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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振濂:唐宋鑒藏印摭談

早在浙江美院讀書時,陸維釗先生指定我研究作為書法史斷代的兩宋。在宋代書畫史之外,宋代印章篆刻史自是我的研究視野中的當然之選。但就宋代篆刻印章的藝術而論,官私印不少,都屬應用而已,顯然不屬盛世;與周秦古璽漢印名作膾炙人口、和明清浙皖諸派名家如雲相比,宋代因為是人們印象中的"官印時代",名家極少,名作亦乏善可陳。如果說,文學史上唐詩宋詞一代風流、書法史上則蘇黃米蔡越唐楷而創文人書法新境、繪畫史上則有李成郭熙范寬李公麟燕文貴崔白直到宋徽宗還有少年王希孟等巨匠大師輩出群星熣燦,而以此看宋代印章篆刻領域,似乎難以交出一個稍稍像樣的藝術史和藝術名家的成績單。於是,我寫宋代印章史,寫什麼呢?

陸機《平復帖》 題籤下有宋徽宗的「雙龍小璽」,

四角有「政和」「宣和」的押印。

討論上古印章史,無非是官印私印。在戰國古璽入秦印到漢印的過程中,官印私印無論尺寸形制格式,其實互相之間區分都不大;只有印面文字是有明顯差異的:私名文字和官職爵銜,一目了然。隋唐開始,因為簡牘廢、紙張興,官印在衙案放置,或鈐印於官告捕榜,要讓民眾能醒目地看得到,還必須顯示官家威懾嚴重,尺寸漸漸開始遠大於過去使用方便的小枚私印。這是一個印學史發展上的趨勢,是常識。

但在這種對比中,另有一種非官非私、亦官亦私的印章類型,就是在特定時期、伴隨著皇宮內府和豪門大族的書畫收藏風氣盛行起來的"鑒藏印"現象,對後世篆刻藝術史發展起到了示範、引領、導航的重要作用。記得我曾經寫過一部十萬言的《宋代印章史》,共分六章,而最記憶深刻的,是特別闢章節拈出宋代鑒藏印自成一派,我自認為這是形成了新的印學歷史解讀角度,堪稱有"史觀"上的梳理髮明之功,反映出當時我對鑒藏印的現象有過持久的痴迷。

「政和」

「宣和」

古代書畫名作劇跡中,自唐以後,多鈐有可斷為鑒藏印的印跡。如唐有"開元"(其實從文獻角度論,更有唐太宗年號"貞觀"連珠鑒印的記錄)。宋代皇家收藏,著名者當首舉宋徽宗"大觀"瓢形印、還有圓印"雙龍璽"、長印"宣和"、"政和",再早有取大官印式的"建業文房之印"鈐於升元四年二月款上。雖然原印不存,但有這樣的印跡在,作為印學史上的依據,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北宋嚴格意義上的鑒藏印,有"米芾秘篋"(米芾)"、" 卿珍玩"(王詵),"蔡京珍玩"(蔡京)等等,尤其是傳世米芾有七印,如"楚國米芾""米芾之印""祝融之後""米姓之印""米黻之印"等等,還分不同品級的收藏品而鈐押不同藏印以示區別。到南宋則有"紹興"連珠印、"內府圖書"。古書畫遺迹中留存最多的個人鑒藏印,首推權相賈似道"秋壑圖書"(九疊)、"秋壑珍玩"(白文)、"似道"(朱文)等等。又相對於宋的金,則有"明昌御覽""內府圖書之印",雖出於北疆邊夷,而用字取形,完全是印學正脈之相,堪足列為一個清晰的研究序列。結合實物印蛻和文獻記錄,我們把這一時期印學史上鑒藏印作一梳理,其實是想開拓出一個新的印學理論研究的領域,能避免陷於普通常識角度上不分層次不分邊界地打混仗。從而樹立起一個清晰的"鑒藏印"的學術概念。

