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大海戰---日德蘭海戰
駛向斯卡格拉克海峽以西的英國大艦隊
坐井觀天的艦隊
1916年3月15日,在67歲生日到來前四天,馮·提爾皮茨海軍元帥(Alfred von Tirpitz)被趕出了他在柏林班德勒大街14—15號的辦公室。德國皇帝需要這位大鬍子元帥來為一個謎題負責:為什麼歐洲大戰爆發已經有整整一年半,世界第二強的德國艦隊卻始終困坐在軍港內無所事事?
「公海艦隊之父」提爾皮茨海軍元帥
提爾皮茨從未告訴過他的老闆,德國海軍自誕生之日起就不是為從事正面交戰而存在的。這位富於手腕的上將在1897年被任命為海軍國務秘書,全面主持德國海軍的擴建和現代化工作。他是馬漢海權理論的忠實信徒,擅長社交和宣傳,曾經提出過「大海軍=海外利益=世界大國」這樣簡潔有力的口號,也是第一位明確把英國認定為「德國最危險的海上敵人」的條頓國務家。但馬漢並未教會德國人怎樣在兵力處於明顯劣勢的情況下戰鬥——按照經典海權理論,只有在具備30%以上的主力艦數量優勢時,挑起海上戰鬥的一方才有希望獲得決定性勝利。但德國人的對手是過去一百年間全世界最強大、經驗也最豐富的英國皇家海軍;在需要維持歐洲最強大的陸軍以對抗法國和俄國的前提下,即使是德國這樣的富裕國家也無力再新建一支同樣強大的海軍,但他們的時間卻極其緊迫。
於是,提爾皮茨在1900年拋出了別出心裁的「風險理論」,這項理論宣稱:「德國必須要有一支強大的艦隊來保護海外貿易與殖民地,但德國海軍不可能對任何敵人都具備優勢。因此,德國海軍的實力只須使最強大的海軍要毀滅它都須付出極高的代價,代價之高將損及其世界海軍的地位;於是只要想到此種風險,即足以產生嚇阻作用。」簡言之,英國在全球範圍內擁有廣泛的海外利益和交通航線,而德國卻只須保衛北海的方寸之地。倘若德國在北海之內擁有了一支相當於英國海軍總兵力2/3的「風險艦隊」,倫敦要和這樣一支艦隊相對抗,就不得不放棄其他海區的利益,把主力艦隊回縮到本土,那樣英國在遠東、美洲和地中海的利益範圍就會被俄國、美國和法國所侵襲。而倘若英國艦隊在北海之內和德國人交戰,它本身也將付出慘重的裝備和人員損失,結果將使英國的海上霸權永遠無法恢復到戰前的水平。權衡利弊之後,英國人將會容忍德國艦隊的存在,並和柏林協商平分世界海上領導權。
公海艦隊第1、第2戰列艦分隊停泊於基爾港
1900年,德國國會通過了根據「風險理論」制訂的第二次海軍法案,它將海軍一線主力艦的數量設定為38艘,編成4個分艦隊,其中在1901~1905財年每年新建2艘大艦,1906財年起每年4艘。劃時代的「無畏艦」誕生以後,德國國會又3次通過海軍法修正案,將到1919年為止的一線主力艦指標增加到41艘。從1907年起,德國每年都開工新建4艘無畏艦和1艘戰列巡洋艦。到1914年8月戰爭爆發前夕,海軍一線兵力已經增加到無畏艦13艘(另有4艘正在舾裝、3艘在建),戰列巡洋艦4艘(另有2艘正在舾裝、2艘在建),舊式前無畏艦22艘,在數量和噸位方面都高居世界第二。
但提爾皮茨顯然低估了兩項問題:首先,「風險理論」假定英國因為海外義務繁重,不可能把大部分主力艦集中到本土。但隨著倫敦分別與法俄兩國達成協約,皇家海軍正在把地中海和太平洋的主力艦調回北海,從而使德國面臨明顯的數量劣勢。其次,在德國大海軍計劃的刺激下,英國也開始集中財力,建造比德國數量更多、火力更強、續航力更遠的主力艦。從1908到1911財年,英國每年新建5艘主力艦,1912~1914年更是連續開工了10艘安裝15英寸主炮的超無畏艦。到1914年8月,英國擁有無畏艦24艘、前無畏艦38艘、戰列巡洋艦10艘,另有12艘無畏艦在建,超過德國近一倍。
