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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跨境買葯的HIV感染者

「每個月幾千塊,就像供一套房。」昂貴的自費葯面前,他們將視線投向藥品價格極低的泰國、印度,甚至南非。

文6039字,閱讀約需12分鐘

回想起8年前那段晦暗的日子,薛睿下意識摁住太陽穴。

頭暈、噁心、想吐,藥物的副作用持續侵擾。躺在床上,像身處漩渦中心,不斷下墜。

一起掉入漩渦的,還有他的生活。

半年前,被HIV自測試紙上深淺不一的兩道杠折磨了一夜後,一大早,薛睿就直奔疾控中心,抽血、化驗,等待報告單上那組冰冷數據,作出宣判。

確診了,陽性。

在中國,像他一樣的新發現艾滋病感染者,每年有8萬人。

受益於現行政策,他們可以終身免費領取抗病毒藥物,維持生命。但國家免費藥物目錄已經沿用十餘年,藥物副作用經年累積,已無法滿足所有病人的需求。

他們從泰國、印度和南非,用國內1/5甚至1/10的價格,購買副作用更小的新型藥物。

其間,有人被騙光藥費,有人買到假藥。他們寄希望於政策調整,走出用藥困境。

薛睿從泰國買來的利匹韋林和特魯瓦達。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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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藥物摧垮的感染者

決定接受治療前,薛睿從網上弄來一張假的病假單。他不想讓同事知道自己的感染者身份。

像調製一杯雞尾酒,3種抗病毒藥物聯合使用,阻斷HIV病毒複製,將病毒數量控制在非常低、甚至檢測不到的水平,這樣的「雞尾酒療法」是現在艾滋病治療的主流。

國家免費藥物有8種,「替拉依」組合是首選,即替諾福韋、拉米夫定、依非韋倫。3個小拇指肚大小的藥品,每次間隔24小時,終身服用,這也被稱作一線藥物。

但當時,薛睿不符合免費條件。與現在不同,過去只有「小4」低於200個的感染者才可以免費治療,他有400多個。

「小4」,學名CD4,是人體免疫系統中的一種免疫細胞,也是HIV病毒的重點攻擊對象。作為判斷免疫系統是否正常運轉的指標,正常人CD4細胞數量介於每立方毫米500到1600個之間,艾滋病感染者通常低於500。

在病友推薦下,薛睿鎖定了一種美國生產的合劑,它把「替拉依」三種成分整合在了一個藥片中。

也是從那時開始,依非韋倫的神經副作用開始入侵。

「再忍幾天看看,剛吃藥是會這樣的。」在朋友的勸慰中,薛睿繼續忍耐。有人扛過最初的適應期,反應不再劇烈,有人的身體卻始終對抗,無法適應。

他是後者。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沒有好轉的跡象。

下不來床,也幹不了別的,就躺著瞎想。最崩潰的時候,想去死,「後來遇到一些人,他們說起自己的遭遇,我特別感同身受。」

熬了兩個月,他幾乎是被朋友抬上了飛機。5個小時後,落地泰國曼谷。在曼谷康民國際醫院,薛睿遵從醫生建議,把葯換成了當時尚未在國內上市的利匹韋林和特魯瓦達。

換藥的效果立竿見影,眩暈感消失了。

被依非韋倫摧垮的,還有劉暢。他從2008年開始抗病毒治療,免費的「替拉依」組合,一吃就是11年。

藥物副作用經年累積,終於爆發。失眠、多夢、記憶力減退、無法直線走路,更明顯的是情緒的轉變,焦慮、壓抑,喪失一切興趣,甚至食慾,「那會兒覺得吃飯都是多餘的,每天生活特別沒意思。」劉暢語調低沉。

四處求醫,按抑鬱症治療,沒有起色。經營多年的公司也無力支撐,他失業了。

以前也聽說過依非韋倫的副作用,但發生在自己身上,劉暢全無意識。直到,他與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家艾滋病公益組織的發起人陳果重逢。

