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奮鬥了18年，到如今與你滿庭咖啡一樽茶
2004年，麥子的文章《我奮鬥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引起強烈反響，那是「最典型的中小城市和農村平民子弟奮鬥歷程的寫照」。城鄉差距如此巨大，需要用多年奮鬥去彌合。
2007年，優遊有感於前文，寫了一篇《我奮鬥了18年，不是為了和你一起喝咖
啡》，同樣引起廣泛關注。文章講述了由不同家庭出身、生活方式、財務觀念造就的不同的「你」和「我」的故事，她清醒地看到兩者之間的差距，但並不為此感到遺憾，反而認為正是差距和為彌補差距所付出的努力，增強了生命的張力—奮鬥，不是為了一起喝咖啡。
12年過去了，時代、社會、經濟都發生了重大變化，優遊的經歷更加豐富，思考的維度和深度也都有了拓展。在如今的優遊看來，奮鬥的意義不在於有一個清晰明了的回答，「而成功，也不是戰勝同齡人、戰勝這個時代的王者，更大程度上，是從你的起點到你現在的地方所跨越的緯度」。
她坦承，12年前，自己是有一份骨子裡的驕傲的，站在「小鎮青年」的這一端，對
咖啡桌那一端的「都市青年」有一份隱隱的疏離之心、抗拒之心。如今，經歷越多，看過的越多，越能夠看清楚城鄉兩端究竟有何不同。所以，她致力於清除兩端的鴻溝，致力於開闢「平行宇宙之間可以自由穿梭的蟲洞」。
這是時間賦予她的從容和底氣。
而「喝咖啡」三部曲，也可以視為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奮鬥意義三部曲」。它反
映了個人認知的發展，亦折射了時代思考的深入和變化。
《讀者原創版》編輯丨劉燕
文丨優遊
圖丨unsplash
1
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真正見過一架飛機
嗨，你好，又見面了。
為什麼用「又」？12年前，拙作《我奮鬥了18年，不是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首發於中國青年報，之後，全網轉發，「喝咖啡」成了很多小鎮青年的「接頭暗號」。它講述了他們從18線小縣城或者農村，來到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在巨大的代際鴻溝與生活差距之間不知所措卻又不捨棄的故事……
」我「是這篇文章的主人公，或更準確地說，文中那個冷靜地穿越大半個北京城去做家教、趁著酷暑在清華圖書館搬書以貼補家用的男主，是我的先生。我記錄下發生在他以及身邊人的點滴，只是想作為我們這一代人曾經努力過、拼搏過、生活過的證明。
這些年發生的所有事情，至今回想起來，好像有點不可思議。就像當初高考報名一樣，誰能料想一個18線小縣城的同學，真的報名北大呢？我們的縣城小到，即使在房價已經高聳入雲的今天，它的房價依然安安靜靜地在4000至6000徘徊。小到，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真正見過一架飛機。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飛過。」泰戈爾寫下這樣的詩句。但當時的我們，聽到有人喊「飛機，飛機來了」，只會發足向室外狂奔，最後只看到一串長長的白色尾煙。
去看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去擺脫「打麻將、趕人情、扯皮」的庸常生活，去經歷我喜歡我幻想的金庸群俠傳式的傳奇……成為18歲的我，最大的夢想。所謂「少女心」，就是有一顆戀愛腦和一腔「神擋殺佛、魔擋殺魔」的勇氣！
北京，我來了！
行走在柔美靜謐的燕園裡，彷彿置身於四書五經織就的捲軸中。更讓我目瞪口呆的，是一系列的聞所未聞與啟蒙：比如，男生和女生，在秋天的銀杏樹旁擁抱；比如，大一的節目匯演，北京的同學已經駕輕就熟地扮演小王子、狐狸和玫瑰花；比如，男生們穿著「北京四中」的T恤打籃球，可他們明明已經是大學生了啊。後來才知道，進入「北京小學」比進入「北京大學」還難，能躋身「北京四中」，對孩子來說，是一生的驕傲……
我們的高中，並未像某著名高中一樣，實行軍事化管理。但孩子們已高度自覺地中午不午休、晚上24點熄燈。我花很長的時間來理解，為什麼北京的孩子還需要花錢請補課老師，《名偵探柯南》和《七龍珠》為何在他們的生活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
