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螢火蟲只有小手指長的夏夜
差不多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我才理解了父親對於一個山坨的感情，他對於那些松樹，松樹下的小溪流，小溪流躍過一半被陽光照耀一半浸泡在水裡的石頭，石頭底下的小螃蟹和小蝦米，他對於這些，不是熟悉，而是和他的存在發生著一份感情上的聯繫。他能夠伸出手指，對著山坡日頭的影子，就知道大約是什麼時辰，然後大踏步走進森林，直到他預測到來回的路程不至於落在天黑之後。
這種對於和存在發生關係的事物的熟稔程度，應該對我們的旅行有著深刻的啟發。你到了一個地方，有了新的發現，經驗上直抵內心，於是有了感嘆。可是，過了不久，那些你去過的地方越來越稀疏難辨，很多細節模糊不清，要是認真談起來，你會茫然若失。你找不到關於鳳凰的印象，即使走過寬窄巷子，留下影像，那十分鐘不到的留戀就會被時間稀釋得失去蹤跡。這種旅行給了你一種恐慌和虛空，怎麼走過的地方就記不得了啊？
你到過瀘沽湖，又從北方的雪原走到了蘇州的園林，旅行筆記上也曾迅速寫下過自己的感想，有一天你坐在家裡，要過目這些屬於「過去」時間的東西的時候，你真的會覺得自己也在「過去」嗎？那些時間的縫隙，彷彿我們的手指，對著光芒，就會有光芒透過來的。我常常打理這些「過去」，就像樓梯過道的欄杆一樣，隔著一些聲音的距離，我就把旅行的細節填塞進去，結果發現，能夠填塞的是那些我和時間一起沉浸的具體細節，而殘留的空白處，卻是我的忽略和匆忙。
我到過很多村子，能夠講起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的村子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的老家，那個狹長的山谷，一個是蒲河村，也是一個兩山夾一谷的地方。老家深處湖南中部丘陵，據說那座大山一直連著南嶽，我相信蜿蜒山巒最後消逝的天際應該就是南嶽，有時候就想，飛來落在水田裡，好看的白鷺是不是從衡山過來的，那種路程全靠兩個翅膀，白色的羽翼上是藍色的天空，直到歇息在山村水田的時候，修長優雅的體型就會成為鄉下最美季節來臨的寓言。村子裡的人依靠山窩自然的作用，搭建起屬於各自的家庭，隔著好幾道山坡，都可以扯起嗓子喊。所以，一個外地人到了我的老家，就驚異於說話的人的聲音，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氣。卻不知道是生活的力量，彼此能夠喊著並且回應。這樣的聲音使得村子裡所有的人不至於因為空間隔開而有荒疏感，他們親切溫暖，是一個社會學家民俗學家理解「大家庭」這樣三個字的最好樣本，你只要熟悉了這樣的嗓門，就會喜歡上他們，他們單純明朗，樸素熱情，婚喪嫁娶都會不顧一切地喜悅和悲傷，歡笑和哭泣能夠輪流著表達村子在自己歷史上的某一頁的故事。這是我的村子，我在那裡長到十八歲，一切生活的印象和後來據以發展的本錢都在村子裡，按照這個村子給我的烙印來比對要面對的一切。
而蒲河村，不僅僅和我自己的老家極為相似，也因為去的次數實在太多，就把一個村子所有的事物都刻在自己的心版上。我能夠眯著眼睛講述蒲河村的河流、山路、酒吧、唯一的旅舍、夏天螢火蟲只有一個小手指距離的夜晚、無所事事的貓橫過道路、停泊在橋下的舢板、連風都不願意吹動的鞦韆、要等一年才有的劈柴比賽活動，以及朝北的山坡一棵不知道倒下來多久的樹榦，遇見雨天就長出來令人詩意盎然的木耳。我真的可以跟你說關於蒲河村的一切事情，那些細節和人一樣和我自己一樣。
我的老家和蒲河這樣的村子，成了人生旅行的背景，我就依賴這些細節和故事來安排人生。我喜歡那種醇厚的人生筆記，一旦翻開，就會忘記時間，好像「過去」不曾過去，我雙腳踩在田徑上，靜伏在浮萍下面的青蛙就會突然跳起來，一隻青蛙的警覺影響了其他青蛙的生命，水田裡於是四處有了奇妙的閃跳，直到我走到山路邊，不過，這個時候另外一種聲音會突然間冒出來，不是隔著山坨叔叔家的狗叫，就是嬸嬸大聲的問候：回來了啊！快屋裡坐，有你吃的苦瓜紫蘇小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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