「判若兩人。」再見到劉暢,陳果感到難以置信。眼前的人形容枯槁、垂頭喪氣,與記憶中陽光的形象無法重疊。

「你試試把依非韋倫換成利匹韋林吧。」類似的情形見過不少,陳果敏銳地發現了問題。

劉暢聽從建議,找代購買來利匹韋林。換藥後,飢餓感撲面而來,想要好好生活的念頭開始升騰。

健身、游泳、唱歌、玩樂器……說起現在的生活狀態,劉暢語氣輕快,「現在可太忙啦,時間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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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葯之旅

像這樣跨境買葯的艾滋病人到底有多少,沒有人知道。

去年底,陳果所在的公益組織發起一項在線問卷調查。在已經或打算使用自費葯的624名受訪者中,近3成選擇親自前往國外或代購藥物。

僅泰國康民醫院一處,定期隨訪的中國艾滋病感染者,就超過5000人。這是兩年前醫院工作人員告訴陳果的數字。醫院為此專門配備了中文翻譯人員。

這家醫院也是中國感染者出國看病、買葯的首選。時間寬裕些,就看病拿葯,順便在泰國旅行;時間緊些,就找個周末往返。

艾滋病人需要定期檢測HIV病毒載量、CD4等身體指標,以判斷抗病毒治療效果。康民醫院每周二、四、六開放檢測。周五下班「紅眼航班」飛到泰國,周六上午檢測,下午出結果,見醫生,拿葯,晚上飛回。

初次就診,醫生最多只能開出3至6個月藥量,但隨訪2年後,就可以開最多1年的藥量,一年跑一次就夠了。

也有人在國內定點醫院檢測,只出國買葯。泰國曼谷紅十字會診所、印度首都新德里的連鎖藥房,是主要目的地。

還有人在國內檢測,找代購拿葯。代購無需醫生處方,也不用出示體檢報告。同一種葯有不同的版本,原廠生產在泰國、南非銷售的原研葯,或是印度本土企業生產的仿製葯。如何選擇,病人自己把握。

在代購「糖糖」那裡,特威凱、綏美凱、捷扶康3種新型藥物,是銷量的前三名。

過去10年,全球範圍內艾滋病用藥迎來革新,新型藥物陸續面世並進入中國。與舊藥物相比,新型藥物副作用較小,藥片體積小、易吞服,是代購市場上的暢銷品。

舊藥物也佔有一席之地,比如利匹韋林。病友用它替代國家免費葯中的依非韋倫,減輕副作用。

還沒在中國上市的新葯,也在代購市場中流通。記者以病人身份諮詢時,「糖糖」主動推薦了一款新葯克西他夫,尚未在國內上市。

藍色藥丸特魯瓦達。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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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元vs2880元

跨境買葯的最大動力,是更低的價格。

新型藥物優點明確,缺點也同樣明顯——貴。要用新葯,只能自費。在陳果的觀察中,對部分病人來說,自費葯是唯一選項。他們或難以承受免費葯副作用,或對免費葯產生抗藥。

「每個月幾千塊,就像供一套房。」昂貴的自費葯面前,他們將視線投向藥品價格極低的泰國、印度,甚至南非。

以綏美凱為例,國內每瓶2880元,一個月藥量。而泰國和南非原研葯每瓶1250元,印度版仿製葯在400元上下。

就算親自前往泰國、印度,也不太費力。淡季機票價格便宜,往返曼谷2000多元,不及國內買一瓶綏美凱的價格。

印度的低價仿製葯,源於獨特的「強制許可」政策。

一般而言,一家葯企研發出新葯,可享受10至20年不等的專利保護期,藥品往往定價頗高。但印度的「強制許可」規定,當民眾買不起高價專利葯時,無論專利保護期是否結束,都允許直接仿製該藥品。

