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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照鄰:下筆則煙飛雲動,落紙則鸞回鳳驚(上)韋力撰

近世國人喜歡申報吉尼斯世界紀錄,我還真不知道有沒有誰會比天下最窮,如果有的話,我倒建議加上「中國古代著名詩人」這麼個子項。那麼誰算是這個項目中的入選者呢?這還真不好給出個答案,但我覺得盧照鄰能夠算得備選人士之一。明代詩人張燮在盧照鄰的詩集《幽憂子集》題記中稱:「古今文士奇窮未有如盧升之之甚者。」看來,至少張燮認為盧照鄰在古代著名文人中「最窮項目」這個評選中,能夠拔得頭籌。

是否果真如張燮所言,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當然也難以給出答案,畢竟千餘年來,中國古代的文人燦若繁星,並且未曾處在同一個時代,其實無法進行嚴格意義上的衡量,但盧照鄰的個案確實是其中較為典型者。從歷史上留下來的文獻看,盧照鄰有三封向他人乞求施捨買葯錢的信,我先將其中的第一封信抄錄如下:「幽憂子學道於東龍門山精舍,布衣藜羹,堅卧於一岩之曲。客有過而哀之者,青囊中出金花子丹方相遺之,服之病癒。視其方,丹砂二斤,谷楮子則山中可有,丹砂則渺然難致……訪知一處有此物甚佳,而必須錢二千文,則三十二兩當取六十四千也。空山卧疾,家業先貧,老母年尊,兄弟祿薄,若待家辦,則委骨於峻岩之峰矣。意者欲以開歲五月穀子熟時,試合此葯,非天下名流貴族、王公卿士,於仁惻之心,達枯骨朽株者,孰能濟之哉!今力疾賦詩一篇,遍呈當代博雅君子。雖文不動俗,事或傷心,倘遇晏嬰,脫左驂而見贖,如逢孔子,分秉粟以相憂,則越石、原憲,不辛苦於當年矣。唯當坐禪念室,以答深仁。若諸君子家有好妙砂,能以見及,最為第一;無者各乞一二兩葯直,是庶幾也。」

盧照鄰:下筆則煙飛雲動,落紙則鸞回鳳驚(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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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四傑集》三十七卷,清乾隆四十六年星渚項氏刻本,盧照鄰生平介紹

這封信有些長,我做了主要的摘選。信的內容是說:盧照鄰住在一座山上的房屋裡,穿衣吃飯都極其簡陋,並且常在一塊岩石上躺卧,可能是為了曬太陽。有位客人見到這種情況後,特別同情他,於是給他開了一張藥方,他按此服用後,果真病情有所緩解。然而此方中有一味葯是丹砂,這種藥材又貴又難找,他的家人為了給他治病,已經搞得沒有了任何家財。後來他寫了封信寄給在朝中為官的原認識之人,請他們能給予支援,他甚至說:給丹砂也行,如果沒有的話,給一點葯錢也行。

因為盧照鄰在社會上的詩名,他果真得到了一些捐助,為此他專門寫了一封信,對大家的慷慨表示了謝意。他在這封中又詳細地講到了他家中及其個人的處境:「余家咸亨中良賤百口,自丁家難,私門弟妹凋喪,七八年間貨用都盡。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憐,破產以供醫藥。屬多谷不登,家道屢困,兄弟薄游近縣,創巨未平,雖每分多見憂,然亦莫能取給。海內相識,亦時致湯藥,恩亦多矣。晚更篤信佛法,于山下營建,所費尤廣。本欲息貪寡慾,然此更使貪心萌生,每得一物,輒歡喜更恨不足。嗚呼!道惡在而奔競之若茲!雖觀苦空無常,而此業已就,不可中廢,祈獲福澤,思與士君子共之。」

