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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狗子,不就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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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學習之家」是一幢典型的日式二層建築,黑色的屋頂低斜著傾向地面。屋外有幾株綠色的不是很高的植物。什麼人也沒有。去年夏天,2018年5月27日,狗子、唐大年、老狼剛一進院子,就聽見屋內傳來起伏的人聲,狗子躡手躡腳,摸進去,發現昏暗的屋內坐滿了人。台上有六位男女,站在麥克風后邊,在繾綣的鋼琴伴奏下,聲情並茂地朗讀太宰治的作品。

這是青森縣弘前市,位於日本東北部。這棟房子是太宰治讀高中時寄宿的地方,也是在這裡,1929年的冬夜,20歲的太宰治曾服用安眠藥自殺,因為劑量不夠未遂。那是他第一次嘗試自殺。狗子和老狼站上台,面對台下太宰治的讀者,以中老年為主,作自我介紹。

狗子說,我叫狗子,我是一名寫作者。老狼說,我叫老狼,我是一位歌手。

台下響起禮節性的掌聲。

狗子說:「我是大學時代,三十年前,第一次讀到《斜陽》被深深地感動,後來太宰治翻譯成中文的書我基本都讀了,是一個太宰治的熱愛者。今天來到太宰治高中時候借住的地方,看到這麼多人跟太宰治有關,感到出乎意料,有點兒震驚。我知道這裡也是太宰治第一次自殺的地方,這個時期的太宰治特別喜歡芥川龍之介。」說完,狗子抬起左手,放在下巴下,調皮地模仿芥川龍之介,做V字手勢。

台下爆發一片笑聲。

狗子繼續說:「我看各位年紀好多和我差不多。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喜愛太宰治,但我也祈禱我的孩子可千萬別像太宰治。我今年52歲。」

太宰治出生於1909年,死於1948年,時年39歲。太宰治是日本無賴派的代表作家,代表作有《人間失格》,《斜陽》、《維庸之妻》等等,主要描寫生活的不堪和無望,文風陰暗,頹廢。在小說《二十世紀旗手》中,太宰治引用一位日本詩人的詩句作為小說的副標題,他寫道,「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太宰治是一位有爭議的作家。無論是作品還是他的生活。太宰治出身貴族,他好酒,沉迷麻醉品,生活放蕩,擁有很多情人,其中小說《斜陽》涉嫌抄襲情人的日記,等等。有人認為太宰治自私,利用女人,對家庭不負責任。還有人認為,太宰治的文學成就有限,和卡夫卡這類偉大的作家相比,太宰治對時代缺乏關懷,反而陷入自憐自艾之中。

作家止庵接受採訪時說,「我們都是懸在半空中的,而太宰治是深淵,往下一看永遠有他,也許反倒覺得踏實了。太宰治是給我們這個世界兜底的人。」

2018年,狗子在日本。攝影:唐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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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弛是一名作家,和狗子是三十幾年的兄弟。2016年10月,他註冊了一個公眾號,起名《西局書局》,刊登身邊朋友寫的文章,也賣古玩,印刷小說。西局是個地理名稱,幾個朋友都住北京的西城,經常聚會喝酒。實際是微信版的文學刊物。

2017年冬天,西局書局一周年年會,狗子又說起太宰治。朋友調侃,狗子是活在中國的太宰治。狗子說,2018年是太宰治逝世70周年,我們應該寫文章,辦活動,紀念他。

和太宰治相似,狗子的文風頹廢,嗜酒如命,生活拮据,號稱「啤酒主義者」,他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名為《一個啤酒主義者的獨白》。在那本書中,狗子用第一人稱,寫了一個文學青年從1991年到2000年辭職,戀愛,下海的經歷。一個酗酒、憤怒、理想主義、混沌的青年形象,寫的也是他自己。狗子喜歡追問意義。年輕時,決定投身文學,他問,寫作的意義是什麼?談戀愛,失戀,很痛苦,他問,什麼是愛情?到了中年,身體衰退,他問,人為什麼害怕死亡?這幾年,他熱衷於討論太宰治,讀了所有他的書,「膩他」,仍然無法揣度作家的死亡。1948年是個不錯的年份,戰爭結束了,他想,作家的生活卻動蕩不安,他酗酒,一改戰爭期間明亮的文風,再度轉向灰暗。有時,他在太宰治身上看見自己,有時,卻彷彿注視一個遙遠的陌生人,一個後輩。太宰治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想,他已經五十二歲了。這個年紀常常令他不可思議。

