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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思想的本性所暗示的歷史問題

選自《近代物理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

[美] 埃德溫·阿瑟·伯特

張卜天 譯

我們近[現]代人思考世界的方式是多麼奇特啊!而且,它也太過新穎。構成我們心理過程之基礎的宇宙論只有三百年的歷史,它還只是思想史中的一個嬰兒,可我們卻像年輕的父親愛撫他的新生兒一樣熱情而又窘迫地眷戀它。像這位父親一樣,我們對這個新生兒的本性一無所知,卻虔誠地視之為自己的親生骨肉,允許它以微妙的方式無拘無束地全面控制我們的思想。

任何一個時代的世界觀都能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被覺察到,但最好是看看在當時的哲學家那裡反覆出現的問題。哲學家們從未成功地步出他們那個時代的觀念之外,以便對其進行客觀審視——事實上,這未免期望過高了。

剪短頭髮以引人注目的少女們同樣不會透過老修女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但哲學家的確成功瞥見了當時的形而上學概念所牽涉的一些問題,並以多少有些徒勞的方式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思索,且獲得了天真的愉悅。

讓我們以這種方式檢視一下近代世界觀。對哪些問題的正確處理被普遍認為是形而上學思想家理所當然的主要任務呢?嗯,最明顯的是所謂的知識問題。

自笛卡兒以來,思辨研究的主流一直滲透著這樣一種信念:研究知識的本性和可能性是成功處理其他基本問題的必要前提。那麼,這種局面是如何產生的?當人們沉浸在這些深奧的認識論思考之中時,他們正在接受什麼假定?這些假定又是如何進入人們的思維之中的?

當然,在一個人人都堅信哲學必須做這種事情的時代,提出這樣的問題是不合時宜和徒勞的,可是既然一些當代哲學家已經大膽地拋棄了認識論,認為它研究的是不真實的難題,那麼提出這些問題的時機也就成熟了。

知識問題是否把思想引入了錯誤的方向,因不可靠的前提而導致結論無效?這些前提是什麼?它們是如何與近代思想的其他本質特徵相聯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誘使近代人以這種方式進行思考?

認識論在近代哲學中的中心地位絕非偶然。它很自然地源於一種更加普遍和重要的東西,那便是關於人本身、尤其是人與周圍世界之間關係的觀念。

對於在中世紀佔主導地位的哲學來說,知識並不成其為一個問題。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人的心靈可以理解整個世界。後來知識開始被視為一個問題,這意味著人們被引導著接受了某些關於人的本性和人試圖理解的事物的不同信念。

這些信念是什麼?它們在近代是如何出現和發展起來的?它們以什麼方式迫使思想家們作出那些充斥於近代哲學著作的形而上學嘗試?那些詆毀認識論的當代思想家本人真能完全客觀地看待整個過程嗎?總而言之,為什麼近代思想的主流是這個樣子?

在以這種籠統的方式談及「近代思想的主流」時,必須補充一句,以表明我們並未盲目陷入某種明顯的危險。近代哲學真正有建設性的觀念很可能根本不是宇宙論觀念,而是諸如「進步」、「控制」之類的倫理-社會概念。

這些概念的確是解釋近代思想的一把迷人的鑰匙,它們所呈現的近代思想與我們在追究它的形而上學概念時它所呈現的輪廓相當不同。但在這裡,我們並不關心近代思想的那一方面。

歸根結底,一個時代形成的關於世界本性的基本圖景才是它所擁有的最根本的東西。這種圖景最終控制著一切思想。我們很快就會看到,和以往任何一個時代一樣,近代心靈顯然也擁有這樣一幅基本圖景。那麼,這幅圖景的本質要素是什麼,它們又是如何出現在那裡的呢?

在今天如此自信地開始進行的所有發生學研究中,近代科學思維本身的確切本性和假定並未成為真正不偏不倚的批判性研究的對象,這無疑沒有什麼神秘的。

之所以如此,不僅是因為(這本身也足夠重要)我們都很容易受制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看法,會不加質疑地接受它的主要預設,而且也是因為我們的心靈會把權威主義原則與近代思想成功叛離的占統治地位的中世紀哲學聯繫在一起。

近代思想家異口同聲地強烈譴責外在權威把大量命題強加給天真無辜的心靈,以至於人們很容易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命題本身極不可靠,而新的自由原則背後的基本假定、如何在自由原則支持下成功地尋求知識、以及在尋求知識的過程中似乎涉及的關於世界的最一般結論則是有充分根據的。