泰國和南非的低價葯,則得益於發達國家的援助。

北京佑安醫院感染科主任吳昊舉例說,比如特威凱,受援助國家可按一年150美元的低價購入,約合900元人民幣。但在中國,定價是每瓶1980元,一年要2萬多元。

吳昊解釋,全球幾大知名葯企普遍採取援助策略。對本企業新研發成功的艾滋、結核、肝炎和瘧疾用藥,向願意生產的企業轉讓免費專利。產出的藥品,再低價提供給全球110個發展中國家。

但中國不在受援助之列,雖然上海等地幾家藥品生產企業是部分藥品的委託代工廠。

在部分偏遠地區,跨境買葯更像是「剛需」。受限於醫療條件的地區差異,新型藥物在當地仍難覓蹤影。

陳果運營的公益組織覆蓋了全國不同地區2萬多名病友,不止一位病友向他「吐槽」在當地買不到新葯,「有的醫生連綏美凱是什麼都不知道,能要求他們開藥嗎?」

病人私下買葯的行為,醫院並非全然不知。對有的醫生,這是禁忌話題,「是違法的」。也有的醫生悄悄把公益組織的聯絡方式塞給病人,希望他們找到穩妥的購葯渠道。

在相似又不同的困境前,他們作出了相同的決定。「如果有更好的方法,他們不會這樣做。」陳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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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序的代購

這樣的藥品流通市場,像一條暗河,隱秘且無序。直到去年,電影《我不是葯神》上映。

這個圈子裡沒有人自稱「葯神」。說好聽一點,叫代購,不好聽就叫藥販子、「倒騰葯的」。

跟楊樂見面那天,被媒體稱為大連版「葯神案」的代購案二審開庭。

「判了幾年?」他沒有抬眼,抿一口咖啡,不經意地問。楊樂曾是代購大軍中的一員,現在已經「上岸」。

他隱約感覺到,電影上映後,藥販子變多了。

隨之而來的,是代購隊伍愈發魚龍混雜。

找到一個代購併不難。在百度貼吧,不少代購混雜在病友間,四處留言,藉機推銷。

先註冊一個大號假冒病人,說自己吃免費葯身體變得特別差,再用小號跟帖,暗示可以代購進口葯。

「吧里有很多藥販子偽裝成吧友推銷代購葯。」管理員的提示,懸在貼吧顯眼的位置。

還是有人上當了。

一位病友在貼吧認識了代購「蛋蛋娃娃」,陸續通過微信給對方轉了4560元藥費,但對方遲遲不發貨,再詢問時發現已被對方拉黑。

這樣的受騙經歷,不止發生在一位病友身上。但出於對隱私的顧慮,少有人報警。

薛睿的朋友也中招了,代購是論壇里認識的陌生人,3000多塊藥費在微信轉過去,隨即被拉黑。

比受騙更糟糕的,是買到假藥。管理員曬出了一個案例:有病友吃了代購葯,病毒數量不降反升。把藥片送去檢測,根本沒有抗病毒成分,是提高免疫力的葯。

「從國外流出來的抗艾藥品非常少量,註定只有少部分病人可以買到,可能存在買到假藥的風險。」吳昊提醒。

風險不止存在於一處。「雞尾酒療法」沒有暫停鍵,一旦啟動,需終身治療。能否按時、按量嚴格服藥,決定了治療的成敗。但唾手可及的代購葯,給治療帶來了不確定性。

有人脫離醫囑,自行停葯、換藥。臨近2018年春節,一位病友手頭拮据,準備暫時「消費降級」,換更便宜的葯吃一段時間。

還有人盲目跟風。有病友問薛睿,聽說美國又新上了一種葯,我要不要換藥。薛睿有些無奈,「艾滋病葯不是電子產品,沒有必要追求最新款,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頻繁換藥,最壞的結果是對所有藥物耐葯,最後無葯可用。」吳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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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費還是進醫保

