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感到自由,是因為父親一直在背後」
談及中國的抽象藝術,譚平是常會被提及的藝術家。
在這個身份之外,他更為人熟悉的身份,是「老師」。
他參與一手籌建了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工作繁忙,所以他自嘲是「業餘藝術家」。
2014年,譚平告別自己學習和工作30多年的中央美院,生活進入另一個階段。當策展人巫鴻說做一次回顧展時,譚平有點猶豫,「我還沒那麼老吧。」巫鴻笑著讓他放心。
應邀,許多朋友趕來重聚,比如與譚平同樣也在德國學習、戀愛與迷茫的藝術家劉野。
80年代末,劉野和譚平都飄在德國。孤獨,是兩人常常提及的感受,「德語也不怎麼好,到現在也沒搞明白時態。」劉野笑。
在同一所大學裡學繪畫,兩人的工作室住斜對門。共同的失語感讓兩人更加親近,老在一塊交流。
劉野對譚平作品最早的印象,是在兩人都還沒出國時。
當時,國內對極簡和觀念藝術的看法,還處於一種朦朧之中。劉野總去逛學生作品展,一眼記住了譚平的畫。「他的畫有一些獨特的構成方法,比起其他藝術家更簡潔,我覺得這個人畫得挺『洋氣』的。」
譚平提到自己早年經過家鄉附近一個不知名的安靜村莊時,那種「理性般存在」的感覺帶給他的創作慾望。
一種克制、理性的氣質,和隨時想要從當下逃脫的衝動,很早就出現在他的畫作中。
01
背過身去
譚平在80年代創作的一系列關於背影的作品也是如此。
譚平念大四的時候,中國藝術院校正流行「深入生活」,許許多多的藝術學生遠赴農村,「下鄉採風」。這類創作一般都講求現實主義,描繪風土人情。
譚平也去煤礦體驗生活。
別的人畫礦工,總是刻畫礦工的形象、動作、皺紋,直抒苦難。而譚平把這些東西全都去掉,「只是描繪他們在行走」。
下礦井時,他滿腦子充斥著關於礦難的悲慘故事。礦車轟隆隆地一路斜向地底深處,直到幾百上千米,人們在以非常原始的工具作業,漆黑里透一點微光。通行間,還要穿過煤層——從厚厚的煤層中間挖出一個小道,但凡地下有點震動,人就會被壓在煤層之間成為化石。
「在裡面,你會感覺時間變得特別長,人的生命隨時處在一個不確定的狀態。 」
上來之後,他好長時間說不出話。
「我把情節抽離了,畫的是在行走中的礦工。在烏黑的巷道中,通過燈光,你看到的就是礦工的眼白和牙齒。」
「正面側面背面,全在走。所有的都在行走。我覺得就跟生命一樣,都是在一種行進過程中。 」
「生命就是在這樣一瞬間、在這樣的過程當中。」
他說,這是他對生命的理解。
那幾年,他畫了許多背影。
「當時在畫的時候,我就想把人們看過來的眼神,全部都去掉。過去,我們看一張畫,經常關注著畫中人的形象,於是,你的眼光總會受到這些瑣碎東西的誘惑,但你真正要表達的東西,其實並不在這些形象之中。」
哲學研究者王歌,則由《背影》聯繫起弗里德里希的《岸邊的僧侶》,她談到,當人背過身去,這個旋轉,就從一個你要看的對象,變成了一個關於「他在看什麼?」與 「我在看什麼的?」 的反思遊戲。
「這是一個象徵性的轉身。」
「之後,我的畫就一步步,從正面到背面,然後到一點、一點,到風景,到『沒有』。我想看看,最終我是不是能夠呈現一個完整的我?」譚平談到。
《黑海》這幅畫中有三個時間。只有最下面的沙灘部分,是作畫期間的」當下「:
1986年,譚平與後來的妻子一起去南戴河。陽光要到近傍晚才和煦下來,所以他們總是那時才去沙灘。「陽光斜斜著照下來,很溫暖,很閑適。」