我們好像生活在平行宇宙里。這兩個宇宙維度不同，懶得相交，但在這一刻，如此激烈地彙集與碰撞。
2
莫欺少年窮啊，各位「賢達」
那時的校園，女生不流行整容，男生們也不蜂擁著打遊戲。大家津津樂道的，是老師的名字，誰是才子，誰是碩儒，誰的「魯迅」講得好，誰擅長演繹「千古文人俠夢」……
能讓我們佩服的學子，是那位憑著個人實力、拿到麻省理工全獎、來自密雲農村的孩子，而不是靠父母資助赴美留學的二代。
貧富差距也初露端倪，但沒那麼驚天動地的距離， 300元、500元已拉開了服裝的檔次，一個廣東「富豪」家的女兒，每月家裡提供的費用是800元，已讓我們悄悄地「奔走相告」。
一位練體操的前世界冠軍，就住在隔壁的宿舍，她瘦小、寡言，眼睛晶亮有神，她和我們一樣打熱水、用洗面奶洗臉、去食堂吃飯、早起讀書。
真是一個和平時代！一度以為會一直這樣美好下去，從未想過，接下來會面臨層出不窮的「靈魂拷問」。
出了校門，現實開始現實起來。我從事的職業是記者，每天的工作就是質疑別人和被別人質疑。匪夷所思的事情冷不丁便會出現，一次採訪活動，主辦方端著白酒大聲說道：「喝了這杯酒，不然下次的發布會就不邀請你了！」這兩者是可以交換的么？一萬個羊駝此時從我心中呼嘯而過。
另一次，坐公交車去採訪賣寶馬的女人，她儀容優雅，裝飾奢華，好端端地聊完了，又說：「現在的國產寶馬也不是很貴的，我們新出的一款低配，30多萬就可以買到，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矜持大方又禮貌地表示了拒絕，儘管內心是崩潰的。
黃蓉為什麼愛上郭靖呢？大家說因為郭靖是個土豪，他有頂配級的座駕汗血寶馬，捨得為黃蓉一擲千金。可金庸老先生在書里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穿得美若天仙，人人都會喜歡我，這有什麼稀奇？」只有郭靖，在她是小乞丐、衣衫襤褸、人人捂鼻嫌棄之時，笑盈盈走上起來，稀罕她，溫暖她。
摯友見於微時，患難始得真知。莫欺少年窮啊，各位「賢達」。
我與我先生土土的故事，始於微時。後來我才知道，我倆第一次約會，便吃掉了他飯卡三分之一的人民幣，因為過度緊張，他那天一共請我吃了三頓飯。此後，我時常去清華蹭飯，他也無怨無悔。一個人一個月只有300元飯錢，可他寧可自己省吃兼用，也要管吃管溝，讓你吃飽三鮮米粉和雞腿這大概就是……真愛了吧。
只有買房是「反向指標」。攢夠了首付款時，我們家土土說，千萬別買貴的、大的啊，北京的房價太貴了！他斬釘截鐵地判斷：「一定會跌到1000元的！」
……
以後，我要寫一個家訓——「追女孩子要有大漠作風，置業時切不可小鎮青年。」
3
平行宇宙的各式婚禮
所行者久，所見者遠。慢慢地，認識的人多了，接到的請帖多了，我也得以見識各種各樣的婚禮：有一位女孩兒，父親是億萬富豪，她的婚禮在北京大飯店舉行，婚禮當天，前來道賀者，除了商界名流，居然真的有……各國前政要！她是很可愛的女孩兒，但這場面著實有些魔幻：確定不是在播《西虹市首富》么？
另一個朋友結婚，居然不、用、買、房，為什麼？父母是做生意的，那幾年生意蒸蒸日上，便贈了小兩口一套房。贈了一套房！
想我們為了攢首付款，連10塊錢的鴨脖子，都捨不得啃吶嘿！
見過的大多數的婚禮，平凡而簡單，正如那占人口絕對數量80%的分母。大多數人的父母，在子女結婚之時，身材開始臃腫，髮際線已經衰退，白髮牢牢地打敗了黑髮，臉上光澤不再。他們也曾經像《孔雀》中的張靜秋，有過意氣風發、風姿綽約的青春！現在，他們在酒店門口迎來送往，客人送來的紅包，300元、500元還是一千元，都會悄悄地計量；他們忙著給樂隊班子發著打賞，等婚禮宴席結束後要收拾一地狼藉，卻在子女喊「爸爸媽媽」的時候，綳不住淚水，威嚴人設完全坍塌。
這是兩個平行宇宙。穿行在兩個宇宙里，不知道哪個是更真實，更完美。前者，讓我嘆為觀止，而後者，我閉著眼睛也能觸摸它、複述它，想一想，心裡便柔軟下來。
年薪一百萬、一千萬的父母，和年薪十萬、幾萬的父母，給孩子的婚禮是不同的。這種區別，像《三體》里將信息放大、放送至宇宙最深處的長膜廣播器。你和你的家族推一塊石頭上山，很累、很拼、汗流浹背，你暗暗鼓勵自己，等把石頭推上山就好了，任務終結了。誰曾料啊，這推石頭上山的任務，有時如西西弗斯的苦役，到了山頂，石頭嘩啦一聲，又滾落下去。日復一日，代復一代。
而對於前者來說，他們的石頭，到了山頂便是到了山頂， 「一覽眾山小」，千岩萬壑、雲霞明滅盡收眼底。然後，準備衝刺了！大石頭帶著強大的勢能，奔騰而下，如雪球一樣激起馬太效應，越滾越大，資源、能量，連綿接踵，無窮無盡。
