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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玉林自述:一個藝術創作者從「網癮治療」里看到了什麼

「網癮治療」是一件嚴肅而複雜的事。在不同人眼裡,它有著不同的面貌。從臨沂四院、「戰網魔」、《網癮戰爭》,到千里出逃、揭露曝光、口誅筆伐,它是特效藥,也是集中營;是一部分家庭的救主,也是一大批孩子的地獄;是一些人榮譽獎章上剝落的金漆,也是另一些人慾除之而後快的噩夢。

裴玉林的想法與他們都不一樣。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在中央美術學院見到了裴玉林。這個剛剛研究生畢業的年輕人衣著樸素,笑容溫和。身兼遊戲玩家和藝術創作者,他研究過「網癮」,調查過網戒中心,採訪過學員,而這些在他眼裡都可以歸結為一種狀態。他抓住了這種狀態,又用特殊的手法表達出來。

「我想把『網癮治療』做成藝術。」

以下是裴玉林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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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玉林

1

「我想找到一個楊教授開過光的電療儀。」

《網癮治療計劃》是我研究生的畢業創作,我花了3個多月的時間來完成它。從類型上說,這個作品屬於現成品裝置,就是通過一些搭建、組合,讓物品構成一種比較特殊的關係。使用的材料是已有的、現成的東西,手法就叫做現成品裝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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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癮治療計劃》

我最早接觸網癮這個詞,是中學的時候,在父母、老師、媒體嘴裡聽到的。那時有些同學喜歡玩遊戲,成績下降很快,父母、老師把成績下降、上課沒精神的原因推給了遊戲。當時網戒中心好像還不很流行。我初中班裡有個同學,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裡只有奶奶,管不了他,他每天半夜都要偷溜去網吧。後來被發現了,父母就給他辦轉學,去他們工作的城市,也沒把他送進網戒中心。前幾年同學聚會,我還見過這個人,現在混得挺好,感覺也沒被「毒害」什麼。

深入了解網癮,最開始是在互聯網上,各種消息、學術著作、媒體報道,我都看過。後來我找到了一些去過網戒中心、接受過「治療」的人,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說現在的網戒中心是什麼樣、有多少人、裡面還有哪些治療,等等。

這些人告訴我,除了山東臨沂四院之外,各地還有許多網戒中心。這些網戒中心規模有大有小,但裡面的人「非常多」。北京郊區就有好幾家,他們一般不打網戒中心的旗號,而是叫康復所、康復中心。

「楊教授」被曝光之後,據說那些正規不正規的網戒中心裡,電療都用得少了,但我還是想親自去網戒中心裏面看看。我去過北京郊區,去過著名的「四院」,當然都進不了門,工作人員完全不理我。直到最後,我也沒能找到一個願意透露消息的網戒中心內部人員。

我的作品是現成品裝置,最開始,我就決定要用網戒中心裡用過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很難拿到,我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也只拿到了一部分。

我試過給網戒中心打電話,和他們正面說,結果他們連拒絕也不拒絕,直接把電話掛了。自己找上門,同樣也是不行。

後來,一個採訪對象給我提供了線索,他一年多以前才從某家網戒中心「出院」,對裡面的記憶還很新鮮。他告訴我,網戒中心會定期去某個廢品回收站丟垃圾。

網戒中心會嚴肅處理電療儀,因為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用過這東西,所以處理得很隱秘,外人很難接觸到。但報廢的理療線,注射用的輸液瓶、針頭,他們會當成普通垃圾扔掉。理療線是用來連接電療儀的,輸液瓶和針頭則用來給學員注射一些穩定情緒的藥物。

我不知道這種注射合不合理,也不知道那些瓶子、針頭裡面裝過什麼東西。有時為了安慰自己,就想,既然他們能直接扔出來,應該也不是什麼有害物質,即使接觸到,問題也不大……不論如何,我大概掌握了這家網戒中心處理垃圾的信息,就直接奔向廢品回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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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癮治療計劃》中的作品《打字機》使用了從網戒中心回收的針管