其實"鑒藏印"顧名思義,當然是專用於書畫文物鑒定收藏。但真要追究起來,其間也有許多複雜的構成。像宋徽宗"雙龍璽"和"宣和"小長印專門用於古書畫上鈐蓋,範例如隋展子虔《游春圖》入宣和內府,上有宋徽宗題署,其鑒印的鈐蓋有一定之規:"雙龍璽"鈐於前,而"宣和"和"政和"長方印鈐於前後隔水處或騎縫處。再如宋徽宗《瑞鶴圖》的與本畫相對的書法對幅之中行,有"雙龍璽";米芾《研山銘》還同時出現"雙龍璽"、"宣和"、"紹興";"內府書印"甚至出現了三次。這種成套印記,而其他非收藏場合則並不見使用之例。當然可以被判斷為書畫鑒定時專用璽印。它長置宋徽宗御案,以備隨時取用,正符合"鑒藏印"的全部涵義。南宋高宗的"紹興",金章宗的"明昌御覽"、賈似道的"秋壑珍玩",皆屬這種專印專鈐。只見用於古書畫賞玩鑒定之用;直到清代,還有"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等,書畫以外的用例,從未有過。

宋徽宗的「雙龍小璽」

但有的本身是名印而印文未明涉鑒藏,如南唐"建業文房之印",是文房之印,但卻未必是古書畫鑒定收藏之專用。若是刻一部古書鈐印以志歸屬;或自己揮寫一件作品,如李後主李煜興緻勃勃,下旨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御筆揮毫作"金錯刀"書法,並不是古書畫上題識更未必有鑒定的內容,如果在卷尾用此"建業文房之印"鈐捺於款書"升元四年二月"字跡上,亦無不可。此外,古往今來,許多鑒定家在鑒審古書畫後或鈐印認可或題跋記事,也並不用專門的鑒藏印而僅僅是鑒定題跋後鈐一方名印或齋館字型大小印,當然也具有足夠的鑒印示信功能,而不必特意製作"鑒藏印"來專司其職。相比之下,收藏家卻因為要顯示物之有歸、表明主人身份,反倒會去專門託人刻制"鑒藏印"頻繁使用。像這樣一些不同情況,今天都被籠統算作"鑒藏印",但卻是有鑒藏專用之印(必於印文中標出),和用於鑒藏場合的名號齋館諸印這兩種不同的。

早在1987年初,我曾經寫過一篇《款印綜考》發表在《書法研究》第四期(總30期,見92?103頁)上,那是研究宋代印章史的一個副產品。題款並鈐印,本來就是宋代才有的現象,唐以前的秦漢魏晉南北朝是沒有的,殷周時代就更不用說了。

與"款印"概念雁行而互為映襯的,正是這個"鑒藏印"。鑒定收藏題跋落名款後必須用印,故而"鑒藏印"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必然表現為"款印"。那怕只是鑒藏中一個極簡單的"觀款"即只署個名,只要鈐印,當然也是"款印"。只有不善寫字怕坫污了法書名畫,於是只鈐一印,那才是一個非款印的孤立的"鑒藏印"一一但凡古之大收藏家例有科舉背景,從小入塾,自然皆是文墨高手,怎能會怯於署款落名?所以說"收藏印"是"款印"乃稱"絕大多數",這一結論並非過言。但只有在近代民國時期如上海南京,有些大資本家聚財有方富可敵國,又受影響玩起收藏,大進大出,並無財力上的掣肘,但本人或者文字怯弱甚至個別目不識丁也未可知;只用"鑒藏印"以示擁有而不署字型大小,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用於鑒藏目的而不是專用的齋館姓名字型大小印,有收藏功能但卻是"款印"形式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沙孟海師《印學史》直指古刻帖上複製法書時鐫有唐代"貞觀"朱文連珠印,屬於初唐太宗時期,認為"這是後世鑒藏印的開始",語氣十分肯定,必有所據。唐代更有李泌的"端居室"見於明甘暘《集古印譜》卷五,其印下註:"玉印,鼻鈕。唐李泌端居室,齋堂館閣印始於此"。考慮到唐代還沒有文人自題室名齋號更不會入印鈐用,這樣的風氣而要等到宋初才興盛,斷此乃是"齋號印"的開始,是鳳毛麟角的罕見之例而有創始之功,應該是歷來的共識。又有清後期何昆玉輯《吉金齋古銅印譜》六卷,吳大澂審定。而其中竟收錄"世南"、"真卿"二印,有人懷疑這是虞世南、顏真卿私印,但這是極不可靠的。因為清人凡纂《古銅印譜》收印下限通常為魏晉南北朝。檢諸《吉金齋古銅印譜》目次:卷一三代周、秦。卷二秦漢魏。卷三卷四秦漢六朝。卷五秦漢六朝子母吉語印。卷六漢魏六朝兩面印六面印。其中並無隋唐留跡。後人牽強附會,但以何昆玉收藏宏富又有吳大澂這樣的大家掌眼,又豈會有此低級錯謬?