張弛59歲,他記得《斜陽》中寫到了雨後台階上青色的蛇,給他陰冷潮濕之感,不是很喜歡。張弛的小說有股撒了歡兒的聰明,生活在他筆下,是任他揉捏的麵糰。他說:」狗子的氣質陰冷濕滑,就像台階上那條青綠色的小蛇。「

起初,張弛想邀請村上春樹來中國,和狗子對談太宰治。他詢問村上春樹的譯者林少華,「不可能」,林少華說,「村上春樹不喜歡太宰治。」林少華解釋,村上春樹編過一本英文的日本小說集,向美國介紹日本文學,其中就沒有收錄太宰治的小說。

太宰治的兩個女兒都是作家,其中一位叫太田治子,是太宰治和情人太田靜子生的女兒。2009年,太田治子寫了一本關於太宰治和母親的書《向著光明:父親太宰治和母親太田靜子》,一直沒有引入中國。張弛建議狗子去日本採訪太田治子,尋訪太宰治,拍一部紀錄片。張弛又找到唐大年做導演,老狼作為陪同。太宰治的家鄉津輕,代表樂器叫三味線,琴弦共三根,弦聲蒼勁悲涼。張弛說,狗子、老狼和唐大年,正好是一把三味線。

劇組很小,加上翻譯一共四人。身邊的朋友湊了十萬元作為路費。唐大年帶一部索尼相機,手持拍攝。他覺得尋訪太宰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狗子,他感興趣的是,一個對人生感到困惑的中年作家,能否在對另一個作家的追問中,找到生命的答案。

2018年,狗子和老狼在電車上。攝影:唐大年

2018年,狗子在日本。攝影:唐大年

2018年,狗子在日本。攝影:唐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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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狗子的故事,大多和喝酒相關。有一次,狗子和張弛等一些作家在後海的茶馬古道吃飯,在座的據說有莫言,包間擺著沙發和茶几,他喝多了,站在沙發上,自言自語,沒站穩,摔了下來,眼睛磕在酒杯上,眼眶青紫,「偏一點兒眼珠子就掉出來了」;有一次,北京開了一家魚頭火鍋,豪華的需要排隊的飯館,狗子在大廳吃飯,突然爬上桌子,火鍋沸騰,他喊道,「把哥們兒往高層次帶!」,差點跌進鍋里;還有一次,唐大年和狗子轉場去牡丹園的飯館,下了計程車,狗子一溜跟頭,摔在地上,爬起來,又摔在地上,就這麼一邊摔一邊爬著進了飯館,唐大年奇怪,「這丫喝完酒摔不壞」。

平常,狗子不善表達,甚至有點害羞。他一言不發,坐在邊上,你看他,他就朝你禮貌地微笑,或者面無表情,仰頭看天花板,露出魚肚子般的眼白,或者垂頭喪氣,好像不太不高興。酒精成了他交流的必需品。喝完酒的狗子,變得亢奮,熱情,有時不免熱情得過分了。比如,他喜歡脫衣服,而且一絲不掛。在他看來,這是赤誠相見,是友誼的見證。有一次,張弛和狗子去江蘇常州採訪一位檢察長,檢察長帶他們去歌廳唱歌,狗子開始喝酒,在檢察長面前脫得一絲不掛,拉著朋友的手轉圈,「像馬蒂斯的畫」,張弛說,「狗子不善於用言辭表達自己,但他又想表達,如果遇到生人場面會一度尷尬。」

