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里的美麗誤會
兩千一百多年前,西漢的淮南王劉安為了自己的宏圖大志,帶著他的門客在今天安徽壽縣郊外的八公山中,歷時多年,終於編寫出皇皇巨著《淮南子》。在這部著作中,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完整出現了二十四節氣的名稱與順序。
「冬至」、「春分」、「立夏」、「霜降」……這一系列美妙的辭彙,代表著自然玄妙燦爛的變化。而在二十四節氣中,芒種有著與其它節氣不同的性格。諸如「立春」、「夏至」之類特定於四季時序,重於自然,是自然的變化給人的感知。
而「芒種」則不一樣,《周禮·地官·稻人》記載:「澤草所生,種之芒種。」意為澤草叢生的地方可以種莊稼。「芒種」,也即「忙種」。
每年6月6日前後,太陽抵達黃經75度的位置,陽光充足,雨水豐沛,位於北半球的中國內地進入仲夏時節。芒種前後,小麥新熟,是到了農忙收穫,再種新糧的時候。所以說,芒種,重於人,是人對自然的主動改造。
這時候的農民是忙碌又岑寂的,他們沒有太多時間去審視自然的變化,而是按照千百年來的時間時序,按照代代相傳的農俗習慣,在農曆五月走出家門,走向田野間,在炎熱的陽光下收割小麥,播種稻穀。
最能印證這一切的是唐代詩人白居易那首著名的《觀刈麥》。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這首詩記錄了芒種的景象,詩人所看到的農人的稼穡之苦,與貴族官員驕奢淫逸的對比,是芒種哲學裡最突出的表徵之一。
如果用一個詞來涵蓋芒種的哲學,那麼「矛盾」再合適不過了。
農人之苦與貴人之樂是一重矛盾,而體現在農人身上的催人奮進的精神與勞人筋骨的現實之間產生強烈的對比,是另一重矛盾。
第二重矛盾對比,千百年來也未曾變過。即使在現代社會中,人們對時間的感知已經被機械與科技所定義,鐘錶精準到每日、每時、每刻,刻度與指針常常讓人們忘記自然時序的變化。但是只要到了芒種時節,活躍于田野之間的繁忙種收景象依然告訴我們,辛勞與享樂依然不能共存。只不過當年的刈麥之人被轟隆作響的收割機所取代,這是人與自然相處方式的鼎故革新。
關於芒種,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矛盾,是餞花習俗的今古之辯。
在今天,許多人認為芒種時節的習俗之一是「餞花神」。
祭餞花神即用酒食送別花神,並將五顏六色的絲線彩帶系在花樹上,是一種虔誠的送行儀式。送花神歸位,既是人們表達對神明的感謝,也是表達對自然時序的尊重,期盼明年花神的繼續到來。
這個習俗的佐證是《紅樓夢》中曹雪芹對大觀園女兒們過芒種節的描述,由此也引發了一個有趣的話題,即這個習俗是否真的存在?畢竟,在芒種的緊張節奏下,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曹雪芹寫道「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 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大觀園女孩子們早早起來,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綵線系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綉帶飄飄,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後世從此知曉在芒種時節須祭餞花神。但是在清代,並未見文獻典籍中有此種習俗的記載。唯一能為證的,是南朝梁崔靈恩所撰的《三禮義宗》,其卷三中「仲夏之月」條目說:「五月芒種為節者,言時可以種有芒之谷,故以芒種為名。芒種節舉行祭餞花神之會。」
也許崔靈恩說的「祭踐花神之會」,正是曹雪芹的靈感來源。然而其它文獻中均未提及,在千年的歷史演變中,芒種也始終未像清明一般,成為過一個正式的傳統節日。
《紅樓夢》中黛玉葬花的情節正發生在芒種,但是如果單看描述,這個葬花也別有深意。書中描述寶玉來找黛玉,「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然而按照花期,農曆四月下旬的石榴花,還只是枝上蓓蕾,更別說要到盛夏才綻放的鳳仙花。無論如何,石榴與鳳仙都不是芒種時節該出現的落花。所以曹雪芹在這一回對芒種餞花神的描述,確有杜撰之嫌。
從情理來看,芒種在四月底或者五月初,時值仲夏,春季里的百花凋落,寓意著花神的離開。以古人對自然的崇拜,送別花神合情合理。但是祭餞花神並非後世廣為流傳的習俗,即使是作為例證的《紅樓夢》,也在此處引起脂硯齋的調侃。對於書中餞花神的情節,庚辰本脂批說「無論事之有無,看去有理」;甲戌本脂批則稱「餞花辰不論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致生趣耳。」
脂硯齋的批語顯然是說曹雪芹杜撰了這個習俗。但是曹雪芹為什麼要這麼寫呢?
在二十四節氣中,芒種是收穫的時節之一,普通農人獲得的是收糧之喜,折射到大觀園中,這些無憂無慮的女兒們興高采烈地祭餞花神,亦是對生活之樂的表達,此刻的她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悲劇性結局。曹雪芹筆下的芒種節,是紅樓女兒們玩鬧的歡聲笑語,而唯有黛玉落淚葬花,是對送別花神歸位的真正描述。樂中含悲,矛盾交加,才是曹雪芹杜撰這個餞花習俗的真正用意。
但是曹公的筆下之趣,被後世謬傳為一個習俗,這恐怕是誰也不曾想到的美麗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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