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逍遙與自由

美，是回來做自己

記得大概從我自己青少年年輕的時候就非常喜歡莊子，我想，好像在中國的文化里很少有一個思想家用這樣的夢幻的魔幻的不現實的方法，或者超現實的方法在敘述他生命里的一些嚮往。

講到北方，北冥有魚。北方一個無法想像的一個像洪荒一樣的地方，有一條巨大的魚，是一個存在的一種生命。可是我們也不知道說為什麼莊子要告訴我們說「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你知道魚有多大嗎？它的長度可能超過幾千里。

莊子常常把我們忽然帶到一個非邏輯的世界，我們忽然會有警覺，我們是不是老是活在一個一加一等於二的邏輯里？

一加一等於二好像是一個真理，可是沒有一個真理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莊子永遠用他神奇的方法，希望我們保有一種幻想的自由。

他告訴我們說，大魚有一天忽然好像不想做魚了，他想變成鳥，他就化身變成了一個大鵬鳥。而大鵬鳥的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不知道有多大多大。怒而飛，他忽然飛起來，從海面上飛起來了，其翼，它的翅膀若垂天之雲，好像把整個天空都遮蔽了。

我喜歡莊子，我覺得莊子讓我們年輕的時候沒有老掉，可以去幻想生命的各種變化。

如果從人的角度去看世界，它是一個固定的狀態。可是莊子也許帶我們去看自然的狀態。我們會碰到一個人，直問說，一個魚怎麼會變成鳥，這不是胡說嗎？可是我們也許從上一年的自然史，我們看到生物的演變是我們難以想像的。一個海里的動物可能會變成兩棲，爬到陸地上，有沒有可能從陸地上，它想飛起來了？

我想莊子其實從現代的觀點來看，它是一個非常驚人的角度，就是他永遠希望我們能夠跳脫人的限制。回看宇宙回看自然。莊子提到魚在北冥，想要到南方去南冥，他講的「冥」都是有一點無邊無際的廣大的地區。北方，有這樣的地方，南方也有這樣的地方。

而我覺得莊子最有趣的是，他好像告訴你說，不是我在乎說。是古代有一本書叫《齊諧》。《齊諧》裡面記錄了好多神神怪怪的事情，奇奇怪怪的事。也許有點像我們今天看的魔戒和哈利波特。它總是讓我們知道說，世界上其實有一些的敘述，不像我們永遠是一加一等於二。對於孩子來講，這些神怪的幻想的故事永遠在滿足它還沒有被限制住的心靈。

所以我覺得莊子基本上對一個民族最大的貢獻是說他提出了逍遙遊，告訴你說逍遙就是心靈自由。

你可能是現在這個樣子，是一條魚。你可能會嚮往變成一個鳥，你能不能去改變自己？那這樣的一個改變，如果我們用抽象的角度來看，莊子用了非常魔幻超現實的方法，希望我們的生命能夠擴大自己。

我也曾經提到莊子的文字非常的美，它簡直像一個詩人一樣。像下面我們說，他引用了《齊諧》這本講很多神怪事情的書，敘述到說大鵬鳥將要遷徙到南冥去，要飛起來了。它飛起來的時候水擊三千里，它震動的海浪，三千里的波濤起來，簡直像海嘯一樣。

我不曉得莊子是不是曾經在大自然里感動於大自然這麼偉大的力量，我們在大地震大海嘯大火山爆發的時候，我們忽然感覺到人的力量的渺小。莊子也在提醒我們說，是不是應該面對整個大宇宙里這麼驚人的震撼人間的變化，這個時候我們的生命才不會被局限在小小的地方去。

所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摶"這個字我們先用的比較少，挑手旁一個專門的專這個字。摶就是風再往上吹叫摶。扶搖也是在講風的這種飆，我們現在說飆車的飆就快速度的速度叫「扶搖」。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我們注意這裡講的「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三千里，九萬里，都是莊子在講一種快速度，一種我們無法想像的大空間。

