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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父親,沒有一個不望子成龍的

撰文/肖復興,作家

不到五十歲,畢沙羅的鬍子就全白了。第一次看畢沙羅那時候的照片,長長的大白鬍子,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從照片上看,畢沙羅顯得挺慈祥的。後來,才知道,畢沙羅的性格很有些執著,甚至執拗,屬於那種強按著牛頭不喝水,一條路走到黑的主兒。

卡米耶·畢沙羅(1830年7月10日—1903年11月13日)

所有的父親,沒有一個不望子成龍的。畢沙羅的父親一樣。他在加勒比海上一個叫聖托馬斯的小島上,開一家百貨店,經營得有聲有色,在那一帶,是個成功的商人,日子過得不錯。他沒有別的更高的奢想,只是希望將來畢沙羅能夠子承父業,也做他一樣成功的商人,不必經營他的百貨店,可以做別的他願意做的生意。在父親的眼裡,沒有強硬權勢的後台,沒有祖上財產的支撐,靠自己的雙手和心思做生意,是世界上最能賺錢的事情,是一條康庄大道。別的都靠不住。

畢沙羅14歲的時候,父親將他送到巴黎學習經濟和法律。這說明父親的野心,對畢沙羅的期望值很高。聖托馬斯畢竟只是一個小島,巴黎則是法國的首都,歐洲的中心。如同我們如今很多家長願意破費一大批金錢送孩子去國外留學一樣,父親希望畢沙羅在巴黎學成之後,成為一個比自己更要成功的商人。他在為兒子鋪設了一條更為寬闊的道路。

畢沙羅和父親的心思不一樣,他們父與子是兩股道上跑的車。畢沙羅自幼喜歡繪畫,不喜歡父親為他選擇的專業,什麼經濟呀、法律呀,這在父親看來,可以成為自己以後的立身之本。但在畢沙羅看來,這兩個專業,像是兩個陌生人,即使是兩個長得再漂亮的姑娘,始終進不了他自己的心門,難以讓他動心。

14歲還小,第一次離開家,像小鳥飛出籠,倒讓畢沙羅感到格外的開心,有了在家裡沒有的自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畢沙羅很多的時間不在學校里,而是跑到外面寫生。巴黎太大了,聖托馬斯小島太小了,兩廂的對比,讓小小的畢沙羅的眼睛都不夠用了。新鮮的風景,新鮮的人物,不斷出現在畢沙羅的筆下,看也看不夠,畫也畫不完。他獲得從來沒有的暢快,而這些暢快,不是經濟和法律學帶給他的,恰恰是繪畫帶給他的呀。他感到如魚得水,在巴黎過著不問收穫只管耕耘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巴黎蒙馬特大道》

這樣的日子,讓父親的容忍度一天天在減弱。花那多錢,是讓你學習日後經商的本事,不是讓你畫畫去的。畢沙羅17歲的那一天,父親不再能容忍了,把這個屢教不改一頭只顧畫畫的兒子,從巴黎拎回了家。父親為畢沙羅安排在聖托馬斯島一家商行做職員,他想讓兒子浪子回頭,從頭做起,重新回到他為兒子安排好的人生軌道上。

《紅屋頂》

重新返回聖托馬斯小島的畢沙羅,已經不再是14歲的畢沙羅。見過了世面,並經歷了青春期的畢沙羅,已經有了自己的人生觀。這個人生觀和父親的不一樣,他不想按部就班,一步一個腳印跟隨在父親的屁股後面,沖著父親認為的人生成功之路大步向前。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儘管這條路眼前還只是一片迷茫,甚至荊棘叢生,但他執意前行。

於是,人在曹營心在漢,雖然在商行工作,下來班之後,畢沙羅就去碼頭寫生,抱回一大批碼頭工人的速寫回家。這讓父親皺起了眉頭。這些勞什子,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以後,你能就靠它們養家糊口嗎?父親從苦口婆心到雷霆爆發,爺倆兒之間的戰爭開始頻繁不斷。

