老文明中心之間的聯繫、交流。希望我這個已在新疆考古舞台上摸爬滾打近20年的考古人,能進入這一文化工作之中,一道工作。最重要的任務,一是要找到古代絲路上的明星城市樓蘭,讓世人能在電視鏡頭中看看她的近貌;二是要找到一處早期墓地,組織發掘,最好,是能在發掘中請出一位保存還好的乾屍,尤其是面容姣好的女屍。50年前斯坦因、赫定在考察報告中公布過的女屍形象,在人們心目中留下過強烈的印象。我們能用電視鏡頭顯示他們的生存狀況,展示古代新疆多種族、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存在,一解50年前的懸念,就算一大功勞!還說:如我可以完成這些工作任務,則什麼工作經費、進入當年還是禁區的羅布淖爾荒原都不是問題,都可以由他們去解決。等等。

羅布淖爾荒原

這突如其來的信息,真好像腦袋上突然被砸了一塊鮮美無比的餡兒餅,絕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搞考古,在孔雀河水系覓見過去已有報導的古墓地,不是什麼難事,但要在找到乾屍——還是女屍,哪有這個把握?心裡在想,嘴上卻沒有說。而是沒有猶豫,就立即、全部接受了相關條件!現在想,當年如此果斷,究竟是什麼道理?細想,確實是憋得太久、太渴望工作了。這種渴望的情緒,不身處其中的人,是難以理解的。而且,還不僅是可以工作,而是進入任何一個考古人都在渴望進入的羅布淖爾,是進入樓蘭!全世界歷史人、文化人都知道,在這塊土地的兩千三百多年前,它的一呼一吸,是都能讓西域為之震動的舞台。

1979年的羅布淖爾、孔雀河之行,雖經歷不少難以預料的困難,但還是完成了任務。穿過羅布淖爾荒原北部的雅丹林,我們終於進入了樓蘭城。佛塔依然在,西域長史府依舊屹立!電視畫面,不知震撼了多少人的心靈。曾經的漢晉雄風、多元一體的民族大家庭,不必親履其地,也可約略感受。只是歷史上耀眼一時的名城,終是沒有抗得住風沙的長期侵蝕,已是斷垣廢壘、白草荒煙,滿溢難免的蒼涼。樓蘭故城好找,古代墓地難尋。

樓蘭古城三間房遺址,其牆體極厚,應為當時西域長史府重要物資的存放之處

1979年深秋,懷著無限、極其美好的期待,進抵了已經不見水流的孔雀河谷,尋找可以一試鋒芒的古代墓冢。面對無限遼闊、向前鋪展的荒漠,我這個領隊心裡一下真沒有了細譜。沒有具體的線索,就只能根據最一般的道理去搜求:人,不能離水;葬地,不會遠離居處。於是,決定一組兩人,拉開距離,分散在河床北、庫魯克塔格山南並不太寬的荒漠上一步步搜求。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個星期的跋涉後,在夕陽西射的餘暉中,真就發現了幾條高低不等的木樁及其斜射在沙塵表面長長的陰影。急步近前細察:無疑是人類有意的栽植物,是人類活動的痕迹!不必一定是古墓,但無疑是人類的遺存,可以由此尋求到人類的信息。

信息到手,立即向駐地部隊求援:幫助我們將遺迹所在沙土運走,深度以顯示遺迹為準。真得感謝他們的努力,幾天後,在差不多1600平方米的笵圍內,運走了深40厘米左右的沙土,生動顯露了形若太陽形圖像的古墓六座、墓穴頭、尾插有小木樁的豎穴墓36座。彼此相鄰相接,少數幾座墓葬互見打破關係,表明它們雖造型有別,卻是同一時段內營建、構築的墓園。