唐代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文獻記載有一方唐代王涯的"永存秘珍"。實物自然未見,印蛻也未見。但王涯是寫《春遊曲》的著名詩人:"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這樣通達的語辭,想他更會富收藏;至於擁有專門的"永存秘珍"鑒藏印,應該是有充分可能性的。而到了宋代,歐陽修有"六一居士"寬邊古文大璽,蘇東坡有"眉陽蘇軾"、"東坡居士";黃庭堅有"山谷道人",都見於刻帖中的落款之上。同代和後代在翻刻過程中可能有什麼樣的改動,無法判斷;但因為不是第一手資料,只能參考。又上述都是姓名齋號印,並不是被作者指定或認定是專門為鑒定收藏時所制且專用之印,不如"建業文房之寶"、"內府書印""明昌御覽",徽宗的"宣和"、"政和"、"雙龍璽",還有賈似道的"秋壑珍玩"等等,都是直接鈐見於紙絹之上;且印文直指鑒藏或專門用於鑒藏。其作為證據的價值自然要更高。

要理清楚早期"鑒藏印"的基本脈絡和樣式,是非常不容易的。其中包含著實物、功用、存世方式、複製形態以及相近的類別如"齋館印""字型大小印"或許還有"閑章"(內容)、"款印"(形式)等等各種不同的歸類或分辨內容。我們目前認識所限,若要定位唐宋以來的"鑒藏印",可以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專用的鑒藏印一一一從印面文字到用途到形制,都是圍繞鑒定收藏而發,它有點像鑒定青銅、陶瓷、玉器時文物鑒定專業通用的"標準器"。(二)是使用於鑒定收藏場合的、有特殊標誌如反覆使用的古人姓名齋館字型大小印,含有明顯的鑒定收藏標識功能的款印之類。

三年前的2015年9月,故宮九十周年院慶,舉辦規模宏大、被稱為是全面曬家底的"石渠寶笈特展"。我應邀前去參加學術研討會並作主持評議。當時民間最熱情高漲的也最具話題性的,當然是皇帝老兒禁宮內的鑒藏故事。尤其是《清明上河圖》跟前,人山人海萬頭纘動,清晨排隊排十多個小時到晚上故宮關門還輪不到;甚至還發明了"故宮跑"的比喻。但我當時印象深刻的,卻是在武英殿一進門處,以投影打出"石渠寶笈"中最經典的皇家庋藏活動中那些著名的鑒藏璽印,而且也有璽印實物櫥櫃展示;甚至還有指明哪些印專門用於哪類內府藏品或幾級品的詳細說明。其中許多著名的鑒藏璽印,如"三希堂""石渠定鑑""御書房鑑藏寶""重華宮鑑藏寶""乾清宮寶""三希堂精鑑璽""石渠寶笈所藏""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寶笈重編""八旬天恩""古稀天子""八徵耄念之寶""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太上皇帝之寶""懋勤殿寶""乾隆鑑賞""乾隆宸翰""宜子孫""內府圖書"等等。約在五十餘方左右。而其中最主要的十幾枚,在最著名的古法書名畫如《伯遠帖》《蘭亭序》帖上都有印跡。若不講年代早晚,只論清代,這些倒是真正的專用專文的"標準器",只可惜它是皇上的派頭;標準是標準了,但這樣可望而不可及的、超奢華超體量數量的標準"鑒藏印",平頭庶民哪得望其萬一?

自古以來風雅文韻的"鑒藏印",沾染上清宮的皇氣,怎麼看都有些變調。有如看簡潔的明式傢俱之後,再看繁瑣飾華的清式傢俱,怎一個"嘆"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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