1914年8月,英國海軍部將本土艦隊主力合編為大艦隊,擁有21艘無畏艦、8艘前無畏艦和4艘戰列巡洋艦
更重要的是,德國毗鄰的北海是一片被設得蘭群島和英吉利海峽從南北兩端封住的「窄海」;只要德國艦隊企圖駛離本土、前往大西洋,就得航經英倫三島。而從英國南部港口出發的哈里季艦隊可以輕易地封鎖多佛爾海峽,阻止德艦南行;駐紮在蘇格蘭極北斯卡帕灣的本土艦隊則只須在北海遠端布置警戒線,就可以兵不血刃地使德國人永遠無法威脅到英國的全球交通線。戰爭爆發後,英國將本土艦隊改組為「大艦隊」(Grand Fleet),它擁有21艘較新的無畏艦、8艘前無畏艦和4艘戰列巡洋艦,以斯卡帕灣為基地,負責對北海進行遠程封鎖。而德國雖然也在1907年組建了用於北海決戰的「公海艦隊」(Hochseeflotte),但全部兵力只有13艘無畏艦、3艘戰列巡洋艦和20艘前無畏艦,航速、續航力、火力都不及對手。倘若這支艦隊執意向北進擊斯卡帕灣,極有可能在開闊水面被優勢對手圍毆,死無葬身之地。因此,德國人只能一面抱怨沒有得到「公平決戰」的機會,一面在北海這個戰略真空帶坐井觀天。公海艦隊第1戰列艦分隊參謀、海軍戰略家沃爾夫岡·魏格納譏諷說:「北海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將是一個死海,赫爾戈蘭灣基地則是死海里的死角。」而德國海軍只能待在死海里等死。
現在,1916年春天,「風險理論之父」離開了領導者的位子。改變即將發生。
「嬰兒殺手」出擊
馮·希佩爾海軍中將(Franz von Hipper)在英國人心目中是個聲名狼藉的傢伙。自從公海艦隊主力被封鎖之後,由他率領的第1偵察分隊——通常包含4艘高速戰列巡洋艦和4艘輕巡洋艦——就成了德國海軍唯一可以指望的打擊力量。它們駐紮在北海東南角的赫爾戈蘭島,面朝英國東海岸,雖然不具備和大艦隊正面交手的實力,卻能憑藉速度實施「打了就跑」的突襲。1914年12月16日凌晨,希佩爾的分隊穿過北海,炮轟了英格蘭東海岸的斯卡布羅、哈特爾浦和惠特比三個小鎮,造成592名平民傷亡,隨後悄然脫逃。英國媒體在之後的報道中給他起了一個臭名昭著的外號:「嬰兒殺手」。
公海艦隊位於北海東南部的赫爾戈蘭島基地
襲擾戰術的目的,在於給英國皇家海軍施加輿論壓力,迫使其不得不出動和德軍艦艇交戰。但由於大艦隊不可能放棄遠程封鎖任務,用於攔截希佩爾的英國艦隊規模勢必不會很大,如此德國人便可反客為主、吃掉這些弱小的攔截分隊,最終迫使大艦隊因懼怕長期消耗而南下尋戰。但希佩爾也有他的天敵——為了警戒從赫爾戈蘭灣出擊的德國快速分隊,皇家海軍最年輕有為的高級指揮官貝蒂中將(David Beatty)已經率大艦隊第1、第2戰列巡洋艦中隊回防到了蘇格蘭的福思灣。貝蒂的6艘戰列巡洋艦在火力和航速上都超過希佩爾,續航力也更遠,顯然比德國人更有能力承受長時間的纏鬥。
