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綉自來稱粉黛,文章從不讓鬚眉
當年,彭蘭教授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研室的副主任,我是教研室秘書,平時接觸是比較多的。
那是20世紀60年代初的事了。當時我是一個單純的小青年,缺少生活經驗,彭蘭同志總是像長輩一樣親切關心我、幫助我。記得1961年我在家鄉結了婚,後來,當我的愛人畢業後到北京航天部工作時,彭蘭同志全家請我們在友誼賓館的餐廳吃飯,以紅葡萄酒祝賀我們的新婚。多少年後我提起來,她還記得,說:「喝了許多酒,連老二小嵐也喝醉了。」那時小嵐還是小學生。
我們都有著作為孤兒的成長經歷,所以在思想感情上有許多相通之處。我常常到她家去商討文學史教研室的工作,她都非常親切地同我商量,常常是無話不談,非常融洽。
我常常聽到學生們說彭蘭教授在講課時非常有激情,對古典詩詞有許多深情的解釋,很感人,引起了他們對古典文學的熱愛。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彭蘭教授有家學淵源。她的父親是翰林出身,母親也出自書香門第,在臨去世前還希望她將來做個教師,同時也做個詩人。她從小就有很好的詩詞修養和突出的才華。據他愛人張世英教授說:「婚後,她常常對我講她兒時如何聰穎、如何能詩作對,至今還記憶猶新的一副對聯是,她舅舅是個秀才,出了個上聯:『圍爐共話三杯酒』,她立即答出下聯:『對局相爭一盤棋』,時年九歲。」那時她還寫出了這樣兩句詩「織綉自來稱粉黛,文章從不讓鬚眉」。
她1940年從武漢流亡到敘永進入西南聯大中文系,又轉昆明,在平時學習中就已顯露了突出的詩才。她在作業中常常附有自己新寫的詩,請老師斧正,頗得聞一多、羅庸、朱自清、浦江清幾位老師的賞識。羅庸老師常常把她的詩詞抄在黑板上讓大家共賞。於是,不少同學對她就以才女相稱。(見張世英《若蘭詩集》序)
她當年寫的詩水平確實很高。例如《月夜抒懷三首》為1943年所寫:「清輝依舊透窗紗,往事回想夢裡花;國破家亡人散盡,親朋姐弟各天涯。萬里河山半劫灰,嬋娟含恨且低回;三更數盡難成夢,恍惚遙聞畫角哀。江漢奔濤猶滾滾,英雄兒女恨填膺;衝冠怒發驅強寇,四億中華慶再生。」
這首詩把強烈的愛國激情寫得多麼富有詩意。非大手筆難以成此。袁行霈教授在序中也說,彭蘭教授的詩,得「詩之要」,有境界,有理趣,有氣象,可稱詩之上乘。「或沉鬱,或豪放,每有勃勃生氣躍然紙上。」我也有同感。
彭蘭教授的詩確實是具有史詩性的好詩,藝術性思想性都很高。無怪乎西南聯大那些文學大師們都很欣賞彭蘭的詩。著名詩人聞一多教授對她就更重視了,把她收為自己的乾女兒,為她取「若蘭」為號,為什麼取這兩個字呢?聞一多教授說:「若蘭者,似蘭非蘭也,真正的蘭花太實,我想虛一點好,專取其幽香清遠之意。」聞一多先生還做她的主婚人,待她完全親如家人。我想其中並不只是師生之情,一定還帶有崇高的戰友之情。他們都是愛國進步的知識分子,他們共同的文學審美感情當然也是非常聖潔崇高的、優美感人的。