畫上部的天空,來自陰天時候的海邊,平淡,沒有雲。
畫中部的海洋,則來源於他童年向海上眺望時看到的夜晚景象。
「小時候總跟我叔叔到到海邊去趕海。大海漲潮之後,很多螃蟹上來,他們就用那種大網推著,從海的這頭,推到那頭,我當時就在岸邊待著,看著叔叔越走越遠,夜裡的海是全黑的,只有遠處的白浪,嘩嘩嘩滾過來,等我叔叔走到看不見的時候,我就特別恐懼。」
02
藝術家並不是在不斷的創新
而是不斷地找回自己
90年代剛從德國回來時,差不多有十年,譚平沒有畫畫。
一邊是工作的佔據,另一邊是剛從一個抽象藝術瘋狂發展的國度回來,難以適應國內的境況。
那時正是1994年,鄧小平南巡之後。「國內整個市場化的變化很大,我就發現自己做的那麼單純的東西,和國內各種發展好像不匹配,也不知道自己畫這樣的東西幹嘛?」
到2004年,譚平的父親被診斷出肝癌。
在譚平的描述中,那是一位「從來不知道疲憊的」、「比我高大得多的」軍人。
「我小時候跟我爺爺奶奶長大,後來回到父母身邊時趕上『文革』,父母沒有時間管我,以至於我後來對父母沒有特彆強的親近感,不太想家,也比較獨立、自由。「
但這件事情發生後,他突然發現,他感到自由,只是因為父親一直在那。
意識到有一天要面臨」父親有可能不在了「這件事,給他非常大的衝擊。
「我在上海的腫瘤醫院看到從父親體內取出約十公分大的腫瘤,當醫生用手術刀飛快地將其切割開時,這枚腫瘤就像雞肫被剖開的樣子……撐滿了魚籽般大小的黑色顆粒:這就是細胞,癌細胞……那些黑色的顆粒沒有水分,好像隨時都會飛散開來。」
從那時開始,他的畫里開始出現大量的像細胞一樣的圓圈。
「直至今日我仍記憶猶新。一種難以名狀的刺痛隨之暗藏於我靈魂深處,蠶食著我不夠強韌的神經……」
「那個畫面、那個東西好像總在你眼前。」
之後,父親身體逐漸好轉,到2008年徹底康復。
癌細胞越來越小,慢慢擴散,慢慢跑到畫面邊緣去,變化成其他不同的東西——「比如像蝴蝶一樣飛起來的感覺。」
畫面也由艱澀而變得流暢開闊…….
「那個時候從顏色上已經從死亡的象徵轉變其他東西了,圓圈也逐漸地從細胞,變成了星空一樣,離你非常遠。」
「擴散和瀰漫不僅是細胞的生長規律,也可以視為現實中所有事物呈現的特徵。」央美院長范迪安評論道。
最終,在畫面越來越「美」的不自覺趨勢下,譚平主動結束了這一階段的創作。
下圖中,上方是2008年畫的,下方是2018年的。在此次余德耀美術館《雙重奏》的展覽上,這兩幅畫被並排放在一起,也產生了新的關聯反應。
「2008年的時候,我更多關注的是個人經歷、家庭,是向內的,但2018年時,我更多的是面對變化,是對當下的一個價值觀激烈衝撞過程的表達。」
「當你把幾年的作品放在一塊兒,把它們當作一件作品,人就重新處理了時間。「
現階段,譚平在往回看,尋找著一種「單純」的感覺。
「很多時候,你面向未來找的時候,有時會對方向感到困惑,有時你又會發現,未來,實際上是沒有頭的。」
孫女出生後,他細細地讀著人的成長過程。
「她一歲的時候,你給她一個筆,她就可以在牆上畫,一開始就畫直道兒,稍微長大一點了,就可以畫圓圈......然後,她又可以在這個圓形上再畫小圓,然後還畫胳膊......長大之後,她的畫就開始有學習的痕迹,直接的東西越來越少,間接的東西越來越多。」
「直道兒當中所蘊含的東西,也是一樣的,我們過去在畫一個直道的時候,總希望把所有的技法都放在裡面。」