1915年1月24日清晨,當希佩爾再度施展故伎、駛向多格爾沙洲掃蕩那裡的英國漁船時,貝蒂的截擊部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德國人有3艘戰列巡洋艦和1艘裝甲巡洋艦,8門12英寸、20門11英寸和12門8.3英寸主炮,最大航速28節;英國人有5艘戰列巡洋艦,24門13.5英寸和16門12英寸主炮,最大航速也是28節。儘管英方在交戰過程中發生了罕見的信號傳達錯誤,致使希佩爾成功脫逃,但還是取得了擊沉1艘德國裝甲巡洋艦、重創1艘戰列巡洋艦的戰果。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公海艦隊偵察分隊司令弗朗茨·馮·希佩爾海軍中將
對新任公海艦隊司令舍爾海軍上將(Reinhard Scheer)來說,貝蒂艦隊的活躍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倘若大艦隊主力繼續維持遠程封鎖,貝蒂分隊又以優勢兵力化解掉希佩爾的襲擾,德國海軍將徹底喪失存在價值。唯一的對策是把公海艦隊主力也投入到遭遇戰當中——從平均航速和續航力看,公海艦隊那些笨重的無畏艦並不適合千里迢迢北上、駛向斯卡帕灣和大艦隊交手,但它們的厚重裝甲和大口徑主炮恰恰可以用來對付貝蒂的戰列巡洋艦。戰列巡洋艦(Battlecruiser)這個艦種為了追求強火力和高速度的結合,在防護水平上僅相當於輕巡洋艦,無論如何都無法和正規戰列艦相抗衡。但為了防止貝蒂利用速度脫逃,需要有一支同樣迅捷的部隊首先將英國人誘出福思灣,並使其儘可能遠地深入北海東部;在主力艦隊抵達戰場之前,這支部隊還須拖住貝蒂。而希佩爾的偵察分隊無疑是最佳選項。
於是,在1916年5月,舍爾終於推出了他苦心孤詣的大規模遭遇戰計劃:由希佩爾指揮偵察分隊的5艘戰列巡洋艦、4艘輕巡洋艦以及29艘魚雷艇首先駛離威廉港基地,沿丹麥日德蘭半島西岸北上,將貝蒂的艦隊引向連結北海和波羅的海的斯卡格拉克海峽。待兩軍陷入纏鬥之後,傾巢出動、秘密跟隨在希佩爾身後的公海艦隊主力(16艘無畏艦、6艘前無畏艦、7艘輕巡洋艦和32艘魚雷艇)突然現身,以優勢火力將貝蒂部隊悉數消滅,隨後沿北海東岸儘快返回基地。5月31日凌晨,希佩爾的艦隊按計劃首先出航;一個半小時後,公海艦隊主力也離開傑德河口,沿日德蘭沙洲徐徐北上。
英德雙方艦隊駛向戰場的路線(藍色為英軍,紅色為德軍)
舍爾和希佩爾並不知曉:早在1914年底,英國海軍就已獲得了公海艦隊所用的密碼本和海圖坐標冊,可以截獲並部分破解德方的軍用電報。當舍爾在5月30日確認出擊命令時,倫敦方面截獲了他的電報,並判斷公海艦隊將有大規模行動。因此,大艦隊司令傑利科(John Jellicoe)不僅下令貝蒂率6艘戰列巡洋艦、4艘戰列艦、13艘輕巡洋艦、28艘驅逐艦和1艘水上飛機母艦從福思灣出擊,還決定親自指揮大艦隊的剩餘兵力——24艘無畏艦、3艘戰列巡洋艦、8艘裝甲巡洋艦、13艘輕巡洋艦和51艘驅逐艦,從北方的斯卡帕灣和馬里灣東進參戰。換言之,世界第一、第二大海軍的全部主力幾乎傾巢出動,共派出250艘艦艇參與此次大戰,總噸位達191萬噸、兵力10.5萬人,為人類海戰史之最。
不過,德國人的欺敵措施還是對傑利科造成了誤導。5月31日午後,當大艦隊主力和貝蒂的戰列巡洋艦相繼接近北海東部之時,傑利科的旗艦「鐵公爵號」接到了倫敦發來的電報:無線電信號顯示,公海艦隊旗艦的電台仍在傑德河口之內。這原本是舍爾的一項偽裝,卻使傑利科誤判公海艦隊主力並未悉數出動,此前發現的出港艦隊只是希佩爾的快速部隊。他認定以貝蒂的兵力足夠對付這支偏師,便決定放慢速度,以待舍爾的主力出現後再全速向東南方航進。於是,雙方先頭部隊和主力之間的距離出現了一個微妙的差值:舍爾的艦隊緊跟在希佩爾之後80公里處,貝蒂和傑利科之間的距離卻遠達128公里。換言之,一旦貝蒂和德艦交火,即使他立即將航向轉向傑利科那邊,也要花生1.5小時才能跟後者會合。能否利用好這個至關重要的時間差,對雙方來說都攸關性命和國運。