那家廢品回收站實際上是一個分類回收點,附近的垃圾都被送到這裡,分類之後再拉去更高一級的處理中心,環境比想像中臭氣熏天的垃圾站要好上一點兒。由於不想惹麻煩,我沒去聯繫管理員,也沒說要什麼東西,只和當班的環衛工人通了個氣,說自己是藝術系學生,想撿些東西回家搞創作。他們沒反對,我就跑去垃圾堆里猛刨一通。

學員給的線索大多是描述,做不到很精確,更沒有圖片。我在廢品回收站翻了十幾個小時,總算找到了一部分,理療線、輸液瓶、針頭都有了,但數量都不多。最終製作時,針頭還是不夠,只能又買了些一模一樣的。

電療儀始終是個遺憾。我根據學員們的描述,找來了幾個相同型號。這真的太困難。以我的能力,實在查不到網戒中心電療儀的去向。我何嘗不想找到一個楊教授開過光、親自用過的電療儀,哪怕再去翻十幾個小時垃圾也行。

2

「『戒網癮』本身是件很嚴肅的事,那麼,我們能不能讓它變得『好玩』?」

在央美讀到研究生,你的作品是什麼內容,用哪些表現手法,都是自己選的。之所以做「網癮」,一方面因為我自己玩遊戲,對這件事有興趣,有關注;另一方面則在於,我認為像遊戲這種電子、媒體化的東西,會是我們對於圖像,特別是視覺圖像的一個審美趨勢。事實上,我們現在的生活幾乎已經離不開電子圖像了,而未來還會越來越多。

實驗藝術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性質。它不像我們平時看電影,看動畫片,只是單純地「看」,而是可以製造出一個氛圍,一種關係。具體到「戒網癮」上,它的本質是治療與被治療,是一個不安定的氛圍,一種特殊的對抗關係。

《網癮治療計劃》一共有5個作品,都圍繞這種氛圍和對抗關係。比如《懲罰》是把顯示器和椅子用膠帶粘在牆上,下面接著一台電療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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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懲罰》

顯示器里播的東西,是網戒中心的學員告訴我的。他們說,自己受過電療之後,眼前會冒出雪花、看不清東西,甚至直接兩眼一抹黑。我把這些放進顯示器,就變成了雪花、模糊和黑屏。

「懲罰」對應的是「刑場」。自古以來,行刑的目的不是處死一個人,而是給其他人看,警示他們:如果你做同樣的事,你的下場也會一樣慘。在網戒中心,電療起的也是這個作用。所以我也把顯示器和椅子綁在高處,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們。

《平衡力》的主體是一個氣球,它的材質是我仿照亞洲人膚色與質感製作出來的。氣球上纏著的電線,是從網戒中心拿到、在學員們頭上貼過的。它一開始飄在空中,在整個展廳里飄來飄去。後來慢慢跑氣,掉下來,我就用處理顯示器那樣的方法,用膠帶把它粘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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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力》,懸掛在空中的氣球

《打字機》看起來最直觀。上面是鍵盤,中間是注射器,最下面是一張動物皮。我用製作傳統皮影的技術來處理這張皮,讓它有了特殊質感。針尖和皮膚表面直接接觸,稍微一碰就會刺進去,以此來製造一種一觸即發的危險感覺。

《輸入方法》里,我改造了幾個輸液瓶,讓它看起來像是滑鼠的樣子,輸液線就是數據線,連接到地上的兩台電腦。兩台電腦保持同步,一邊是一雙手用注射器鍵盤不停地打字,另一邊是我採訪過的那些網戒中心學員,他們說過的話,以這樣的方式被觀眾看到。

裴玉林自述:一個藝術創作者從「網癮治療」里看到了什麼

《輸入方法》

地上《鼠》的部分是比較詼諧、輕鬆的:一台電腦,旁邊串著很多滑鼠,中間是個老鼠籠子。這個作品在暗一點的環境里效果會更好,因為我用的是遊戲滑鼠,它們的光會一閃一閃,像呼吸一樣。有幾個滑鼠已經被關進了籠子,還有幾個仍然在外面。

電腦屏幕上會滾動播出一部兩分鐘左右的定格動畫。滑鼠(老鼠)在一個空間里遊玩,最後被捉進籠子——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我對於這個裝置的解釋,但同時也是一個現場。這台電腦,它既是影片里的一個角色,又是在現場播放影片的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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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