莊子引用了他當時的一本記錄很多魔幻神怪故事的一本書叫《齊諧》。說這本書裡面敘述到一個大鵬鳥飛起來的時候如何？水擊三千里，如何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我很喜歡「摶扶搖」這三個字。我想大家都坐過飛機，我們在坐飛機，飛機起飛的時候有點浮浮搖搖，他其實在氣流裡面在尋找一種平衡，借著氣流的力量往上飛起來。

我們也知道我覺得莊子非常了不起，他在觀察自然的時候，他很早注意到人類都有一個飛的夢想。比如說嫦娥奔月是飛，比如說希臘神話里的伊卡魯斯，他用他父親幫他做的翅膀飛起來。

人類一直有飛的夢想，所以飛一直保留在神話里。可是真正在科學上飛起來大概是達文西之後，他開始研究鳥的翅膀，同時他也發現光研究鳥的翅膀不夠，必須要研究氣流。氣體的壓力，我們今天很多的先進的飛行的器物飛機是靠氣流的壓力飛起來的，而這裡面就是扶搖，可以上到九萬里的高空，我想這是莊子。好像在不坐飛機的年代，他怎麼會想像到我們今天在飛機上感覺到的空間。

他說這隻大鳥。因為它的體積這麼龐大，所以它飛起來，翅膀振動，一次振動了所有的氣流，可以達到摶扶搖直上九萬里。然後他說這一飛要飛多久，飛六個月，飛六個月才停止。

我還是很希望大家注意到，莊子的哲學裡面好像是神話，可是也可能是一個科學。

我們現在還沒有發明飛六個月不停止的飛行器，可是我不知道人類有一天是不是會飛六個月都不停止。如果我們要去月球，如果我們去火星，人類的科技可以達到什麼樣的速度？什麼樣的廣大到達多遠的地方去，過去大概覺得我們從島嶼的頭到島嶼的尾就是很大了，可是我們知道人類現在其實在科學上都在挑戰外太空。

所以莊子的哲學裡面，我相信對一個民族有非常非常大的啟發，很可惜是後來這個民族都把莊子當成是一個出世的哲學，是一種幻想，而沒有在科學上完成。否則的話我相信也許飛行理論最早應該是受到莊子的影響，就對飛的嚮往以及跟氣流的關係。

因為他一直要提到的是可以飛六個月都不停。他下面講到的「野馬、塵埃」，他說這種形容詞都是生物以息相吹。息，像一種像一種呼吸，好像整個宇宙之間有一種大的呼吸，如果你能夠掌握氣流的呼吸，你就可以飛起來了。我想這個時候我們會發現，希臘神話裡面講伊卡魯斯最後摔下來，是因為它是用翅膀在飛！

我們知道達文西後來對於飛行理論非常大的一個突破是說不應該只研究鳥的翅膀，要研究氣流的壓力。那麼所以人類的飛行理論才做了大突破，可莊子在他的哲學裡早就已經提到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息跟吹都有一點在講宇宙之間的一種大風！氣流的流動的感覺。下面我們也看到，莊子把我們帶到許多非常科學的懷疑性的精神，比如說他說「天之蒼蒼，其正色邪？」，這是一個問號。

我們講蒼天，蒼是形容天的顏色。可是莊子會看著這個天說，這個真的是天的顏色嗎？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們現在常常指著天說今天天空好藍，你有沒有發現那個藍是有問題的？或者我們說這是蒼天這個蒼也是有問題的，因為天其實沒有顏色，它只是一種遠。莊子就提出說，天我們都叫她蒼蒼，說他是蒼色，這是正色嗎？「其遠而無所至極耶」，他說會不會這個顏色只是因為遠，遠到不可見最後形成的一個視覺的幻覺。我覺得非常了不起的一個突破，就是在那樣的二千多年前，他帶領一個民族去懷疑好多對於東西的界定。