「我們說三歲看老,我想,當你四五十歲時候的時候,把作品放在一起,發現:哦,你還是你,沒有變 ,那就很好。「
03
把繪畫當做一種生活的整理
包括這一次展覽中展出的「覆蓋」系列,譚平將它比作,「就像小時候,你給我一個東西,我就給拆了。」
展覽中的過程視頻里,一把飽蘸黑色墨汁的濃稠的筆刷,抹平了畫底下的上一幅畫。
「人性當中的破壞性,是一個很本能的反應。」
策展人巫鴻談到,「每一層的覆蓋又伴隨著一種新的形式的的建構......再推翻......到最後把這種過程中的建構推向一個高峰。"
"而最後留下來的結果,雖然只是一片灰色,但裡頭充斥著一個時間的灰度。」
那幾年,正是他生活中最忙亂的一個時期。
除了教職工作,譚平還承擔許多管理和行政工作,時間被切成碎片,繁雜的人事變化,也讓他的生活處於一種煩躁之中。
而藝術家不可能完全脫離這種生活經驗對人的影響。
每天去工作室里,把畫過的畫覆蓋一遍,成了他自我整理的一種方式。
每天花十分鐘,塗完就走了。
「正好是想尋找一種距離。在那塊(生活中)特亂的時候,你就要在另外一個地方找到一個簡約的東西,這樣才能讓你感覺達到一個平衡。」
名為《 40m》的作品,是12年譚平為自己在中國美術館的個展《1劃》專門創作的。中國美術館的圓廳一共有37米,他就做了40米長的一根線。那也是中國美術館的圓廳第一次呈現一位抽象藝術家的個人展覽。
結果,他到了現場之後,覺得自己的抽象畫不屬於那樣一個圓形的空間。
「我覺得一定要做一個屬於這個空間的作品。」
「在某一時刻,一種小孩的破壞欲產生了,我們小時候放學回家,總拿一根棍劃著牆回家,我說,我能不能在中國最高的藝術殿堂,也劃一刀破壞一下?」
在刀刻時, 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工作規則, 每一米,用十分鐘,總共用6小時。
「要有這麼一個限定,這樣才可能在40米下來後總體看來比較完整,不然的話,刻到後面都沒勁兒了。而且,如果你今天和明天狀態不一樣的話,連續性就不行了。」
刀子在板面上畫過,刻刀下激起木茬和倒刺。
「一開始你總想刻條直線,心理變化就會特別多,但到後面,心態就自然了。在過去,我們畫畫,好像總是去完成一個你已經想好的效果,但在這裡,你會把未來的結果都忘掉,就剩此時此刻。」
2014年的《彳亍》,也是這樣的一類作品,差不多有三年時間,他幾乎每天都會畫這樣的素描。限定2 分鐘一張。
這個作品其實對當代人的生活狀態有挺強的指涉性。
「那一段工作特別忙,先是做奧運相關的工作,後來又是作為總指揮,舉辦世界設計師大會,上千人來到中央美院......特別緊張。 」
「一開始畫得挺快的,2分鐘就顯得很長,然後我就把時間放慢,當你放慢的時候,你就不再像畫快時,注重的是畫面整體的結構,你關注的,變成那根粗的炭條在紙上滑動的那麼一個瞬間。」
「我們總是去評判一張畫如何有特點,其實都是對結果的一個判定。而對我來講,最有創造力的是這個過程。 如果你能夠制定一個很有意思的、創造性的過程,你就會在每張畫上得到不同的創造性的結果。」
「一開始畫這個的時候,我還會畫圓,後來就沒有了,我(不自覺地)開始畫直線。「
「看孫女兒畫畫的時候,我就在想,我現在畫的直道兒這麼多,我是不是找到了原初的那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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