新中國成立以後,她先後在武漢、北大為新中國的教育事業做過許多工作。在武漢做過中學語文教師、教導主任,在北大當過校長秘書、中文系教學秘書、講師、副教授、教授、中國文學史教研室副主任。著有《高適年譜》和有關《詩經》《楚辭》、樂府以及高適研究的論文多篇。不僅講授過「先秦兩漢文學史」、「詩歌選」、「散文選」等基礎課,而且講過「樂府研究」、「古典文論」、「杜甫研究」、「高適岑參研究」等高年級專題課。她創作過大量的古體詩詞,所以對古典文學作品藝術性、思想性的講解就特別有創見,特別有激情。多年以後,還有同學談到彭蘭教授的這個特點,特別令人難忘。
我雖然沒有聽過她的課,卻也有深切的體會。彭蘭教授詩詞的藝術品格是很高的。她的詩集雖然不厚,卻非常生動感人,傑作迭出,令人愛不忍釋。1984年2月,張世英教授說:「在若蘭離開我們的這一個月里,我幾乎每天都要翻閱她的遺作,從她留下的這些燕泥鴻爪中回顧我和她共同走過的40多年歲月。」確實,彭蘭教授的許多詩篇以非常優美的詩歌語言記載了許多重要的歷史事件,是令人百讀不厭的。
1970年,彭蘭教授在鄱陽湖邊的鯉魚洲五七幹校勞動,是有名的五七詩人,可惜許多詩沒有存留下來。如今只能看到一首,就是這一首也彌足珍貴。詩曰:「鄱陽春水碧連天,仰望長空卧石眠。片片征帆拂雲表,載將佳訊到晴川。」 此詩真實地抒發了彭蘭教授熱愛勞動和勞動人民的革命豪情。
作為聞一多教授的學生和親人,彭蘭的詩詞寫聞一多先生是寫得最多的,如《紀念一多師壯烈犧牲40周年》絕句二首曰:「山河破碎國瀕亡,學子流亡客異鄉。熱愛青年如愛子,桃鮮李艷競芬芳。」她還寫出了「成灰紅燭光猶在,烈士詩人天共長」這樣壯烈的詩句,引人深思。1985年,彭蘭教授去武漢參加「聞一多研究」學術討論會想起聞一多先生為珞珈山命名的情況,感賦曰:「六十年來傳佳話,羅家山變珞珈山。命名人去山猶在,學府蜚聲滿宇寰。」
彭蘭對為之奮鬥終生的新中國充滿熱烈的深情。在1987年國慶節她堅持從醫院到天安門廣場觀看祖國的新貌,寫成《國慶節帶病同世英、曉嵋游天安門》:「帶病相扶興倍幽,天安門下萬民謳。歌聲起伏沖霄漢,采塔花壇耀九州。」詩中寄託的神聖愛國深情,不禁催人淚下。
彭蘭教授的愛情詩也是少有的精品。張世英教授老來仍然念念不忘彭蘭第一次給他的贈詩:「依稀蝶夢到滄州,月色清明夜色柔。」1987年4月,她寫的《年近古稀戲贈世英》仍然如此多情:「與君攜手翠湖游,海誓山盟到白頭;綺語柔情成夢幻,他生未赴此生休。」同年9月3日,另一首《贈世英》寫得更加楚楚動人:「四十餘年如一夢,酸甜苦樂幾巡迴;他生共飲長江水,喜看鴛鴦逐浪飛。」
彭蘭教授對教學工作十分負責,開了許多新課,總是非常認真地備課,常常工作到深夜。這樣就使得她原來就比較弱的身體更加衰弱。有一次,我到她家去,見到她下肢浮腫,手一按一個深洞,但是她還是堅持講課。特別是對黨的組織生活,特別重視。當時我任中文系文學專業黨支部書記,我們堅持每兩周過一次組織生活,傳達黨中央、北京市委和北大黨委的一些文件,學習黨刊上的一些重要文章,有時也請黨內外的同志們給我們介紹國內外的形勢,如吳組緗教授、林濤先生從美國回來,就給我們介紹過許多生動的情況。彭蘭教授每次都不缺席。有時我們看到她身體不好,就說體弱的同志可以請假。但是,每到星期五晚上,彭蘭教授總是騎上她的自行車,到二院、五院的大屋來過組織生活。她對黨的事業和黨的組織是充滿真摯的感情的,這種感情具體體現在對新中國發展和北大教育事業的熱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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