古墓溝墓地發掘現場

墓地不見一點陶器的痕迹,木、骨、草編器皿是日常用具;出土了幾件小銅飾品,但未見一件金屬工具;有小麥、粟米、乳酪漬痕;飼養黃牛、綿羊;不見馬;獵馬鹿、會撈魚;人人隨身麻黃小囊;頭戴尖帽、身裹毛線毯、腳穿牛皮鞋;梳為七齒、綉紋七道、太陽形構圖用七圈列木、射線用七棵木樁。「七」,在當年人們的觀念中,是一個富含神秘力量的宻碼。入葬的逝者,無一例外,頭都朝向東方;棺木,都封蓋嚴密,但卻沒有底板;……窮搜所有知識儲存、廣向多方請教,對保存如此好、信息如此具體、個性極其鮮明的資料,相當一段時間內,真不知如何進行理論性概括,甚至,它是屬於什麼考古文化時代,新石器時代?還是青銅時代?戴一頂怎樣的帽子,都有既合適、又不合適的地方。

孔雀河青銅時代出土嬰屍、小麥、粟、草簍

古墓溝墓地出土古屍:所謂樓蘭美少女(右上)、墓地隨殉物最多的老婦頭像,其尖頂氈帽綉四組七道紅線(上中)、裹屍毛衣線毯上多見麻黃枝包囊(左)

就在這一過程中,還有一個因為我的粗心、而造成的插曲,更導致了意想不到的混亂。1979年一起進入羅布荒原考察的,還有幾位非考古專業的學者,如歷史地理學家黃盛璋、在繼後考察中奉獻了寶貴生命的生化學家彭加木、沙漠學家夏訓誠等,都是其中比較有名的人物。對羅布荒原,他們同樣都懷有強烈的研究熱情。對古墓溝墓地引人的存在、是什麼時代的遺存?他們是有興趣的,但也只是匆匆一過就轉身走向了自己的研究領域。我不該疏忽的一點,因為對遺存絕對年代的關心,他們積極又隨意地取了墓地的木材,送去了熟悉的大學地理系進行了碳十四測年,結論竟然早到去今6400年左右。面對如此早的年代,進一步驗證、分析,本是應有之義;但在還沒有進行再測試、多驗證的情況下,也是我的不謹慎,在不該說的場合竟提到這一分析,還偏偏又讓一位記者聽去,自然就成為他捉到的重要消息刊在了報端,很快,羅布荒原發現6000年前的古屍成了全世界關注的大新聞!

自然,這引起考古界的軒然大波。身處漩渦中心的我,反倒沉下了心。先是冷靜審視了相關資料——在墓地出土的大量木樁、木器、包括隨殉的木雕人偶,材質都是十分堅硬、緻密的胡楊,留下的砍、削、刻鑿痕迹,卻一無例外的光潔,沒有厚重、銳利,而且大小不同的青銅工具,是難以完成相關任務的。因此,雖沒有發現青銅工具實物,還是以大量的金屬工具痕迹為據,判定相關遺物就是青銅時代的遺存。

古墓溝

從專業角度判定的考古文化相對年代,很快為業界認可,成為了大家的共識。古墓溝的絕對年代,提上了研究的日程。

吸取了「6400年前後」的教訓,也害怕在測年分析中存在的干擾,我選取了木材、毛皮、毛織物、人骨等多種可測年的含碳資料,甚至都出於同一座墓葬,編號是與相關墓葬不同的又一種編碼,分別送給了國家文物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的碳十四測年分析室,多花了不少錢,也取得了有說服力的成果:同一座墓中出土的不同材質,分析結論是相近的。如最老的年代在去今4100年、最近的年代在去今3800年左右,誤差,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自此,我們總以墓地為去今3800年左右為詞、也有說是去今4000年左右的。青銅時代、去今4000年前後,彼此也相當切合。與中亞地區考古文化發展的普遍性結論相當,自然也為學界認可。孔雀河谷,在此前,中外學者考察中,除見過大量、分布面也相當廣的細石器資料,也見過一處可能早到舊石器晚期的打制石器標本,但絕未發現人類遺骸或保存完好的考古遺址,只是地表採集物。而古墓溝是一處從沙土厚壓40厘米下的地底挖出來的墓群,邏輯上可以認定:這是一處沒有後期擾亂、破壞的遺址,則可以推定這是一處去今4000年左右、剛剛步入文明門檻的青銅時代的遺存,保存完好的資料,為我們勾畫出當年的社會生活圖景。這是從未見之於文獻記錄、又實際展示了人類文明初葉的稀珍資料,它的價值,難以估計!