狗子1966年生於北京,原名叫賈新栩,狗子是他的筆名,「一是表達對那些叫我狗子的混混兒們的尊重,二是厭惡流行筆名中的那種文雅」。小時候狗子不愛說話,幾乎是一句話不說, 父母擔心他,取名「新栩」,希望他能栩栩如生,活潑生動。沒用。他依然喪著臉,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憂愁什麼。

高中,狗子辦了一份文學刊物《蔚藍花》,他決定寫作。他看《十月》、《當代》、《收穫》,覺得大部分寫得不怎麼樣。《蔚藍花》的內容大多關於早戀、抽煙、攻擊學校和家長,老狼也是《蔚藍花》的讀者,他比狗子小兩歲,還在念初中,他很崇拜文藝青年,他想像中文藝青年的模樣就是狗子。

狗子和老狼都是大院子弟。狗子爸爸在廣電部,老狼的爸爸在航天部,兩家住得挺近,騎車十分鐘路程。有一年冬天,狗子脖子上掛著一副棉手套,敲老狼家的門,進門後,摘下手套,露出發黃的手指頭,老狼想,丫抽煙真厲害,那時學生窮,抽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抽完手指頭就發黃。狗子不說話,站在窗戶邊向外看。會面兩三次後,老狼知道狗子喜歡老狼班上的一個女孩,透過老狼家的窗戶正好能看見女孩的房間。過了一段時間,狗子把自己的日記交給女孩,女孩看完後,把日記還了回去。那是狗子第一次失戀。

因為《蔚藍花》,狗子認識了黃燎原。後來,兩人成為一生的摯友。黃燎原也在辦雜誌,叫《夏天》。狗子說,聽說你家書特多,來你家取兩本書。到了他家,狗子還是不說話,「像個活死人。」

從高中到大學,狗子和黃燎原等朋友形成了一個文學團體。每周見面兩到三次。他們一起辦雜誌,討論文學,主要是喝酒。喝多了,狗子拉著黃燎原的手,停頓很久,千言萬語停在心中,最後總以「燎原,你懂的」結束。狗子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大學畢業那年,團體中的一個朋友發生意外,死了,給其他人的精神造成打擊,黃燎原去了一家雜誌社,叫《僑》,拉上狗子,「畢竟我們倆還在一塊」,黃燎原想。

黃燎原也喜歡太宰治,他說:「那時候大家都有點頹廢,我們無事可做,如果說初中還有點理想抱負,到了高中,我們這些人都沒有,但是生活的圈子大家都挺喜歡,可以聊文學,見面喝酒,和女孩在一塊,每個人都有一把吉他,會幾個和弦,彼此有了依靠和溫暖。外部世界太沒意思了。戰後日本的年輕人很迷茫,不知道幹什麼,我們也是,覺得頹廢挺美的,東方的頹廢是日本人帶給我們的。狗子不太表達,但是你能感覺到他願意和你在一塊。」

從1993年到2000年,狗子干過中央電視台的編輯,那是爸爸為兒子爭取的一份工作,本來畢了業就可以去上班,同班同學不滿,憑什麼他能進我們不能進呢?給中央電視台寫聯名信,表示抗議。那屆廣院新聞系有七十位學生,包括後來著名的主持人,白岩松。

幹了兩年,狗子和領導說,他想調到另一個部門上班。第二天,他從單位消失,再也沒有上過班。隔了半年,單位把他辭退,保留了他的檔案。爸爸很生氣,這個兒子讓他操碎了心。

狗子正和一個女孩談戀愛,女孩很漂亮,住久了,他發現女孩有暴力傾向,經常摔杯子,拿菜刀往他身上砸,有一次,刀從耳朵旁邊穿過去。但是,他軟弱,無力分手。有朋友在廣州拍卡拉OK的MV,為躲避這場失敗而瘋狂的戀愛,他去了廣州,而且,他想寫作,他覺得「寫作是個事兒」。