但我們有什麼權利把所有這一切當成可靠學說呢?我們能夠證明它是正當的嗎?我們清楚它的含義嗎?這裡我們確實需要對近代思想所特有的那些基本假定的興起作一種批判性的歷史研究。至少,它將迫使我們對自己的思想假定和方法作出更加客觀的洞察,以代替那種輕鬆的樂觀主義。

讓我們試著儘可能精確地初步確定中世紀思想與近代思想關於人與自然之間關係的基本的形而上學對比。

對於中世紀思想的主流來說,人在宇宙中佔據著一個比自然界更重要也更具決定性的位置,而對於近代思想的主流來說,自然卻佔據著一個比人更獨立、更具決定性和更為持久的位置。

更具體地分析一下這種對比也許是有益的。對於中世紀來說,人在任何意義上都是宇宙的中心。整個自然界被認為在目的論上從屬於人及其永恆命運。

在中世紀的綜合中統一起來的兩大潮流——猶太-基督教神學和古希臘哲學——已經不可避免地導向了這一信念。這一時期盛行的世界觀持有一種深刻而持久的信念,即擁有希望和理想的人是宇宙中至關重要乃至起支配作用的事實。

這種觀點構成了中世紀物理學的基礎。

整個自然界被認為不僅是為人而存在,而且也直接呈現於人的心靈,並且能為人的心靈完全理解。

因此,用來解釋自然界的範疇不是時間、空間、質量、能量等等,而是實體、本質、質料、形式、質、量——這些範疇是在嘗試為人對世界的獨立感覺經驗以及對世界的主要利用過程中覺察到的事實和關係賦予科學形式時發展起來的。

在獲取知識的過程中,人被認為是主動的,而自然則是被動的。人在觀察到遠處的物體時,是某種東西從眼睛發出到達物體,而不是從物體到達眼睛。

當然,關於對象的真實的東西是那些能被人的感官直接感知的東西。看似不同的東西就是不同的實體,例如雪、水和蒸汽。同樣的水對一隻手熱,對另一隻手冷,這個著名的難題對於中世紀物理學來說是一個真正的困難,因為對中世紀物理學來說,熱和冷是迥異的東西,同樣的水怎麼可能既熱又冷呢?能為感官所區分的輕和重被認為是同樣真實的迥異的性質。

同樣,在目的論方面,按照事物與人的目的關係而作的解釋與按照動力因果性(表示事物之間的關係)而作的解釋被認為同樣真實,甚至往往比後者更重要。

雨因為要養育人的莊稼而下落,這與因為在雲中受推擠而下落同樣真實。源於目的活動的類比被大量運用。輕物,比如說火,傾向於上升到它們的固有位置;重物,比如說水或土,則傾向於下落到它們的固有位置。量的差異正是源於這些目的論區分。由於較重物體的下落傾向比較輕的物體更強,所以如果允許自由下落,則較重的物體將更快地到達地面。水中的水被認為沒有重量,因為它已經處於其固有位置。

我們無需再舉更多的例子便足以表明中世紀科學從多個方面為其預設提供了證據,這條預設就是:擁有認識手段和需要的人是世界中起決定作用的事實。

此外,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人所棲息的這個地球處於天文學領域的中心。除少數幾位大膽的思想家以外,從未有人想過在天文學中把地球以外的點選為參考點是否正當。

地球似乎是一個巨大而堅實的寂靜無聲的東西,星空則像是一個輕柔飄渺、不太遙遠的球體在毫不費力地圍繞地球運轉。即使是古代最敏銳的科學研究者也不敢提出,太陽與地球的距離只有實際距離的1/20。

讓這些有規律的發光體圍繞著人的棲息地旋轉,簡言之是為了人的愉悅、教誨和使用而存在,這難道不是最自然的事情嗎?整個宇宙是一個不大的有限處所,它是人的處所。人佔據著中心,自然界主要是為人而存在的。

最後,這個可見宇宙本身無限地小於人的領域。中世紀思想家從未忘記他的哲學是一種堅信人的不朽命運的宗教哲學。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不動的推動者與基督教的上帝合為一體。存在著一種永恆的理性和大愛,他既是整個宇宙體系的創造者也是其目的,人作為一種理性的、愛的存在者本質上近乎於他。

