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女人不工作還有價值嗎

撰文/榮筱箐，專欄作家

張大鵬幫QQ拍的那個二十周年紀念短片《時光密碼》讓很多中年夫妻淚目了：轟轟烈烈的網戀已是過眼雲煙，窮並快樂著的小日子變成倉廩豐實卻一地雞毛，曾經相愛的人在經年累月的瑣碎爭吵中已然形同陌路。這還不算，這女主的網名還是如此虐心的「輕舞飛揚」。要是你不明白這名字的分量，恭喜你，你還年輕。

從上世紀90年代末走過來的那一代，都知道這是個跟愛情有關的傷心故事。雖然最後好心眼兒的導演又讓男主想起了忘記多年的密碼，打開了夫妻兩人當年的QQ聊天記錄，刻舟求劍找回封存的青春，挽救了即將走到盡頭的15年的婚姻，其實誰不知道真實生活中就算你找到了「時光密碼」，也未必能讓頻臨絕境的感情起死回生。

甜蜜的回憶只能讓人更傷心，唏噓一番時光留不住，往日不再來，然後還是各走各路去了。

但很多看過這片兒的中年夫妻都折服於它的真實，這主要得歸功於前半段夫妻吵架拌嘴的那些細節，就像人們在評論里說的：「每句對話都像從我們家照搬過來的。」

「每句對話」當然也包括在女主抱怨自己下班回家就不停的做家務時，男主回的那句：「誰讓你上班的呀？把這家弄好了，把孩子照顧好了，這不就是你的事業嗎？」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了有多少中國男人曾經勸老婆留在家裡相夫教子，這大概是這部短片歪打正著做出的社會學上的貢獻。

其實即使沒有短片的佐證，在中國，女性婚後回歸家庭也已經成了很明顯的新趨勢。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中國女性參與工作的比例已經從1990年的73.20%降到了2018年的60.87%，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力經濟研究所2016年發布的一份調查也顯示80後的媽媽里，46 .1%的人仍在職場；而90後的媽媽中這一比例只有16 .1%。安利微刊和《中國新聞周刊》今年母親節期間共同發布的《全職媽媽群體分析報告》發現，在有0-3歲孩子的18-45歲城鎮媽媽中，曾經中斷職業的人佔到35.5%，其中67.2%是因為照顧孩子。這些人中目前沒有工作的佔28.9%，幾乎全部是為了照顧孩子。

即使你不是女權主義者，也難免為這種趨勢擔心。在一個1950年代就大步甩開尚秉承著男外女內傳統的西方世界，以激情四射的革命理想主義推進過絕對性別平等觀念的國家，這怎麼看都像是一種退步。也不只是在中國，現代世界人類的主流價值觀大都把自立自強看成女性安身立命的根基，而對自立自強最基本的評判標準就是必須要有工作有收入。在美國，進步派幾十年的努力下已經把女性參與工作的比例從1950年的33.9%提升到了現在的55.48%，但這種變化從90年代至今幾乎完全停滯。所以推廣免費託兒所、給爸爸們放產假成了這幾年決策者們討論的熱門話題，而私人大公司著眼的則是推出彈性工時、免費凍卵，這些五花八門的招數其實都是一個目的：為女性減輕負擔、提供舒心的工作環境，讓更多人可以成為事業家庭兩不誤的職場麗人。

這些措施當然都很必要，但這種單向思路中隱藏的不公平似乎並不少於赤裸裸的性別歧視。這種思路有個秘而不宣的假定前提：如果有選擇，女性更願意選擇職場而不是當全職媽媽，換句話說，選擇後者一定是無奈之舉。作為一個把購物和洗碗視為最痛苦的人類活動的女人，我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甘當全職媽媽，但我也知道有人討厭購物和洗碗就一定有人討厭上班，一定有人在沒有任何外界壓力的情況下，心甘情願把相夫教子當成事業。她們有權利做出這樣的選擇而不被這個世界另眼相看 （這當然也包括選擇做全職爸爸的男人，但在中國目前這個群體人數還少到可以暫時忽略）。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們代表的不是退步而是進步，因為所謂進步本來就不該是同一個世俗模子里刻出來的獎章，而應該是自由選擇的權利。

但每個選擇都有後果，從電視劇里老公出軌離婚一切從零開始的全職媽媽羅子君，到真實生活里嫁給曹雲金後為家庭犧牲事業卻在離婚時換來一句「婚後一直男方養家，女方無收入」的唐菀，似乎到處都是令人扼腕的前車之鑒，提醒人們女性回歸家庭里蘊含的巨大危機。

唐菀曹雲金結婚照。近期離婚時，男方聲明：「婚後一直男方養家，女方無收入」

這當然不是這些女人的錯，甚至都不能全怪在她們的渣男老公頭上。更大的禍根是這個社會太過單一的價值衡量標準。根據麥肯錫集團的研究，女性在照顧家庭方面的無薪付出相當於全球GDP的13%，但在唯GDP馬首是瞻的價值體系中，這種不與貨幣掛鉤的價值完全不能體現出來，而創造出這些價值的全職媽媽們在這個社會裡也就沒了自己的位置，一旦家庭破碎就一無所有，只剩下被人同情的份兒。

很多聰明人已經看到了這種單一價值體系的問題，比如正在競選2020年民主黨美國總統候選人資格的聯邦參議員、經濟學家伊麗莎白·沃倫（Elizabeth Warren）。沃倫在2004年和她的女兒、管理諮詢師阿美利亞·塔基（Amelia Warren Tyagi）合著的那本名為《雙薪陷阱》的著作中，犀利地指出：相對於傳統的男人掙錢、女人持家的模式，雙薪家庭的經濟結構更像是位於懸崖邊上——不僅高漲的托兒費和連帶的其他家庭支出已經差不多吃掉了多掙的那份薪水，也不能像傳統家庭那樣自帶緩衝機制，在緊急情況下由女人出去找事做補充部分收入，所以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很容易破產。書里給出對策是雙管齊下：社會提供免費託兒所，以及向全職媽媽（或全職爸爸）發補貼。

《雙薪陷阱》

這個在15年前聽上去匪夷所思的主意現在已經開始悄悄發芽，在紐約自己動手照顧病弱家人（而不是請護工代勞）的看護者已經可以按時數申請補貼。華裔總統參選人楊安澤在提出給每個美國人每月發1000美元以對付人工智慧即將帶來的失業潮的政綱時也提到，這種做法可以讓那些以照顧家人為工作的人的價值得到承認。但這樣的實驗不僅仍然沒有脫開以薪酬評判價值的既定模式，目前也沒有大規模推廣的現實基礎。

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這我不知道，改變人類的思維定式和根深蒂固的價值觀需要有超群魄力和膽識的智者引路。但我知道要是有一天全職媽媽和職場媽媽能受到同樣的重視和尊重，那樣的世界一定會更合理更舒心，我也知道我們現在離那樣的世界還遠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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