那是1996年,他唯一一次下海掙錢。他去大學找漂亮女孩,從街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拿絲巾揮揮,最省事兒的辦法是去海鮮飯館拍魚缸,拍兩小時,差不多夠一支MV。拍一張專輯能掙一萬,朋友七千,他分三千,拍了一年,他覺得沒意思,懷揣五六千元,回到北京。

他依然在寫作,頻頻退稿,「並不是特別喪氣,相反覺得他們丫傻逼,他們不懂。」他的作品主要發表在和朋友辦的民刊上。這種習慣一直保留到今天。

2001年,狗子出版了《一個啤酒主義者的獨白》,在書中他寫道,「我的生活就是從一個酒杯到另一個酒杯,就是宴席連著宴席,偶爾寫點飯前隨筆,所掙的錢正好用在奔赴酒局的路費上。」這本書在市場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但是「啤酒主義」卻在北京的文學圈流傳開來。老狼說,狗子是罕見地把自己活成文學大師的人。

2003年的春天,張弛出版了一本小說《我們都去海拉爾》,寫的是老狼、唐大年、狗子等身邊一幫朋友的事兒。小說里,狗子叫」賈新生力量栩栩如生「。海拉爾政府認為這本書宣傳了海拉爾,邀請張弛來海拉爾玩。夏天,張弛組了一個"北京作家藝術家赴海拉爾參觀訪問團」。他們在海拉爾呆了五天,連喝五天大酒,從中午開始,一直喝到夜裡。喝到臉腫。老狼和狗子住在一間房,有天晚上,老狼口渴,起來喝水,看見狗子上身穿一件T恤,下身光著,坐在沙發背上,作思考狀。他問,「狗子,你幹嘛呢?」狗子沒說話,他就上床睡覺了。

1981年初,狗子回山東老家

2003年,狗子和阿堅等騎三輪車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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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狗子出版了第二本長篇《迷途——一個啤酒主義者的獨白2》,寫了從2000年到20008年他的生活。小說以寫實為主,說隨筆也不為過。出版後,朋友評價,狗子寫來寫去都是喝酒,沒有變化,遇到了瓶頸。

他也想戒酒。十多年來,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喝酒,日光落下,他的酒癮就開始了,他想朋友們會找他的,每每喝到飯館關門才離開,或者換一個地方,喝到天亮。第二天,他酒後抑鬱,什麼也幹不了。北京的酒席是一場永不散去,四季流動的宴席。

他終於受不了了,向朋友們宣布閉關。有一次,朋友在他家樓下喊他,他不肯出來,大喊:「你們丫給我滾蛋!」過了兩天,他又想喝酒。晚上,他跑到朋友家附近晃蕩,他想如果碰上,是你們拉著我,不是我自找的。他性格中軟弱搖擺的一面展現了出來。溜了一圈,沒碰上,他又若有所失地回去。

他索性離開北京,每年去其他地方呆半年,他想遠離北京,就能安心寫作。至少不再喝得爛醉吧?他先去的廊坊,很快發現不行,廊坊離北京太近了。朋友開車過來找他,第二天睜眼,發現自己在北京一個洗浴中心躺著。有一次,朋友來撲他,他正在屋內寂寞難耐,便下樓跟著朋友走了。到了北京,連喝一個禮拜,走的時候燈沒關,等他回到廊坊,燈還亮著。

他決定去更遠的地方,去南方。只要離開北京,他就能擺脫酒,就能寫作。他去了崇明島,那個地方的租金很便宜,兩百元三個月,兩室一廳,挺大的老房子。他租了半年。在島上,他養成跑步的習慣。後來,父母的身體不好,他回到北京,在北戴河租了一套房子,有一次,朋友帶了個女孩找他玩,兩天後,他和女孩戀愛。第二年,女孩懷孕。和朋友連喝十天酒後,他暈暈乎乎,覺得沒什麼大不了。或許隱約感到某種新生活的到來。他決定結婚,做一名父親。孩子出生那天,他給黃燎原打了一個電話,黃燎原正在韓國出差,說「狗子,長話短說」,狗子說,「燎原,我所有的人生大事兒都完成了,以後咱們可以好好喝酒了。」