這種相似性在宗教體驗中得到了揭示,而對中世紀哲學家來說,宗教體驗是最高的科學事實。

理性已經與神秘主義的靈性和出神聯姻。

一個人最圓滿的時刻便是心醉神迷地、不可言喻地瞬間看到上帝,也正是在這一時刻,人的整個認識獲得了最終的意義。

自然界存在著,人可以認識它,享有它。

繼而人存在著,他可以「認識上帝,永遠享有上帝」。對於中世紀哲學來說,在人與永恆的理性和大愛之間的這種被賜予的相似性中存在著一種保證:

現有的整個自然界只是一場橫貫古今的偉大神劇中的一個瞬間,人在這場神劇中的地位堅不可摧。

讓我們藉助於中世紀哲學所造就的卓越詩作——但丁的《神曲》中的一些詩句來生動地表明這一切。事實上,《神曲》只是以崇高的形式表達了那種流行的信念,即宇宙本質上具有人的特性。

萬物原動者的榮光照徹宇宙,反光強弱,因地而異。

我曾去過那受光最多的天體,看到了回到人間的人無法也無力重述的事物。

因為越接近嚮往的東西,就越深入其中,記憶力再無法追溯它的痕迹。

雖然如此,我仍要把在神聖王國珍藏在心中的一切組成我吟詠的題材……

我們的官能在那裡能做到許多在人間做不到的事,因為那個地方是作為人類本來的住處創造的……

萬物之間井然有序;這是使宇宙和上帝相似的形式。

在這秩序中,高級創造物看到「至尊者」的足跡,這「至尊者」便是這秩序所力求達到的目的。

在我所說的秩序中,萬物皆根據各自不同的命運而有不同的傾向,因為有的距本原較近,有的距離較遠;

因此,它們在宇宙萬物的大海上,憑藉各自天賦的本能,向著不同的海港行駛而去。

這本能使火向月天上升,讓必有一死的造物心中升起動力,把泥土聚在一起緊緊粘合。

這弓弦上的箭不僅射那些缺乏理智的造物,就連那具有理智和愛的造物也會射出……

那原始的、難以形容的能力,懷著他和聖子永恆產生的愛,凝望著他的兒子,

創造出由天使們的理智推動的在空間中旋轉的秩序井然的諸天,凡觀天者莫不感知這能力。

因此,讀者啊,同我一起舉目眺望那些高遠的天輪,正視那一種運動和另一種運動交叉之處;

從那裡深情地凝望那位巨匠的技藝,他心中那麼熱愛這件作品,甚至不能把目光從那裡挪移。

你看那負載行星的傾斜環帶,像樹杈一般從那裡分出來,以滿足向行星呼籲的人世;

若是它們的軌道不那麼傾斜,諸天中的好多功能都將失效,地上幾乎一切潛能都會死亡;

若是偏離那直路更遠或更近,整個宇宙不論在上或在下,都不會秩序井然。

關於但丁與上帝最終的神秘合一是這樣描述的:

至高無上的光芒啊,你如此超乎凡人思想之上,請重新讓你當時顯現給我的形象稍微浮上我的腦海,

並給予我的言語以力量,讓我至少能把你萬丈榮光中的一粒火花傳給將來的人們……

我相信,我那時忍受的活生生的光極為強烈,假如當時我的眼睛從它那裡移開,我一定會迷失在茫茫一片黑暗中。

我記得,我那時曾壯著膽子盡量久久觀望那光芒,使我的觀照與無限的善結合。

無比浩蕩的天恩啊,依靠你,我才敢於長久仰望那永恆的光明,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盡!

在那光明的深處,我看到分散在全宇宙的書頁被結集在一起,為愛裝訂成一卷;

實體與偶性,以及其間的關係,彷彿不可思議地糅合融化在一起,使我所講的僅僅是真理的一線微光而已……

我的心就這樣全神貫注、堅定不移、固定不動、專心致志地凝望著,並在凝望中輝煌起來。

面對著那輝煌燦爛的光明,人就變成如此幸福,以至於永不肯從那裡移開目光去看別的景象。

因為善,那意志所追求的目標,完全集中在那光明裡,凡在其中的都完美,在其外的都有缺陷……

哦,永恆的光啊,只有你在你自身之中,只有你知道你自身,你為你自身所知道而且知道你自身,你愛你自身並對你自身微笑!

