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酒鬼叔叔
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喝酒把自己喝死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即便稱不上英雄,說他個豪氣衝天,應該問題不大吧。是人就多半怕死,喝酒把自己喝死的人,不能說不怕死,但至少不那麼怕死。不那麼怕死的人,算不算豪氣衝天?嗯,這就是我的邏輯,不強迫別人接受。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時至今日,我常常會想起我的叔叔于勒,他的兒子叫於一,跟我一般大。準確說,于勒不過是我家的鄰居,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叫他叔叔,只因為他跟我爸一個輩分。在農村,輩分是個必不可少的東西,大概在城市也這樣。我對此存疑。兩個不同姓的人,又不是親戚,論輩分幹什麼玩意。也許是為了稱呼方便。也許什麼都不為,是出於無聊。但在農村,無聊是農業之外的第一要務。
在農村,對付無聊的方法有很多種,我爸喜歡打牌、賭錢,我們村長喜歡睡別人的老婆,而我的叔叔于勒,喜歡喝酒。現在,他已經死了,但不是喝酒喝死的。這是我的遺憾。
也是於一的遺憾。于勒死在於一升入高中的那一年。事實上,于勒死的時候,已經戒了酒。
於一曾經學習成績很好,至少跟我一樣好。我這樣說,你一定可以猜出,於一的成績後來不好了,而我的一直很好(儘管這個不重要,但我想你應該能猜出)。中考時,於一考出了很差的成績,沒能順利升入高中。但于勒認為,他的兒子應該能夠順利升入高中,因為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事實上,於一的成績早就不好了,但是于勒不知道。他不知道,並不是於一騙他,而是他忘了知道。他幾乎忘掉了很多事,他只是在喝酒,一直在喝酒。他是個酒鬼。
在我們那,如果不能靠成績順利升入高中,還可以靠交錢完成這個過程。交的錢多少,與成績掛鉤。最多的要交7000塊,成績是零分都無所謂。那是1999年。於一需要交6000塊。由此你可以猜到他的成績有多差。我說過,那是1999年。我也說過,于勒一直以為於一成績非常好。但是突然的,于勒要為於一付出6000塊。他是喝著酒聽到這個消息的。
正好,于勒家裡有6000塊存款。也許多那麼一點點,但多的肯定不多。他一邊用鞭子抽打著於一的脊背和屁股,一邊痛罵。
「操你娘,老子弄得這點家底兒全讓你禍害了。操你娘的敗家子。」
那年夏天,於一削去了中分的長頭髮,變成簡約的寸頭。他告別了漂亮的初戀女友,與我結伴坐上了開往縣城的中巴,臨走前,他發誓,以後一定發奮學習。
就是從那時起,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于勒戒了酒。(我不認為是由於沒錢了)
全村女人都拉著於一他媽的手說,於一他娘啊,你的好日子來了。
我媽說,於一他娘是全村最可憐的女人。她是那麼能幹,又那麼好看,但整天挨揍。于勒打老婆不僅在我們村出名,在周邊村裡也是出名的。十里外的李庄出產西瓜,夏天,李庄人去我們村賣西瓜時,會對我媽說,你們家才買五個瓜啊,你們村打老婆往死里打的那家,一下子就買了十個,你多買點吧。