那年他四十二歲。去外地寫作的計劃就此擱置。

在《迷途》,他寫下他的困惑,「十年來,我一直千方百計躲避以及拒絕所謂平庸的生活,於是一手拿筆,一手端起了酒杯,我以為這二者給我帶來的激情是抗拒平庸的利器,加上天上掉餡餅般降臨的愛情,我以為這就是我要過的戰鬥的、燃燒的人生......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覺得著這三者(酒精、寫作、愛情)不足以給我以堅強的支撐,其實我一直也沒有把它們作為足夠堅強的支撐,我一直在懷疑,一直試圖在它們身上尋找堅強,有時候似乎找到了,但最終,面對山腳下的死神,還是不行。而且,我現在比十年前,似乎更能真切地感受到迷惘了,可能,我們從一些根上便錯了?」

2009年,狗子出演康赫話劇《泄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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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狗子的生活趨於平穩。2013年,他的爸爸摔了一跤,盆骨骨折,再也沒有站起來。2014年,爸爸卧床,不願意手術,狗子的媽媽也是盆骨骨折,做了手術沒用,爸爸想那就不做了。狗子和他爸不說話,也不交流寫作。在病房,狗子坐在旁邊看書,病房安靜,反而能看進去書。他看完了兩本喬伊斯。2001年,狗子和張弛因朋友關係加入中國作協,狗子把作協證給爸爸看,爸爸問,和誰入的?狗子說,張弛。爸爸說,以後一定要多和張弛這樣的人來往。《一個啤酒主義者的獨白》出版後,狗子丟了一本在家,他想爸爸可能看了,有一天,爸爸鄭重地告誡他,「千萬別吸毒啊」。

爸爸去世後,給狗子留了一套房子,狗子的姐姐幫狗子在法律援助中心找了一份工作,是個閑差。他負責接送小孩上學和放學,有兩次他喝到天亮,回到家,送小孩去學校,酒沒醒,他感到憤怒,和保安說,「把你們校長叫過來。」來了一個漂亮的女老師,狗子問,「規定八點到校,為什麼有的班七點四十,有的班七點五十?」女老師很有禮貌,說:「我一定向上反映,每個班的班主任規定不同,既然規定了還是讓孩子準時到。」狗子聽完,忿忿地走了。

酒局上,狗子總是默默地坐在眾人間。他酒量很大,別人敬他,他從不推辭,但很少勸別人喝酒。據說狗子的人緣很好,有很多朋友。證據之一是,他的朋友高星編了兩本《狗子的飯局》,收錄的是狗子的朋友寫狗子的文章,包括芒克、王朔、韓東、丁天、馮唐.......

作家馮唐寫道:「我今年三十,從小到大,總共有過三個夢想......我的第三個夢想是像狗子一樣活去。我第一次見狗子,感覺他像一小盤衚衕口小飯館免費送的煮花生米,他腦袋的形狀和顏色跟煮花生米像極了。當我三十年後回首往事的時候,我怕我因沒像狗子一樣活過而悔恨。」

作家、樂評人黃燎原說:「狗子是一個你無聊了或者你幹什麼都想拉上他的人,哪怕只是在你旁邊坐著,他是一個只要你見到他你不能不愛他的人,尤其是男人。」

導演唐大年說:「狗子雖然有特彆強烈的叛逆的姿態,但是他善良,無害,沒有攻擊性,所以他在各個圈子都很受歡迎。」

2019年5月,河北省景縣有一場為期三天的啤酒花藝術節,狗子會在那裡表演十分鐘的獨幕劇——這幾年,他開始參演一些朋友導演的話劇,成為一名業餘演員。他補充說,「其實是一個喝酒活動。」