無意也沒有權利對任何一個「平行宇宙」陟罰臧否。今天的一代人，得以享受這一切時，首先源自他/她父輩胼手砥足、拼盡全力的努力。
但我們更無權對那些攀登不到山頂的人，有任何輕慢之心。要知道，有太多人，即使拼盡全力，也爬不上山頂。他們一輩子也無法企及那20%，所能擁有的資源、機遇，甚至天賦。
勢能的放大效應，也往往以乘積的方式而非線性方式降臨。
3
水晶簾動微風起，與你滿庭咖啡一樽茶
2019年初春，我與一位90後一塊兒吃飯。在我眼裡，他已是相當優秀的男孩，畢業3年，年薪達到30餘萬。他和女朋友攜手打拚，不靠父母，已在中部城市付了一套房的首付。
比起掏空六個口袋的熊孩子，坐在我面前的，稱得上新時代的「四有青年」。
他一聲長嘆，說：「老師，我奮鬥的路，還任重道遠。在深圳上班，攢每一分錢都很不容易，房租6000多，日常吃飯3000多，加上房屋貸款，月工資所剩無幾。深圳是一座房租和房價都很昂貴的城市，如果我們想在這兒安營紮寨、生兒育女，我的工資杯水車薪。」
年薪30餘萬說「杯水車薪」，聽起來似乎矯情，可大家都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在這座二手房均價5萬的城市裡，他要奮鬥15年以上，才能購買100平米的房子，這期間，得保證經濟不能衰退、公司的新品要持續受歡迎、個人業績優秀不受同事上級排擠、父母要身體健康不能出半點問題……
可他是個90後，在3年之前，他們還是玩玩表情包、發發彈幕、聯網打王者的寶寶。
一入江湖歲月催，長安有俠少少年。
奮鬥有意義么？經歷那麼長的時間，才抵達一個尋常的本地土著的起點，這是不是命運給予的「斯芬克斯」玩笑？
一時間，我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放棄了對這個話題的深討論，舉杯說一聲，「這烤串真香啊。」然後轉身，各自踏入歸途。
直到走出地鐵時，我才記起自己去年冬天的一次旅程。2018年11月底12月初，我很有幸進行了一次長途旅行。我們從首都國際機場起飛，經過13個小時的萬里迢迢，抵達美國紐瓦克國際機場。
這是一次文化交流之旅。我們觀摩了美國高等院校包括常春藤名校普林斯頓，並參觀了位於紐約的聯合國總部，不同膚色的人們濟濟一堂，令我們領會了 「美美與共、世界大同」。我們還應邀在聯合國外交官餐廳進餐，並就有關問題進行了交談……竟然與外交官聊了天，真是飄了、飄了！
18歲之前，從沒見過飛機為何物，到飛躍重洋、赴聯合國參觀，對我來說，本身已蘊含了太多命運的福澤與啟示。
成功的定義，不是戰勝同齡人，戰勝你這個時代的王者，是從你的起點到你現在的地方，所跨越的緯度。「起步」的那一天，我哪裡知道，這條道路有這麼難走，如果知道，興許寧願燙著頭打麻將。我哪裡知道，為了到這裡，要穿越多少孤山，要多少次提醒自己，霧霾中還有那麼一絲微芒。
如果第一次採訪，面對頭銜那麼響亮、氣場那麼強大的大人物，我望而卻步；如果第一次去青藏高原採訪，我拔下氧氣管說，拜拜呢你吶，甘巴拉；如果當男人們說，女人們那麼拼幹什麼遲早回家帶孩子，我乖乖地洗手作羹湯；如果當他人嘲諷你、朋友背叛你、不公平的人中傷你時，我選擇放棄，不僅放棄事業，而且放棄生命時……
那我可能沒有機會，看到這雲蒸霞蔚、萬水千山。
奮鬥的意義，不在於它給你一個清晰明了的回答。它是一小步一小步挪出來的天路；是一碗小米粥接一碗小米粥喂大的娃娃；是今天背3個單詞明天背3個單詞，10年後成為該領域的專家；是以分寸之功，咬牙積累的山海之勢。
行之力者則知愈進；知之深者則行愈達。
多年前，我寫下《我奮鬥了18年不是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時，是有一份評論者所說的「骨子裡的驕傲」的，對咖啡桌的另一面，有一份隱隱的疏離之心、抗拒之心。而如今，經歷的越多，看過的越多，越是看清咖啡桌的兩面。致力於鴻溝的清除、天塹的消逝，在「平行宇宙」之間，開闢兩者之間可以自由穿梭的「蟲洞」，是接下來可以去探索的方向。
讓更多有情懷有夢想的人，包括媒體人、企業家與公益人，共建理想的世界，未來可期。
少年時，常常想仗劍走天涯，現在，江湖飄零久，這樣的圖景時常浮現於眼前：水晶簾動微風起，與你滿庭咖啡一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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