父親的心思,和畢沙羅對不上榫子,爺倆兒的脾氣都夠擰的,維繫著血緣親情這根弦,在這樣緊繃的狀態下,遲早會崩斷。在這個世界上,從古至今,父與子的矛盾,從來都是最深刻,最難以冰消雪化的,便也是最讓父親傷透了心的,讓作為父親的心感到,人與人之間距離的遙遠和不可彌合,恰恰在於如此近在身邊又是如此血緣親密的親人之間。

堅持了五年,父親和畢沙羅彼此的堅持。從相互的忍耐,到難以忍耐;從相互的爭執,到懶得爭執;從相互的激戰,到最後的冷戰……一波接著一波的浪頭,沖刷著礁石,終於,頑固的礁石不再忍受浪頭的衝擊,長出了腳來,自己要移步換景了。五年過後,畢沙羅22歲的時候,做出了這樣年齡的年輕人最容易衝動的事情——離家出走。他遠走高飛,去了委瑞內拉。他給父親留下的話是:「我要隔斷我同資產階級生活的聯繫!」

《菜園和花樹·蓬特瓦茲的春天》

這樣的話,讓我想起鮑伯·迪倫那首老歌《時代在變》里唱的:「來吧,父親和母親,不要去批評你們不理解的事情,你們的兒子和女兒對你們的命令已經不聽,你們的老路子越來越不靈……」也想起我們這一代的很多人,和畢沙羅一樣,那樣決絕的和資產階級的父母劃清界限甚至一刀兩斷,奔赴上山下鄉之路。不同時代的青春姿態,基本大同小異;不同國家的父與子的矛盾,更是驚人的相似。

《洛德希普林恩火車站》

畢沙羅這樣的舉動,對於父親是致命的殺手鐧。相比兒子剛硬的性格,此時再剛硬的父親,也變成是軟弱的;相比兒子執著的性情,父親更會是無奈的。在這一輪的拉鋸戰中,父親落敗。傷心自己,痛罵兒子之後,最後,父親不得不妥協,這是一般父與子矛盾的結局,基本都是以父親的退讓付出代價。父親從委瑞內拉接回來抱著一摞子油畫的畢沙羅。而且,父親舉手投降,同意送畢沙羅重返巴黎學畫。

《塞納河和盧浮宮》

父親之間,曾經雷與電呼嘯而激烈的戰爭,終於化干戈為玉帛,平靜了下來。不過,對於性情執著又執拗的畢沙羅,這只是一段暫時的平靜。雲團還在遠方蘊藏著,聚集著,被風捲動著,一場新的暴風雨就要來臨。

1859年,畢沙羅29歲。再一次和父親鬧翻,這一次,徹底鬧翻,再無挽回的餘地。

這一次,不是為了繪畫,而是為了愛情。這是一般父與子之間另一個也是最主要的戰爭的觸發點。

畢沙羅愛上了母親的女僕,並且迅速墜入愛河,同居在一起,還準備要結婚。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讓父親無法容忍,覺得畢沙羅簡直走火入魔,越來越不像話了。畢沙羅卻已經生米煮成熟飯,在愛情和親情對峙下,不會退讓將愛情拱手相讓。盛怒之下,不想再退讓,狠心的斷絕對畢沙羅的經濟支持。

衣食無憂的日子沒有了,三十而立之年,寸功未立,婚後的畢沙羅,只好帶著妻子,灰溜溜的,卻依然心高氣傲的離開了家,來到鄉下,自謀生路。他自己當油漆工,妻子下地干農活,勉強度日,度過了一段狼狽不堪的日子。

在我看來,畢沙羅的一生,一直處於父與子的矛盾之中。這裡有他執著和執拗的性格原因,還有社會的原因。畢沙羅這一代印象派畫家,都是生不逢時。十九世紀中後期的法國,流行從普桑到拉斐爾的古典主義,孤芳自賞的學院派被封為正統。特別是普法戰爭之後,人們普遍接受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畫作,那些拘謹呆板的古希臘裸體女人,那些粉飾太平的歌舞樓台,佔據了美術界的要津。更主要,官方掌控著巴黎沙龍畫展,在當時,只有進入巴黎沙龍畫展,才能獲得官方的承認,讓自己在巴黎有了立錐之地。