景縣隸屬於河北省衡水市,緊鄰山東德州,那兩天我們的活動範圍主要在一家叫「金旺大酒店」的賓館。啤酒花藝術節是狗子的朋友阿堅提出來的,第一屆是2015年,在陝西楊凌,此後每年辦一次,到今年已經是第五屆。來了很多文藝青年和中年,分別來自洛陽、河北、陝西、湖南、北京,桌上擺滿青色的啤酒瓶。

狗子的表演在第二天下午,賓館四樓的一間會議室。會議室掛了一條紅色的橫幅「第五屆中國?景縣啤酒花藝術節」,承辦人叫周軍,景縣人,留一頭長髮,在景縣搞樂隊,「一個文青兼憤青」,他喝酒很瘋狂,有時候喝完酒發脾氣,把酒瓶往地上砸,他是狗子的粉絲之一。狗子說,他喜歡和這樣的人在一塊。

獨幕劇的主題是狗子改編的魯迅獨白,魯迅是他最喜歡的中國作家,在一篇《魯迅三過香港》的文章中,他寫道,「很多時候,很多事情讓我們重溫魯迅,他總能讓你用另一種眼光來關照解不開的難題。」90年代,他讓朋友化妝成魯迅,身穿黑色長袍,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走,坐公共汽車,逛商場,看路人的反應,朋友表演,他拍,拍了一周沒人理「魯迅」。逼得朋友爬到一棵槐樹上,大喊,「我是周樹人」,還是沒人理。

狗子頭戴寫著太宰治名字的方巾,上身灰色T恤衫,下身牛仔褲,球鞋破了兩個洞,露出腳趾,他站在話筒前,腳下放一罐啤酒,右手夾煙,停頓幾分鐘後,他開始說話。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很充實,當我開口,我就感到空虛,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這一生儘是可恥之事。」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

「黑化肥發灰!」台下的朋友喊道。

「另一株是——

「灰化肥發黑!」另一個朋友喊道。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眨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

「而一無所有的乾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裡。」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來,滿本上都寫著——

「家庭幸福是萬惡之源!」台下的朋友回答。

6

太宰治一生經歷了五次自殺,分別在20歲,21歲,26歲,28歲和39歲。第二次自殺,太宰式和銀座酒吧女招待投海,太宰治被船夫撈起,女招待卻死了。第四次自殺,太宰治和妻子小山初代服用安眠藥,因為小山初代出軌,給太宰治造成巨大的打擊,依然失敗,那次之後,太宰治和妻子分居。第五次是最後一次。那時,二戰結束,太宰治陷入戰後的失落和迷惘,期間,他完成了代表作《人間失格》。六月的一個雨天,雨下得極大,他和情人山崎富榮相互捆綁,投河自殺。屍體被打撈上來是6月19日。那天是太宰治的生日。

在日本,狗子呆了十五天,從東京出發,到津輕,太宰治的老家,最後返回東京,採訪太宰治的女兒太田治子。在津輕,便利店隨處可見以太宰治命名的便當、毛巾、餅乾......他很失望,沒想到太宰治成了一張旅遊名片。他在街頭詢問年輕人,發現日本當代年輕人知道太宰治是因為一部叫《文豪野犬》的漫畫,講了一幫文豪破案的故事,太宰治是其中一個人物,座右銘是「清爽明朗且充滿朝氣地自殺」。

會見太田治子那天,狗子換了一件藍色的襯衫,是他平時上班穿的,老狼換了一套西服,第一次看見狗子穿正裝,他覺得好笑,他認為狗子是個藐視權威,毫不在乎的人。

1947年,《斜陽》發表,描寫一個女孩和已婚男人的一段戀情,女孩把愛情視作革命,懷了男人的孩子,男人卻拋棄了她。小說是太宰治根據情人太田靜子的日記改寫,作為私生女,太田治子對父親有著複雜的感情。