單個作品的力量是單薄的,幾個作品放在一起,就形成了場域。它們能反覆給觀眾提示主題,營造出一種氛圍。

這種氛圍說起來很抽象,實際上很容易理解。舉個簡單的例子,很多人都玩過密室逃脫,密室逃脫就是營造一種恐怖、懸疑的氛圍,它裡面所有的物品和場景都為這個氛圍服務。再深入一點兒,現在有一些實驗戲劇,一個場地里分成兩個舞台,同時演出不一樣的情節,這又是一種製造氛圍的手段。

實驗藝術也是一個道理。只不過密室逃脫的氛圍非常明確,實驗戲劇呈現的東西也不難理解,而在藝術領域裡,這種氛圍很多時候是不確定的、特殊的,它既可以帶有一些恐怖、血腥、失衡,又可以寧靜、舒緩、有趣。

我很看重「有趣」這一點。我想,既然「戒網癮」本身是件很嚴肅的事,那麼,我們能不能讓它變得好玩?事實上,可以。這就是藝術的作用。「好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逗趣,而是從新的角度給人們刺激,它的基礎是審美。一件作品,不論是偉大嚴肅,還是輕鬆詼諧,甚至驚悚恐怖,你只要覺得它「美」,就可以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那麼,我們在看待嚴肅問題時,換一個視角,它就很有可能也是「美」的。

我們都知道網癮治療這個話題很沉重,如果再從沉重的角度去談它,人們會更不舒服。所以我想提供一個新視角,和原本大家對它的評價都不一樣,不是家長的救星,不是孩子的地獄,把這些都拋開,跳出原有的立場,就能看到其他的一些東西。

3

「我也要說一句很俗的話:藝術源於生活。」

很多人都問過我,看不懂現代藝術、實驗藝術,要怎麼辦。

我的答案是,很多藝術其實沒必要「看懂」,只要能感受到裡面表達的一些東西就可以了。你的感受,甚至沒必要和作者表達的東西一致。

比如《網癮治療計劃》,一些觀眾看過之後來問我,是不是影射了「996」。這不是我的初衷,但很有意思。因為他們看懂了、體會到了作品裡這種束縛、不舒服、不平衡的感覺,即使不了解網癮,但每天上班就是面對電腦,生活一眼望不到頭。他們在這樣的感受中解讀出「996」,我認為是很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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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了解網癮,也能看出作品中表達的其他一些東西

假如你一定要「看懂」,也可以去提前讀讀作者、策展人寫的說明文字。有些時候,你的經歷、觀點、知識結構會與作者有交集,你可能就更容易理解他們的作品。

我不是北京人。在考進中央美術學院之前,我一直在四川自貢上學。2007年左右,我開始玩《帝國時代》《反恐精英》《紅色警戒》,這是我印象中最早玩到的電子遊戲。

我上小學時,家裡沒有電腦,初中才開始去小網吧玩遊戲。那時候自貢網吧市價是2塊錢1小時,最便宜的能到1塊5。班上三五個男生經常結伴去網吧,人不能太多,人多了動靜太大,會被班主任逮到。一旦被逮,後續就是叫家長、挨罵、挨揍。我父母算是比較開明,即使被班主任叫去,回家之後也是以批評為主,不怎麼打。

到了大學,我玩得最多的是「DotA」。我和中學的朋友們,只要一段時間沒聯繫,就要上線一起玩玩「DotA」,聊聊天,相當於一種溝通方式。大家分散在天南海北,通過遊戲連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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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tA」是裴玉林和朋友們溝通的方式

「網癮」源於美國精神病醫生戈登伯格的一個玩笑,它不是病(裴玉林創作時,WHO還未將「遊戲障礙」認定為疾病——編者注),而是一類心理特點,或者性格特徵。說它是「病」,更像是一種比喻,這種比喻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你不經意間就會用上「拖延症」「手殘」一類的詞兒。「網癮」也是如此,它本來是個模糊、沒有被準確定義過的東西。如果你下功夫去了解,就會發現,每個網戒中心都有自己的一套「網癮」標準。

網戒中心運作過程中,被困擾的是家長,提出定義的是網戒中心,被「治療」的則是孩子,「治療手段」是電療、軍訓,包括我收集到的那些現成品素材在內的種種手段。它們給我一種鮮明的權力、強制性的感覺。這就涉及到身體政治的領域,也是實驗藝術與現實、與社會生活的聯繫之一。

我要說一句很俗的話:藝術源於生活。實驗藝術也不例外。它看上去好像天馬行空,一般人搞不明白,但實際上,它的要求是站在前線,去探索一些新領域。新領域要如何探索?當然不能瞎搞,而是要有一定的審美、關懷和衝動。說白了就是,社會上總有些經濟、科技或者其他方面不好解決的問題,我們能不能用藝術的眼光來看一看?