這封信回顧了他家曾經有過的好日子,此處的「咸亨」乃是唐代的年號,這裡說的「良賤」則指的是家裡的親人以及傭人,兩項加起來,竟然有百人之多。看來他家裡也是人丁興旺,並且能僱傭很多傭人,說明家況很不錯。後來他父親去世了,而兄弟姐妹中也有早逝者,也使得家道在七、八年間就衰落了下來。屋漏偏遭連陰雨,本來家裡就有這麼多的不幸,而更為不幸者,他又得了頑疾,家中的老母和哥哥很心疼他,於是就變賣家產給他治病。雖然他的兄弟中還有在附近工作者,但也收入微薄,難以給他大的幫助,也正因如此,他特別感謝眾人給予他的資助。

盧照鄰:下筆則煙飛雲動,落紙則鸞回鳳驚(上)韋力撰

盧照鄰撰《盧昇之集》卷首

但是,下面的這句話似乎有了問題,盧照鄰說他晚年信了佛教。關於這一點倒可以理解:當一個人久病床榻之時,難免幻想著藉助神的力量而讓自己康復,然而盧照鄰對佛法並不是心靈上的皈依,他將眾人資助之錢拿出一部分來,在山下建了個佛堂,為此花了不少的一筆錢,他也對自己的貪慾表示了不安,但他同時認為,這樣做讓他的心裡得到了安寧。盧照鄰同時說,他建起了佛堂後,給各位捐助他的人在此祈福。看來,他也覺得自己的這個做法會讓捐助人有想法吧。

其實盧照鄰並不是從小就有病,當年他也是勤奮好學,因為家裡有些錢,所以能夠供他到處去拜名師,他在年輕時就從北方來到了南方揚州,拜當時的名家曹憲為師。這位曹憲在唐初也是受到皇室廣泛尊重的大學問家,尤其唐太宗特別佩服此人的學問,《舊唐書·曹憲傳》中稱:「(曹憲)每聚徒教授,諸生數百人。當時公卿已下,亦多從之受業。……太宗征為弘文館學士,以年老不仕,乃遣使就家拜朝散大夫,學者榮之。太宗又嘗讀書有難字,字書所闕者,錄以問憲,憲皆為之音訓及引證明白,太宗甚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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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到了標誌牌

跟著曹憲學習的人,人數達到了幾百位,並且有很多高官也成為了他的弟子。唐太宗讀書遇到不解之處時,會將原文記下來,並派人去向曹憲請教。如此看來,曹憲在那個時代於文字學方面很有名,而盧照鄰跟曹憲所學的內容正是「《蒼》、《雅》及經史」,看來其所學也主要是文字訓詁。

盧照鄰跟曹憲學完之後,他就到衛州的洹水轉投另一位名師王義方,《舊唐書·忠義傳》中稱王義方「博通五經」。如此看來,盧照鄰先跟曹憲學習文字學,這方面過關之後,又進一步研究經學,按照古代的修學方式,他的路數很正,但他的詩學是從哪裡得來者?文獻中沒有記載,看來這正是他的天生才能。對這方面的才能,盧照鄰也很自負,在其晚年所寫的《釋疾文·粵若》中,他是這樣形容自己詩才的:

既而屠龍適就,刻鵠初成,下筆則煙飛雲動,落紙則鸞回鳳驚。通李膺而竊價,造張華而假成。郭林宗聞而心服,王夷甫見而神傾。俯仰談笑,顧盼縱橫。

這段自誇的成分足夠高,他說自己的文章讓漢代的李膺、近代的張華這些大名家看到了,也同樣會很佩服,而他對經學的研究也一樣是超邁前人,這簡直可謂天下無雙了。然而他的這方面才能卻並沒給他帶來好的收入。