太田治子72歲,她個子不高,說話低著頭,好像有些害羞,是個溫和的老太太。她和女兒生活在一間五十平米的屋子裡,客廳堆滿了書,平時她就在這裡吃飯、接待客人、看書和寫作。狗子非常驚訝,他以為像太田治子這樣的作家在日本應該過著非常舒適的生活。

狗子說,「我們是北京叫西局書局的民間小組到這兒來,沒有任何商業政府的背景和資助,純是朋友集資,來拍一部尋訪太宰治的紀錄片。我最早看《斜陽》深受感動,我非常喜歡太宰治。」

「您被斜陽的哪些內容所吸引呢?」太田治子問。

「很難說具體什麼,就是一種特別切身的傷感,但同時具有有力量的戰鬥精神。」狗子說。

「您剛剛說您喜歡《斜陽》我很高興,不過斜陽90%的內容來自我母親的日記,我認為正因為太宰最後10%寫得很精彩,才使它得以成為一篇小說,然而它的優秀,同樣也因為我的母親日記寫得好。現在普遍認為我母親是《斜陽》的原型,而我認為她是與太宰治共同創作《斜陽》的助手。雖然太宰是我的父親,我身為一個寫字的文人,我還是認為,這樣的太宰非常狡猾。」

「您覺得太宰治的這種做法算抄襲嗎?」狗子問。

「太宰先生的性格中,確實存在傲慢而不知羞恥的一面,比如他用到魏爾倫那句,上天的眷顧讓我受寵若驚,還會老老實實地標上原作是魏爾倫,若對方是名不見經傳的詩人,他就絲毫不會提及原作身份。所以我覺得太宰有這麼一點輕視別人的感覺。」

「太宰治的形象在我心裡開始要崩塌了。」狗子說。

「對不起,讓您失望了。」太田治子笑了起來。

採訪到一半,狗子胃疼得厲害,可能是緊張的緣故。他吃了點餅乾,緩了一會兒。他送給太田治子他的隨筆集《散德行》,署名「狗子」。太田治子說,今年是狗年,您喜歡狗嗎?狗子說,挺喜歡的。

在東京的一個晚上,狗子在太宰治以前住的地方附近喝酒,那裡有一座天橋,他想,太宰治曾每天從那座橋經過。他決定到橋上去,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他覺得太宰治能聽見。

他舉起啤酒,說:「我想敬你一杯,我喜歡你,太宰治,不能這麼簡單地說,我們從骨子裡有種相通的東西在。我無論戀愛,還是生活中遇到各種挫折,想到你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今天,單位通知我上班,但是我在東京,我只好謊稱病假,但也可能撐不過去,如果被開除,那就什麼都沒了,我再什麼都沒了,也不如你什麼都沒了,你不就想什麼都沒了嗎?」

他繼續說:「你肯定覺得這一切非常可笑,包括我們到這兒來拍的這一切,但是你不會拒絕,你很軟弱,你覺得這都無所謂,來吧來吧,你一直在接受你永遠在接受,接受到最後,你覺得有點不耐煩,覺得操,怎麼這麼多事兒啊,一切都有自殺的渠道給你備著。」

「世間是不是我最了解你啊?太宰治?」

啤酒喝光了,他停止說話,只剩呼嘯的風聲和車輛行駛的汽笛聲,太宰治聽見了嗎?他走下台階,朝馬路走去。

2018年,狗子在日本。攝影:唐大年

2014年,狗子在北京。攝影:馬車

2014年,狗子在北京。攝影:馬車

《三味線》是狗子、唐大年、老狼於2018年在日本尋訪太宰治拍攝的紀錄片,以下為預告短片。

https://v.qq.com/x/page/s07930zoal1.html

——?完——

題圖:2003年,狗子和阿堅等騎三輪車到北京。

全部圖片由被採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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