畢沙羅的畫風,與這一切格格不入。他只幸運地,參加過一次巴黎沙龍展,以後再無這樣的幸運,他像是孤魂野鬼一樣,遊盪在巴黎畫壇之外,睜大眼睛看著那些迎合當時風尚的畫家吃肉,自己連湯都喝不上。在一個父系的社會裡,強大的社會,其實也像是一位嚴峻而苛刻的父親,冷酷無情的在壓迫著人們。或者依從社會,順從時尚,依附官方和學院派,或者我行我素,一條道走到黑。所有的畫家,面臨這同樣的選擇。畢沙羅,顯然屬於後者,在這樣比父親更強悍的時代和社會面前,畢沙羅和那時的印象派畫家,都像一個個的獨行俠,闖蕩在冷漠無情的江湖上下。

《通往盧弗西埃恩之路》

那時候,畢沙羅畫的那麼多畫,一幅也賣不出去,而對他徹底喪失了信心的父親,再沒有給予自己一文錢的幫助。他只好住在鄉下,畫鄉間的風景,聊以度日。面對這樣窘迫的生活。他對朋友說:「繪畫使我快樂,它是我的生命,其他無關緊要。」這樣的話,在我看來,有些像瘦驢拉硬屎,故意梗著脖子在說話。當然,這樣的話,可以看出畢沙羅的性格,但也看出在強權壓迫之下畢沙羅強顏歡笑的無奈。對抗這個強權社會,比對抗自己的父親要艱難得多。父親,只是斷絕了經濟來源,而社會卻根被不接受他這樣的畫家。

1867年,畢沙羅37歲,得到當時著名作家左拉的肯定。左拉稱讚他的畫「有大師的傳統」,稱讚他是「誠實者」,「是我們這個時代三四位大畫家之一」。儘管左拉的話在當時頗具影響力,但是,這樣高度的評價一時也難以抵擋當時的社會對他擠壓。強悍的社會中,文人的話打不起份量。畢沙羅的畫,依舊一幅也賣不出去。

一直到1870年,畢沙羅逃避普法戰陣,從巴黎來到英國倫敦,和一位畫商結識,得到這位畫商的幫助,才賣出了自己的第一幅畫。這一年,畢沙羅已經整整四十歲。為了畫畫,他已經辛苦奔波了三十年。

1874年,這幫始終進入不了巴黎沙龍畫展的印象派畫家的倒霉蛋們,都已經辛苦畫畫了幾十年,也都開始有了自以為得意的成績作為資本。官方不帶我們玩,我們自己玩!莫奈提議組織舉辦自己的一個獨立畫展,與官方分庭抗禮。畢沙羅帶頭支持,他的人緣好,帶來高更、塞尚、修拉、西涅克等一批畫家參加。「無名藝術家——畫家、雕塑家和版畫家協會展覽」,即後來人們稱之為的第一屆印象派畫展,在巴黎開張。這無異於豎起一面大旗,向當時官方的巴黎沙龍展明目張胆的挑戰,與當時官方統治的美術界為敵。他們要受到反擊或者說來自官方和學院派的攻擊,是在所難免的。當時,有人在報紙公開發表文章,點名指斥畢沙羅:「應該讓他懂得,樹不是紫色的,天空也不是新鮮的牛油色,在鄉村,我們找不到他畫的那些。」面帶著強大而慣性的強權與傳統,對於剛剛破土出芽的印象派這些畫家,壓力,是可想而知的。