我在央美讀的是實驗藝術學院。這個學院的學科跨度很大,大致分成3個方向:傳統藝術轉化,比如民間的皮影、剪紙,如何用到現在的作品裡;科技藝術,顧名思義是在藝術里探索新科學、新技術;我本人屬於第3種,社會藝術,就是針對社會現象、社會關懷去創作。

我之前做過一個作品,主題是「安檢」,也是現成品裝置。現在我們一進地鐵站,就能看到安檢儀。我仔細考察了安檢儀,了解它的圖像要怎麼轉換,然後把大量需要安檢的物品用一條很長的傳送帶連接在一起,拖過掃描儀的時候,顯示的是一幅帶著X光效果的山水長卷。

安檢也是一個社會話題,你可以從很多角度去討論。而藝術作品的態度是很開放的,沒有一個確定的含義。我是在批判它,還是在讚頌它?這不好說。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安檢已經存在了。它既然存在,我們就可以去探索,去嘗試,從它身上找出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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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檢題材作品《行旅圖》

4

「我希望大家能多去現場看一看裝置藝術。」

裝置藝術其實就是空間的搭建關係,很多時候,它的力量感要比繪畫更強。

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我畫了一顆炸彈,你看到的就是畫出來的炸彈,但假如我在你面前直接放了一顆炸彈,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我的《打字機》也是這樣,如果我只是畫出針頭,觀眾會覺得它離自己很遠,扎不到自己手上,沒什麼特別的感想。然而我放了幾十個針頭在現場,下面還有一張皮,針頭與皮直接接觸,極小的受力面積,極大的壓強,像是隨時都要紮下去。看到這個東西,你可能就不由自主地汗毛直豎。

所以,裝置藝術也很怕觀眾隨便亂碰。因為它的核心是搭建,碰一下可能就全完了。構思《網癮治療計劃》時,我還想過更大、更危險的東西,比如用手機模型把一張桌子的4個角墊起來,墊得很高,尤其有種不安定、不平衡的感覺。但後來和導師一商量,怕現場觀眾太多,真有人去碰,容易搞出事故,最後就沒有做出來。

我正在和一些策展人聯繫,讓《網癮治療計劃》參加其他藝術展。像這種裝置作品,在不同場景里展出,會有區別,有變化。這種區別和變化往往只有在現場才看得出,像話劇一樣,換了演員,換了劇場,甚至換一批觀眾,它看上去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希望大家更多去現場看藝術展,是因為現在的藝術形式,很多是在體現理念和氛圍。一張油畫的照片和原畫,一間鬼屋的設計圖和親自走一遭,肯定是後者更吸引人。凡是有立體感、空間感的東西,都是親身體驗的更好。

遊戲或許也是這樣。很多人把遊戲叫做第九藝術,我卻不是很肯定。如果你要把藝術與遊戲結合,那麼你必須對兩方都很熟悉,才能做好。但現在玩遊戲的人多,玩藝術的人少,關注遊戲的人多,關注藝術的人少,藝術家未必懂遊戲,遊戲設計師未必了解藝術。不過換個角度,這說明它未來的空間還很大。

「遊戲」與「藝術」的定位也不同,甚至有互相矛盾的地方。遊戲能夠開發出來,需要大量的受眾,吸引流量,藝術則是要脫離原來的邏輯,創造新的邏輯,就不一定符合受眾的口味。但我覺得,這些東西將來很有可能成為一種趨勢——如果遊戲的數量變得異常龐大,大家玩普通的遊戲玩膩了,說不定就會去追求一些奇奇怪怪的作品。當今科技發展很快,AR、VR、AI,它們或許也可以把遊戲和藝術聯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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