在艾滋病傳入34年之後,中國估計存活艾滋病感染者已近125萬。

每一萬人中有9個。

過去10餘年,中國已經在艾滋防控上投入了大量資源。僅僅為感染者提供免費治療藥物,就是一筆很可觀的費用。

2016年,曾經阻礙薛睿接受免費治療的門檻——CD4的數值限制被取消。在「發現即治療」的理念下,無論新發現感染者CD4有多少,都可以立即接受免費治療。

抗艾新葯如今也可經由國家葯監部門的「綠色通道」,加速進入中國。

醫保也向艾滋病藥物敞開了大門。2017年,劉暢和薛睿長期服用的利匹韋林(中文名:恩臨)納入了國家醫保。醫保報銷後,利匹韋林從每盒1200元降至最低100元,與泰國80元左右的價格相差無幾。

但這只是開始。對大多數病友來說,何時能買到醫保藥物仍是未知數。兩年過去了,只有北京、天津、上海、杭州、深圳等少數城市的病人可以用醫保買到利匹韋林。河南、雲南等艾滋病高發地區尚未納入醫保。

在已落地城市,也不是所有醫院都有推進的積極性。以北京為例,目前4家艾滋病治療定點醫院中,只在佑安醫院可以用醫保買到利匹韋林。

定點,還意味著綁定。此前選擇在地壇醫院定點治療的感染者,不能再去佑安醫院,用醫保購買利匹韋林。

在這些之外,病友還有更深層的考量:因為社會對艾滋病的歧視,加之隱私泄露事件時有發生,用醫保拿葯,會留下記錄,擔心暴露身份。

這些病人無力左右的事,環環相扣。他們把希望寄託於「冬眠」的國家免費藥物目錄——2007年起至今,這份目錄沒有調整過,除了把副作用嚴重的司他夫定等藥物踢除。

對他們而言,修訂免費葯目錄,加入更多新型藥物,是最理想的結果。

「過去資源匱乏的年代,免費葯是我們唯一的稻草,是生命線。」劉暢曾是免費葯政策的受益者,但隨著時間推移,藥物副作用逐漸凸顯,已經不能再滿足所有病人的需求。

這部分人群,數量可能還會增加。「隨著終生抗病毒治療的推廣和患者人群的老齡化,抗病毒治療的毒副反應問題會日漸突出。」在去年一場艾滋病公益沙龍上,北京佑安醫院感染中心性病艾滋病門診主任孫麗君言辭懇切。

「國家免費葯目錄如果能適時調整,滿足副作用明顯的群體的用藥需求,才算是與時俱進吧。」劉暢這樣想。

但陳果認為,這對政府來說或許難度太大。

國家艾滋病治療專家組一位專家透露,專家組針對目錄調整與否已經有過多次討論,藥品價格談不妥,再加上財政資金支付能力有限,或許是阻礙目錄更新的主要原因。

按現有免費目錄,政府負擔的藥物支出是每人每年2000多元,如果把新型藥物比如特威凱加入目錄,費用將陡增至5000多元。

接受免費治療的艾滋病感染者還在持續增長——從2012年的17.1萬人到2017年的61萬人。

「任重道遠啊。」這是5月的第3個星期天,陳果一聲嘆息後長久沉默。

每年的這一天,是「國際艾滋病燭光紀念日」,全球100多個國家會在紀念活動中點亮燭光,緬懷因艾滋病而離世的人們。

剛剛過去的2018年,艾滋病在中國奪去了18780條生命。

在熟悉的首都機場國際出發大廳,薛睿即將開啟他又一次的泰國之旅。他保持著每年一次的頻率,往返北京和曼谷。

劉暢摸出手機,打開代購的微信對話框,約定下一筆的利匹韋林訂單。

而此刻的上海浦東新區,標有「中國大陸不可售」的抗艾藥品,源源不斷地運往東南亞和非洲,再經由隱秘的藥品流通市場,回到中國。

(文中薛睿、劉暢、陳果、楊樂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許雯 編輯 陳思 校對 盧茜

值班編輯 李二號 花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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