5月31日午後,四支分開的艦隊就在日德蘭沙洲西北方,沿著彼此的航跡默默接近……
T字陣來了
下午2點前後,貝蒂的艦隊率先抵達預定與傑利科的會合處。通過測星,他發現自己的方位向南偏了24公里,於是下令轉為正北方航行。但在調頭後15分鐘,一艘中立國丹麥的貨輪意外闖入艦隊東方,前去查看的「加拉蒂號」巡洋艦發現2艘德國魚雷艇也在探詢貨輪的身份。2點28分,「加拉蒂號」率先開火,正在向西北方航行的希佩爾艦隊遂和重新轉向東南方的貝蒂艦隊纏鬥在了一起。
大艦隊戰列巡洋艦分隊指揮官戴維·貝蒂海軍中將
海戰爆發後的第一個小時,雙方噸位最大的戰列巡洋艦距離尚遠,並未正面交火。貝蒂的水上偵察機因為天氣不佳,未能查明德軍的確切兵力,他只能下令6艘戰列巡洋艦以25節航速靠攏,朝敵艦逼近。而希佩爾先是朝西南方繼續航行了一段距離,待貝蒂的先頭部隊接近到離本方30公里處、確認其中有噸位較大的戰列巡洋艦之後,才轉向東南,把英國人引向80公里外的舍爾。本來,貝蒂麾下的第5戰列艦中隊擁有4艘安裝15英寸重炮、主裝甲帶厚達13英寸的「伊麗莎白女王級」戰列艦,但它們收到集隊的信號太晚,而且速度比戰列巡洋艦要慢2節,一開始就被拋到了20公里之外。
3點48分,排成單列縱隊的6艘英國戰列巡洋艦和希佩爾的5艘戰列巡洋艦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到14600米,雙方相繼開始射擊。由於德艦得到東方薄暮天色的掩護,而英艦上方卻籠罩著一層煤煙,貝蒂那些火力更強的巨艦在戰鬥一開始命中率頗低,浪費了射程和彈重優勢。而主炮口徑較小的德艦卻利用射速更快的優勢,集中攻擊貝蒂的旗艦「獅號」。4點整,一枚12英寸炮彈命中「獅號」的Q炮塔,穿透頂蓋後引燃了炮室和裝填室內的火藥,造成70餘人陣亡。在大火殃及彈藥庫前幾秒鐘,雙腿已斷的哈維炮長下令注水淹沒整個彈藥庫,這才挽救了1000多名同僚的生命。但僅僅3分鐘過後,位於隊尾的「不倦號」先後被3枚11英寸炮彈命中,彈藥庫爆炸,帶著1017名官兵迅速沉沒。
4點08分,4艘一度被拋開的「伊麗莎白女王級」戰列艦終於抵達戰場,以32門15英寸主炮痛擊希佩爾的艦隊。德艦「馮·德·坦恩號」和「毛奇號」相繼被命中,另外3艘大艦也是遍體鱗傷。不過到了4點20分,貝蒂陣中的戰列巡洋艦「瑪麗王后號」在被3枚12英寸炮彈命中艦艏後,又被1枚炮彈擊穿了Q炮塔,兩個炮塔下方的彈藥庫同時發生爆炸,艦體瞬間被撕成兩截。濃煙和火焰從海中騰空而起,1246名英軍官兵瞬間死於非命,貝蒂不禁嘟囔:「我們這些該死的船今天有點毛病。」
英國戰列巡洋艦「瑪麗王后號」發生爆炸(畫面右側)
到這時為止,希佩爾已經以較小的代價擊沉了2艘英軍戰列巡洋艦、重創1艘,但偵察分隊本身也被英國戰列巡洋艦和戰列艦從右、後兩個方向包圍,難以招架。雙方驅逐艦纏鬥了半個小時以後,4點38分,英國人已經打算一鼓作氣、集中火力把「嬰兒殺手」送進海底了。正在此時,英方的「南安普敦號」輕巡洋艦突然發現天際處出現了一整列高聳的桅杆——公海艦隊主力登場了!