發掘古墓溝,構圖新頴、又相當炫目的木構太陽形封土,加上保存還算好的女屍、嬰屍,算是為CCTV交上了一份不錯的答卷。

繼1979年覓得古墓溝、重訪樓蘭,第一次明確了它們的經緯位置,極大拉近了這些古代遺址與現代社會的距離後,覓求西出敦煌、走向樓蘭古城的故道遺迹,成為了新的考古課題。

1980年,新疆考古研究所穆舜英(1932—2008)率隊,從敦煌西出玉門關,循疏勒河古道西行,夯築、黃土、蘆葦為料的漢代長城在考察隊身邊蜿蜒鋪展。更西,再難見到準確的路蹤。但是,許多重要的發現,往往出現在並不經意之中。就在考察隊尋路到了羅布泊東北的白龍堆地界時,在一處高丘巨石邊,發現了散亂堆集在一起的近千枚「開元通寶」!文獻中記載的公元4世紀後已漸漸退出歷史舞台的樓蘭古道,唐代仍然可以通行,是一個重要的收穫。更驚人的一個發現,是在孔雀河進入羅布泊的鐵板河河灣處,在兩處不起眼的風蝕雅丹上,竟不期而遇地見到了兩座墓葬。其中之一,就是後來為世界關注的鐵板河女屍的棲息處。女屍雖衣衫襤褸、滿身體虱,但保存卻極其完好。古銅色肌膚,披散的長髮,經電腦進行形體復原後,恢復了她長發披肩、秀目高鼻的可人形象。這就是後來成為最搶人眼球的樓蘭美女的發現經過。她的身世、生存之艱難,正當中年即已離世的原因等等,通過後來的醫學解剖分析,多學科、多角度的細緻研究,讓人們對當年的羅布淖爾大地、孔雀河邊居民的真實生活,才有了比較接近實際的認識。這些細節,我們在後面再具體介紹。

1980年發現的「樓蘭美女」

日本做的「樓蘭美女」復原圖

在中外媒體,尤其是日本媒體上風光無限的「樓蘭美女」、「樓蘭美少女」,不僅空前、史無先例的呈現在了今天普通人的面前,引發了無法盡說的遐想!就是我們新疆考古人,當年還是居無處所的新疆考古所,也一下增添了不少彩,因為這一活動,成為人們能更好一點關心其命運的實體。

步入羅布淖爾荒原,找到古墓溝,思考一系列的未知,有難以盡說的挫折、艱難,但我們的付出沒有白費,終於揭開了這一小小舞台上的歷史新頁!

舊的一頁剛剛翻過,新的難以盡說的問題、懸念,又不斷湧上心頭:這看似新的文化存在,像突然步入孔雀河谷的一支人群,他們來自何方?因為什麼難以抗拒的力量、難以抵禦的誘惑,才走到這片十分偏僻、四面高山、沙漠隔阻的河谷之中,以之作為自己新的生存空間的呢?

看似十分簡單的古墓溝墓地,宛若打開了一扇歷史的窗口。20世紀30年代前斯坦因、赫定、陳宗器、黃文弼以及貝格曼在孔雀河谷捕捉到的一片片歷史文化的碎片,逐慚都在古墓溝的視窗中,慢慢走到了一起,展示著一頁頁相同、相近或有早晚的存在!

在興奮難抑的思潮中,也逐漸明晰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揮之難去的問題:已經步入文明了,卻仍不見個體小家庭的存在,沒有象徵著小家庭的男女合葬;眾多早夭的嬰幼兒只是依附在母親身邊;雖然早期形態的社會,物資並不豐富,但墓主人隨身帶入地下世界的財物,卻明顯存在差異,有時差異還很不小;不大的43人的群落,6名健壯的男子,享受著不一般的殊榮;高鼻的人面雕刻,是護身的靈符;「七」數的神秘,麻黃的神聖……無不發人深思。而這些文化密碼,在貝格曼小試過的小河墓地,都是清晰可見的。但是小河墓地,從1934年與貝格曼握別,已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半個世紀以上。

為了深入一點認識孔雀河的古代文明,走向小河,成為了我難以割捨的新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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