印象派畫展,一共舉辦過八次,第四屆畫展之前,莫奈便頂不住壓力,沒有參加,轉而參加了官方的巴黎沙龍展,引得塞尚罵他的叛徒。八屆印象派畫展,勾勒出印象派的發展史。這八屆畫展,畢沙羅都堅持參加了,他就是要官方和學院派的那些人看看,他畫的樹可以就是紫色的,他畫的天空可以就是新鮮的牛油色的,他要讓保守陳舊的巴黎畫壇看看嶄新而充滿活力的畫風和畫派,就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這很符合畢沙羅的性格。他有這種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性格。同時,他還團結了那些印象派畫家,一直咬定青山不放鬆,堅持了八屆畫展。他當之無愧的成為了整個印象派畫家這個團體的中流砥柱。他被這些畫家稱之為「摩西」,甚至稱之為「家長」。這是一個親切的稱謂,也是一個特定時代特色意義的比喻。對於一生處於父與子矛盾漩渦之中的畢沙羅來說,更是帶有人生歷程中隱喻的意味。

如同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一樣,畢沙羅自己也居然成為了父親。在團結和領導這一批印象派畫家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像自己父親一樣的人,也不能做強悍社會家長制一樣的事。儘管印象派只是鬆散的團體,沒有章程,沒有宣言,沒有選舉,沒有領袖。但這個團體中如果缺少了畢沙羅,是不可想像的。有了這樣一個人,印象派畫家被他所團結,抱團取暖,漸成氣候,為十九世紀的美術界乃至整個藝術界,吹進一股清風。如果真的說作為家長,在印象派畫家這個團體里,畢沙羅比自己的父親做得要好。這是畢沙羅一生留給我最深刻的感想。

畢沙羅一生大部分作品畫的是風景,鄉間風景和巴黎街景。由於在鄉間待過,我更喜歡畢沙羅的鄉間風景,那些乾草垛,乾草車,那些鄉間小路、坡地,房子、田野,湖泊,樹木……畫得多麼好啊,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感到親切。有人說,畢沙羅的風景畫能夠讓人感到空氣的流動。我尤其能夠聞得到乾草被太陽烘烤後散發的氣息。那種夾雜著塵土和乾草氣味的暖暖的感覺,會讓我想跳上去,四仰八叉的躺在乾草垛上歇一會兒。在農場幹活干累的時候,那些乾草垛,曾經是我休息的沙發和席夢思。

特別是有一幅1872年畢沙羅畫的《秋》,秋天廣袤田野里矗立起來的高高的草垛上,飛起了一群黑色的鳥(不知道是不是烏鴉),被他畫得多麼的美。如煙如霧一樣飛起的鳥群,像是草垛燃放起來的黑色的煙火,升騰起來,直飛上的藍天白雲之間,田野里的色彩,一下那麼明亮,豐富了起來。這得是心裡多麼明亮又寧靜的人,才能畫得出來的畫面呀!他讓草堆,讓鳥群,讓田野和天空,都富於了情感,有了呼吸,有了心跳,有了表情,讓我看後是那麼的心動不已。

畢沙羅還有跟修拉學習畫過的一些點彩畫,我也非常喜歡。儘管畢沙羅自己並不以為然。他認為沒這樣精細的畫法不適合自己。每一次面對畢沙羅這樣的畫作前,我都要站在那裡看老半天,我覺得修拉的點彩畫裝飾的色彩更濃一些,畢沙羅的點彩畫,更充滿鄉間樸實的味道,比起他別的風景畫,這樣點彩,讓色彩更為濃郁而豐富。看他畫的埃拉格尼的那些鄉間的風景,真的是格外迷人。

想像著畢沙羅不是事先在調色盤上將調好了顏色,而是把各種單純的純色一種一種,一點一點的塗抹在畫布上。這樣一個一個的小小的色點,緊密的排列在一起,讓人們在遠處觀看的時候,在距離和光線的作用下,有了二度創作,色彩在整幅畫面上融合,形成新的感覺。這是和以往油畫畫法完全不同的創造,是和在調色盤上調好了色彩再揮灑在畫布上完全不同的感覺,像是變幻的魔術,總讓我感到像是在體育場的看台上看團體操,每一個人手裡揮舞的花環,在整個團體操中形成了光彩奪目的畫面。

心裡常想,這樣一點一點往畫布上塗抹,得需要多大的耐心呀,內心裡得有多大的樂趣才是啊。在我想像中,這時候大鬍子的畢沙羅,一定快樂的像一個孩子。

對比父親,孩子是作為一個畫家最好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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