在3點30分獲知貝蒂已經上鉤的消息後,舍爾的22艘戰列艦就以18節航速一路北上,終於趕在希佩爾的誘餌被徹底吞下之前抵達了戰場。英國人在度過了最初的驚訝狀態之後,立即意識到情況出乎他們的意料,公海艦隊主力已經傾巢出動,於是立即調頭北逃。仍在數十公里外游弋的傑利科也接到了告警:「公海艦隊出現!」4艘英國戰列巡洋艦因為速度較快,逐漸跑到了德艦主炮射程之外。但那4艘新戰列艦卻在繼續南行,於是和希佩爾的殘部以及舍爾的先頭部隊攪在了一起。所幸它們都是完工不到一年的全新超無畏艦,防護性能優越,在挺過半小時的痛擊後重新調頭,安然北上。
傑利科的旗艦「鐵公爵號」
5點45分左右,貝蒂艦隊的殘部已經基本脫離舍爾主力的火炮射程,而希佩爾的偵察分隊卻因為追趕太急,重新進入了英艦主炮射程之內。貝蒂當機立斷,再度開火向德艦的縱列射擊,使「德弗林格號」和「塞德利茨號」遭遇重創,艦艏大量進水。此時舍爾已經達成了大部分預期目標——誘出貝蒂艦隊並給予其重大打擊——但他的大部分無畏艦比英國人的戰列巡洋艦慢6節以上,追趕不及。從保存實力的角度出發,德國人應該迅速聚攏希佩爾的殘艦,在不被英國人殺個回馬槍的前提下返回基地。但舍爾顯然求勝心切,急於全殲貝蒂艦隊,他下令繼續北上,於是剛好落入傑利科的羅網之中。
在4點前後接到貝蒂的告警電報之後,傑利科命令他的24艘無畏艦和3艘戰列巡洋艦以21節航速南下,迅速朝貝蒂靠攏。5點30分,大艦隊先頭的輕巡洋艦和驅逐艦已經進入戰場。但由於希佩爾和舍爾正忙於追趕貝蒂的殘部,根本沒有注意到這群驅逐艦後方13公里處就是大艦隊的全部主力。6點16分前後,24艘英國無畏艦排成10公里長的編隊,以貝蒂的殘部為前導,開始進入射擊陣位。
5月31日晚6點17分前後,戰場上出現的T字陣。英艦位於上方
6點17分,人類海戰史上最經典的一幕正式上演:在繼續北進的公海艦隊縱列前方,出現了由24艘英國無畏艦和7艘戰列巡洋艦組成的橫隊,形成一個T字形。按照蒸汽—鋼鐵時代的經典戰法,搶佔T字橫頭者可以集中全部舷側火力向對手猛烈射擊,而佔據T字縱向的一方只能使用艦艏的主炮,完全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短短13分鐘內,舍爾的先導部隊和希佩爾的殘艦就被整整14輪重炮齊射所籠罩,「國王號」遭遇重創,隊形也被打亂。這位不久前還躊躇滿志的上將終於發現:如果他不迅速撤退,德國海軍的全部精華將在幾個小時內被殲滅殆盡。當務之急不是擴大戰果,而是轉向逃生。於是,6點30分,公海艦隊開始轉向撤退,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戰列艦T字陣形只維持了不到20分鐘。
晚6點30分,在大艦隊的集中攻擊下被迫轉向撤退的公海艦隊
德國人開始撤退之際,太陽已逼近海平線,轉為追擊態勢的貝蒂再度和希佩爾的殘部糾纏在一起,斯卡格拉克海峽以西陷入了混戰狀態。英國戰列巡洋艦「無敵號」被命中Q炮塔,彈藥庫爆炸沉沒;希佩爾的旗艦「呂措夫號」也因進水過多逐漸掉隊,最終沉沒,「德弗林格號」的3座炮塔被擊毀,喪失了戰鬥力。到7點25分左右,德國人終於在夜色掩護下和大艦隊拉開了距離,一路向西南方駛去。