盧照鄰的第一份工作是「鄧王府典簽」,鄧王乃是李元裕,這當然也是一位皇室。此人雖身份高貴,但卻喜歡與名士相交,他很欣賞盧照鄰的才學,《朝野僉載》中稱:「王府書記,一以委之。王有書十二車,照鄰總披覽,略能記憶。」看來李元裕對盧照鄰極其信任,他把家裡的各種文字書寫全部都讓盧照鄰來辦理,而這李元裕也有藏書之好:在王府內有十二車的書。在那個時代,這是很大的一個藏書量,然而李元裕並不私密,他讓盧照鄰隨便翻看自己的藏書,這使得盧的眼界大為開闊。而盧的好學也讓李十分欣賞,《舊唐書》本傳中稱:「初授鄧王府典簽,王甚愛重之,曾謂群官曰:『此寡人之相如也。』」李元裕把盧照鄰視之為他府上的司馬相如,這句評價足夠高。

按說跟王爺這麼好的關係,今後肯定能飛黃騰達,但是根據唐代的法律規定,在王府任職的隨從,其任期最多不能超過「四考」。多長時間是「一考」,我還真不知道。而那時李元裕是當朝皇帝的叔叔,雖然他對盧照鄰十分欣賞,但他也並不想為此而觸犯法律,故而盧照鄰只能離開。雖然他在王府中工作的幾年也得到了王爺的尊重,但可惜他所任的典簽這個職位,從唐朝的官序來說,典簽是「從八品下」,品秩很低。

盧照鄰在李元裕府內工作了多長時間,他是何時離開此府者,歷史上均無記載,他在詩詞中也不提及這件事。按說他跟著這麼一位顯赫人物工作過,也應當是值得炫耀的資本,然盧照鄰卻隻字不提,這其中一定有難以說出的隱情,但至少說明盧照鄰沒有抓住歷史上這個重要機緣。

其實不僅如此,李元裕在調任襄州刺史時,當時盧照鄰也隨同前往,在這個階段,他結識了一位重要的歷史人物,那就是張柬之。這位張柬之的名聲在歷史上也足夠著名:他在年輕時的官運並不好,然而到了晚年卻一路升至到了宰相,並且在其晚年還做出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壯舉。唐神龍元年,武則天病重,張柬之認為機會來了,於是他帶領羽林軍沖入大內,將武則天的那兩位寵臣張易之和張昌宗殺死,同時逼迫武則天把皇位歸還給中宗,把武則天一手創建的大周恢復為大唐。這件事在歷史上極有名氣。張柬之在還未發達時就跟盧照鄰成了朋友,他們之間的關係有盧照鄰所作《酬張少府柬之》一詩為證:

昔余與夫子,相遇漢川陰。

珠浦龍猶卧,檀溪馬正沉。

價重瑤山曲,詞驚丹鳳林。

十年睽賞慰,萬里隔招尋。

毫翰風期阻,荊衡雲路深。

鵬飛俱望昔,蠖屈共悲今。

誰謂青衣道,還嘆白頭吟。

地接神仙澗,江連雲雨岑。

飛泉如散玉,落日似懸金。

重以瑤華贈,空懷舞詠心。

由這首詩可見,盧照鄰跟張柬之相談很是推心置腹,並且盧在詩中感慨了兩人同樣有著懷才不遇的心態。那時張柬之的職位還很低,只是任清源縣丞,而後張柬之在其晚年做出了那件驚天大事,而盧照鄰當時也在世間,但他卻未能參與到這個歷史的著名事件之中,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從這兩段經歷可知,盧照鄰當年以詩才名於世,並且也結識過一些極其重要的人物,可能是他性格的原因,使他不能抓住人生的幾個關鍵節點,而令自己窮困一生。「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也確實有道理,駱祥發在《初唐四傑研究》一書中稱:「初唐四傑性氣方面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清高自好,恃才傲物,盧照鄰在這方面表現得頗為突出。」