在農村,很多男人打老婆。我們那的男人,當然也打老婆。但像于勒那樣打老婆的,沒有。于勒打老婆,輕易不動用拳頭,手邊有什麼就用什麼打。比如,手邊是茶壺,他就拿茶壺往於一他娘頭上砸。比如,手邊是凳子,他就拿凳子往於一他娘身上砸。比如,手邊是鐮刀,他就拿鐮刀往於一他娘胳膊上砸。手邊沒順手的東西時,他就拽著於一他娘頭髮往牆上砸。打完後,他讓於一他娘跪在地上,認錯。要大聲說,我錯了。而且不準哭出聲。於一他娘就默默流著淚,跪在地上,說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每當這個時候,於一都是躲在他家的方桌底下。用眼睛緊緊盯住一個物件看,用耳朵仔細傾聽鄰居家電視里傳出的聲響。有一次播《神鵰俠侶》,他聽得入了迷,差點忘記從方桌底下爬出來。還有一次播《水滸傳》,他突然從桌子底下竄出來,大喝一聲:吃洒家一拳。結果被于勒一腳踹翻在地。
于勒戒酒後,忽然不打老婆了。所以,我村的女人都拉著於一他娘的手說,於一他娘啊,你的好日子來了。於一他娘也是高興得滿臉通紅。是啊,熬出頭了。她這麼說。
于勒不但不打老婆了,還幫著家裡幹活了。我們所在的高中,平日里沒有周末,每個月只休息一次,兩天,名曰大休。大休時,於一把臟衣服帶回家。于勒一聲不吭,把於一的臟衣服堆進大盆,灑上洗衣粉,倒上水,使勁搓洗。洗完,再一件件搭在院里的晾衣繩上。大休結束,於一回學校時,于勒會把提前買好的燒肉一片片切好,用塑料袋仔仔細細包起來,讓於一帶回學校吃。
於一很受感動。於一更加發奮學習。
但是於一的成績起色不大。他對我說,高中的課程真難,不是初中可比的。老師講課的速度太快,腦子跟不上。數學最難了,想學,但學不進去。英語單詞記不住,今天背的,明天早上就忘了……我安慰他,別灰心,慢慢來。
於一正在發奮的時候,于勒就死了。他爺爺用農用三輪車把他從學校里接回家,回到家,于勒已經不行了。
于勒死於出血熱,這是一種由老鼠引起的疾病。百度百科上說,出血熱是危害人類健康的重要傳染病,即流行性出血熱又稱腎綜合征出血熱,是由流行性出血熱病毒引起的,以鼠類為主要傳染源的自然疫源性疾病。其主要臨床特徵是發熱、出血傾向及腎臟損害等。
于勒吃了一塊西瓜,這塊西瓜要了他的命。西瓜是頭天夜裡切開的,沒吃完,就放在了桌子上。夜裡,一隻——也許是幾隻——老鼠爬了上去,為他留下了致命的病毒。
剛開始,是發燒,高燒不退。于勒以為是感冒,村裡的赤腳醫生也這麼認為。於是就按感冒治。先是吃藥,不管用,又掛點滴,還是沒用。接著,于勒身上就出現了密集的紅血點。于勒說,媽了個逼的這是什麼。醫生一看,急了,說,快去醫院。于勒硬挺著不去,等到非去不可的時候,他在路上就死了。
於一回到學校後,就不學習了。他很快染上了他曾經痛恨的酒癮。升高二的那年夏天,他就退學了。
我把他送到中巴車上,他一揚手,說,巫解你回去吧。
於一告訴我,于勒死之前,和醉酒的癥狀相似。但終歸不是喝酒喝死的,是死於出血熱。
半年之後,於一和他娘離開了我們村,出去打工了。他娘給工地上做飯,於一做焊工。
在於勒的葬禮上,於一他娘生平第一次痛罵了于勒,她說,你個該死的禍害,早不死晚不死,為啥剛剛從畜牲變成人,就死了,現在你教我怎麼辦,你是個禍害啊禍害。
村裡的女人抹著眼淚說,於一他娘真夠可憐的。
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這些女人是愚蠢的。我們村唯一不愚蠢的女人,是二奶奶。二奶奶活到92歲,是我們村資歷最老、見識最廣、輩分最高的老太太,全村人都叫她二奶奶(我很奇怪,為什麼不同輩分的人都可以叫她二奶奶)。于勒戒酒之後,她說,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于勒忽地變了性,不見得是好事兒。老天爺要收他了。
時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二奶奶那兩片老榆樹皮一般布滿褶皺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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