日德蘭海戰結束後,嚴重受損、勉強返回港內的德國戰列巡洋艦「德弗林格號」
其間,越戰越勇的貝蒂又發起了一輪突擊,並希望傑利科嘗試夜戰。但後者認為德方可能出動潛艇和魚雷艇,使巨大而昂貴的戰列艦面臨遭遇突襲的風險;在總體態勢佔優的情況下,他不願多做冒險,寧可緊隨德艦、待天明再做了斷。而舍爾也面臨抉擇——公海艦隊最初的撤退路線與大艦隊處在平行狀態,而英艦在數量、火力和航速上都佔有優勢。倘若維持原航向、駛往赫爾戈蘭島,天亮後仍有遭遇第二輪殲滅的可能。唯一的選擇是朝東南方變向,強行穿過英軍艦列、朝威廉港撤退。
晚上9點16分左右,公海艦隊突然變向,從大艦隊尾部的驅逐艦縱列中穿過,以16節速度駛向合恩礁海道。雙方的輕巡洋艦和魚雷艇為掩護本方主力艦,展開了超過5個小時的混戰。6月1日0時,英國裝甲巡洋艦「黑王子號」闖入舍爾第1戰列艦分隊的陣列中,被4艘德艦的15枚11英寸炮彈當場轟沉。德國舊式戰列艦「波美拉尼亞號」也在2點14分被一枚英國魚雷送入海底。由於英軍偵察艦隻的無線電被擊毀,傑利科雖然注意到了東南方的火光,卻誤認為只是小股艦艇的遭遇戰,公海艦隊主力仍在西面航行,因此未作干預。3點30分,舍爾的主力和英艦拉開了30公里的距離,緩緩駛向合恩礁,於當天中午入港。傑利科在5點左右查明情況以後,也不得不下令北轉撤出戰場。
未完成的決戰
對雙方指揮官來說,這場歷時一天一夜、一波幾折的混戰都是一場不完滿的勝利。德國人是賬面上的贏家:他們擊沉了3艘英國戰列巡洋艦、3艘裝甲巡洋艦和8艘驅逐艦,總排水量11.33萬噸,使對方的6094名官兵戰死、674人受傷、177人被俘。但公海艦隊被封鎖的狀態沒有被打破,在倉皇逃回威廉港之後,他們依舊被封鎖在北海之內,動彈不得。就像英國報紙諷刺的那樣:「囚犯襲擊了獄卒,但沒能搶到鑰匙。」而英國大艦隊雖然在5月31日黃昏前的那段時間裡掌握了戰場主動權,但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由於公海艦隊冒險乘夜突圍,皇家海軍未能像1805年特拉法爾加海戰那樣徹底殲滅對手,只取得了擊沉1艘戰列巡洋艦、1艘前無畏艦、4艘輕巡洋艦和5艘魚雷艇,共6.23萬噸的戰果;德軍有2551人戰死,507人受傷。對擅長殲滅戰的英國海軍來說,不能不說是巨大的遺憾。
在技術層面,日德蘭海戰引領了全球主力艦設計的一波變革風潮。針對英式戰列巡洋艦在遭受德軍穿甲彈攻擊時的糟糕表現,各國在建的主力艦都進行了強化防護的改進,並被稱為「後日德蘭型」。但更加深遠的影響是,通過一次大規模海戰來決定兩個國家命運的嘗試就此被划上句號。在公海艦隊實施海上決戰的夢想破滅之後,德國人利用內線地理位置、工業優勢和陸上防禦性武器重新穩住了陣腳,雙方再度陷入曠日持久的塹壕戰。這種消耗戰的勝負主要取決於資源投入量和動員能力,德國成功地證明:一個擁有足夠人口、豐富工礦資源、高效動員體制和交通條件的陸上強國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自給自足,保持戰爭能力。