那個在你裡面顯現出來的圈環,彷彿只是作為反射的光產生的,當我用眼睛稍加註視的時候,

我似乎看到用它自己的顏色,在它本身裡面繪成了人像,因此我的視線完全集中於這人像上面。

如同一個幾何學家專心致志地測量圓周,為了把圓畫成等積的正方形,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他所需要的原理;

我對於那新奇的景象也是如此;我想知道那人像如何同那圈環相符,又如何把自己安放其中;

但是我的翅膀飛不了這樣高,忽然我的心被一道閃光照亮,在這道閃光中它的願望便得以滿足。

要達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勝任;但是我的慾望和意志已像均勻轉動的輪子為愛推動——

這愛推動著太陽和其他星辰。

讓我們把這些詩句與當代頗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一位哲學家的文字作一比較,後者相當極端地表達了在現時代廣為流行的關於人的學說。在引用了梅菲斯特對創世的說明(把創世描述成一個相當無情和任性的存在者的行為)之後,這位哲學家繼續說:

概而言之,這就是科學讓我們相信的世界,它甚至更沒有目的,更沒有意義。在這樣一個世界中,我們的理想從今以後必須找到一個歸宿。人是各種無法預知結果的原因的產物。他的孕育和成長,希望和恐懼,情愛和信念,都只是原子偶然聚合的結果。沒有哪一種熱情,沒有哪一種英雄主義,沒有哪一種強烈的思想和情感,能夠維持個體生命不死。古往今來的所有辛勞,所有奉獻,所有靈感,所有如日中天的人類天才,都註定要在太陽系的無邊靜寂中寂滅。而整個人類成就的殿堂,必然會無可避免地埋葬在宇宙廢墟之下——這或許會引起爭議,但所有這一切是如此地近乎確定,以至於任何否認它們的哲學都不能指望站得住腳。從此以後,只有在這些真相的腳手架之中,只有在徹底絕望的堅實基礎之上,靈魂的居所才能安全地構築起來……

人的生命是短暫而脆弱的。緩緩襲來的死亡會冷酷而黑暗地降臨到他和他的同類身上。那種無視善惡、不顧及毀滅的全能的東西正以無情的方式運作著。對人來說,今天被宣判要失去他的至愛,明天就親自穿過黑暗的大門。在災難降臨之前,他唯有珍視那些使其短暫生命變得高貴的崇高思想;鄙視命運奴隸的怯懦恐慌,而去崇拜自己親手建立的聖所;不因為偶然性的主宰而泄氣,保持心靈的自由,不受統治其外在生活的蠻橫暴虐的束縛;自豪地藐視只能暫時容忍其認識和譴責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精疲力竭但卻頑強不屈的阿特拉斯(Atlas) 那樣,不顧無意識力量的蹂躪踐踏,獨自支撐起以自己的理想塑造出來的世界。

這種觀點與但丁那種沉著、靜觀且無限自信的充滿熱情的哲學形成了多麼強烈的反差啊!在羅素看來,人只是盲目而漫無目的的自然界偶然的臨時產物,是其行為的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彷彿未經許可而闖入了她的領域。

在宇宙的目的論中,人的地位並不高。

他的理想、希望和神秘狂喜,都只是他自己誤入歧途的熱情想像的創造,在一個通過時間、空間和無意識的(儘管是永恆的)原子進行機械解釋的實際世界中,這些東西毫無地位和用處。他的地球母親只是無限空間中的一粒微塵,即使在地球上,人的地位也無足輕重,而且岌岌可危。

總之,人任由一股冷酷無情的力量擺布著,這股力量無意中使他應運而生,但可能很快就會不知不覺地熄滅他生命的小蠟燭。人和人所珍愛的一切都會漸漸「埋葬在宇宙廢墟之下」。

這當然是一種極端的立場;與此同時,在這種宇宙論的基調之下,反思性的近[現]代人難道不覺得這種狀況分析越來越有說服力嗎?

誠然,總有一些人試圖迴避宇宙論,也有一些唯心論哲學家和更多熱衷於宗教的人信心十足地持有不同的觀點。

然而,即使在他們之中,難道不是也有一種非常隱秘的恐懼嗎?他們擔心,如果絕對坦率地面對真相,上述信念將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這些狀況和所有其他狀況一樣也是有道理的。

無論如何,思辨顯然一直在朝著這個方向運動:正如在中世紀的思想家看來,認為自然從屬於人的認識、目的和命運是完全自然的;現在,人們也自然而然地把自然看成獨立自足地存在和運作,而且就人與自然的基本關係是完全清楚的而言,人們也自然而然地認為,人的認識和目的是由自然以某種方式造就的,人的命運完全取決於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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