盧照鄰離開李元裕後,就來到了四川的新都縣,他在這裡找到了新工作,官職是新都縣尉,這個級別比他當年做典簽還要低三等。唐代的官階制度分為九品三十階,而這縣尉則是第九品的第二十九階,是所有官階中的倒數第二位。以他那傲人的才氣所培養出的傲世姿態,擔任這等下層的小官,其心中的不平之氣就可想而知。即便如此,他的這個官位也沒當安穩。在四川工作期間,盧照鄰寫過一篇《窮魚賦》,他在此賦中的序言中說:「余曾有橫事被拘,為群小所使,將致之深議,友人救護得免。」看來他是犯了事兒,被抓進了監獄,後來在朋友的求助下才得免。是什麼原因被抓了起來,史書中未載,他自己也沒有說明,然而從他所寫的這篇《窮魚賦》中細細品味,大概可以知道他是因為自己的言論而被他人抓住了把柄。反過來也正說明,他的性格是何等的孤傲、不合群。

盧照鄰一度回到了長安,然而過了幾個月,他又返回了四川,在這裡他見到了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二人在一起遊覽唱和,玩的開心又盡興。當時盧照鄰作了一首《三月曲水宴得樽字》:

風煙彭澤里,山水仲長園。由來棄銅墨,本自重琴樽。

高情邈不嗣,雅道今復存。有美光時彥,養德坐山樊。

門開芳杜徑,室距桃花源。公子黃金勒,仙人紫氣軒。

長懷去城市,高詠狎蘭蓀。連沙飛白鷺,孤嶼嘯玄猿。

日影岩前落,雲花江上翻。興闌車馬散,林塘夕鳥喧。

而王勃也跟著唱和了一首《王勃和詩得煙字》,從二人的唱和可以看出,這段時間是盧照鄰一生中難得的歡樂時光。而後二人在一起同游梓州,第二年又到了成都、彭州九龍等地。二人玩到盡興之後,盧照鄰又動了思鄉之情,於是他二人一同離開四川,準備經過洛陽,回到家鄉范陽,而這范陽就是今天的河北省涿州市。二人首先回到了長安,因為王勃準備參加政府舉辦的參選。可能是生計原因,盧照鄰見到此況就決定不回家鄉了,也想跟著王勃參加參選,以便能得個一官半職,以此來謀生。在此之前,他可能已經得了病,他也想在此治病療養。這個階段,他果真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地點是在秘書省的著作局。歷史資料中沒有記載他在著作局擔任什麼職務,駱祥發估計盧照鄰在此任教書郎,這個職位也同樣低下,為「正九品下」。

盧照鄰是否喜歡這個工作,文獻中沒有提及,但是這裡有大量的藏書,看來著作局是負責政府藏書、著書的一個機構,他在此任校對。雖然職位不高,但能讀到大量的書,這在那個時代也是一種福分。但是在這個期間,他的病漸漸重了起來。關於盧照鄰在長安的病況,他在《病梨樹賦》的「序」中說:「癸酉之歲,余卧病於長安光德坊之官舍。父老雲是鄱陽公主之邑司,昔公主未嫁而卒,故其邑廢。時有處士孫君思邈居之。君道洽今古,學有數術。高談正一,則古之蒙莊子;深入不二,則今之維摩詰。及其推步甲子,度量乾坤,飛鍊石之奇,洗胃腸之妙,則其甘公、洛下閎、安期先生、扁鵲之儔也。……余年垂強仕,則有幽憂之疾。椿囷之性,何其遼哉!於時天子避暑甘泉,邈亦征詣行在,余獨病卧茲邑。闃寂無人,伏枕十旬,閉門三月。」

從此序中可知,這個階段給他看病的人竟然是天下第一大名醫孫思邈,不僅如此,孫思邈還在此授課。盧照鄰把孫思邈視之為當今的扁鵲,後來皇帝到甘泉避暑,而孫思邈也陪同前往,盧照鄰職位低下,他只能躺在屋裡養病,竟然一躺就是三月。那麼,盧照鄰究竟得的是什麼病?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幽憂之疾」,但這是什麼病,我未看到過相關解釋,我猜測可能跟憂鬱症有聯繫。也有的文獻中說,是因為他吃了道士所給的丹方而中毒者,是否確實如此,就無從印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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