而傳統上往往依靠海權取勝的英國,也不得不依據一種新型戰略對其海陸軍進行調度:陸上作戰的重心被確定在西線,目標為集中兵力擊敗德國,為此投入了史無前例的人力和裝備;海軍則要繼續維持對北海的封鎖,節制戰意、避免風險過大的決戰,同時逐步完善對德國的全球性封鎖。不過,決定大勢的還是1917年美國的參戰——這個「區域外」大國第一次將其驚人的資源量投入到對歐亞大陸的干預中,就決定了中歐集團的命運,並使英國轉危為安。
1918年11月19日,從日德蘭海戰的硝煙中倖存下來的公海艦隊全部主力——5艘戰列巡洋艦,10艘無畏艦、8艘輕巡洋艦和50艘魚雷艇駛入福思灣,向英國皇家海軍投降。末代公海艦隊司令希佩爾沒有出席,他指派另一位親歷過日德蘭之戰的將領魯伊特代理艦隊指揮官。在「伊麗莎白女王號」上接受德國人投降的是戴維·貝蒂伯爵,他在1916年底接替傑利科出任大艦隊司令。德國艦隊隨後被押送到斯卡帕灣囚禁,1919年6月21日,它們在港內自行鑿沉,以一種荒誕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1918年11月28日,解除武裝的公海艦隊被押往斯卡帕灣囚禁
舍爾海軍上將在1919年出版了他的回憶錄。第二年,一個神秘槍手闖進他的私邸,打死了他的妻子,打傷了他的女兒。在那之後,舍爾陷入了長時間的自閉,直到1925年才寫完了另一部自傳。1928年,昔日日德蘭海戰中的死敵傑利科邀請舍爾訪英,後者同意成行,但在赴約前的11月26日因病逝世於家中。他的墳墓位於魏瑪市立公墓,墓碑上刻著:「這裡安息著萊因哈德·舍爾海軍上將。」下面是生卒年月、金屬紋章和一行小字:「斯卡格拉克」(德方對日德蘭海戰的稱呼)。
大艦隊司令約翰·傑利科海軍上將
希佩爾海軍上將在1918年12月2日轉入預備役,11天後正式退休。這位在德國海軍中服役了37年的老兵孤獨地隱居在漢堡,於1932年5月25日去世。老對手貝蒂以尊敬的口吻公開表示:「本人深感遺憾。我願對這位英勇的軍官和偉大的水手的去世表達悲痛之情。」1935年底,另一位參戰者傑利科也宣告病逝,貝蒂在他的葬禮上因受寒引起了感冒,卧床到1936年3月11日離開人世。
日德蘭之戰以後28年,「世界最大海戰」的桂冠被移交給萊特灣之戰。但航空時代決勝於千里之外的超視距作戰,畢竟缺少蒸汽—鋼鐵時代那種近距離交手的英雄情懷。而無畏艦這種第二次工業革命成果的龐大精密和脆弱複雜,也在日德蘭的火光中一覽無餘。在人類奔向殘酷總體戰的歷程中,日德蘭是一場最後的浪漫派史詩,亦是海神涅普頓黃金歲月的謝幕。就像美國海軍歷史學家塞繆爾·莫里森在多年後所寫的那樣:「可以想見,當戰列線戰術已成過往之時,從雷利到傑利科,史上一切偉大海將的英靈都將肅立目送;而此日之後,戰列艦時代的榮光也將如希臘方陣的傳說、西班牙長槍兵的陣列、英格蘭長弓的威名、薩拉米斯與勒班陀之役的划槳戰船戰術一般,就此謝幕,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