當我們講藍天蒼天，我們講天的顏色的時候，我們可能都犯了錯誤，我們以為我們是對的。所以這是莊子不斷的提供出來說你看天的蒼，它不是正色，它並不是色彩，是遠而無所至極。因為很遠最後形成的一個視覺的幻覺。她說如果你往下面看，你在很高的地方，我們現在如果做了飛行器到外太空，我們往回看地球，「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他說應該也是這樣的，顏色也是視覺的幻覺。我想這是莊子對於我們對色彩的懷疑，同時提出了一個遠到無極限。這樣的一種廣大的提醒。

我們介紹莊子，希望大家可以一段一段看莊子如何把我們帶進一個非常魔幻的世界。他希望用這些魔幻的世界所有的景象，打破我們狹隘的對時間跟空間的看法。

莊子帶我們去觀察水，他說水如果累積的不夠深，不夠厚，「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大舟就是大船。他說大船之所以可以在水上行走，其實是因為水夠深夠厚。我們看到這裡面絕對是科學。如果這個民族早一點從莊子引發出這樣的一個對於水跟船之間的物理現象，最後大概不會被西方的船堅炮利打敗到這種程度。

就說去觀察水要多深多厚，才能夠負載一個大船的起來。他相反，他舉了一個例子，他說你在家裡，你在你的家裡面的院子廳堂上，然後有一個凹下去的小洞叫凹塘。他說你就倒一杯水倒在小坑裡面。他說這個時候你當然不可以負載大舟，可是如果你拿一個戒指，就是一粒小小的菜籽，像米粒那樣大小，你就可以發現它可以飄在一個一杯水的容量上。

我還是希望大家注意到莊子在講物理學，水可以很小，小，他可以飄起一粒米一個芥菜子，水可以很大，可以飄起一個航空母艦。

這個大跟小是你要在物理學上去觀察的。所以我覺得莊子的了不起，絕對不只是文字上讓你覺得神怪，它真的是把人帶到很多很多的現象的面前去觀察，所以這裡它有一點在反正說為什麼大鵬鳥可以水擊三千里，為什麼大鵬鳥可以摶扶搖而上九萬里。他說因為如果風累積的不夠深厚，那麼大翅膀也沒有用。「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你有再大的翅膀也沒有用。我好高興看到這一段，因為我在想，如果達文西早一點看到這一段，它的飛行理論會更早出來。

就是說我們今天的飛機，不是靠它翅膀的大是靠氣流，所以如果風氣流的累積不夠大，不夠厚，即使有很大的翅膀也沒有用，我想這是莊子對整個物理現象的一個非常敏銳的觀察。而敏銳的觀察，在那樣的一個年代，兩三千年前，可能被人家認為胡說，所以他只好用神話的方式來說，而讓這個神話能夠一代一代傳流，能夠啟發幾個心靈自由的人，或者說對心靈自由有嚮往的人。因為我們知道一個民族，後來一切都是為了考試做官，所以它的科學退步落後，他對所有的神話世界沒有嚮往。

可是莊子留在那邊大概啟發了幾個有嚮往的人，能夠真正發現這裡面有莊子驚人的一種鼓勵在裡面。

我們看到莊子講「大鵬鳥背負青天」。它飛起來的時候，它的背部承載著整個巨大的天空，而莫之夭閼者兩個字，我們現在比較不用，可是我想淤塞的淤大家都聽得懂。他講的「夭閼」就是說不會受到阻礙，因為你累積的青天裡面的風，呼吸宇宙的呼吸夠大，所以你不會被阻塞，你不會停滯。所以這個鳥而後乃今將圖南，它就要往南邊飛去了。

我們又看到莊子講了一個有趣的小故事，這個大鵬鳥一飛飛六個月，在天空飛的時候，底下有兩個小麻雀，或者像小麻雀的蜩跟學鳩兩種小鳥，這些小小的鳥在草叢裡跳來跳去，然後他就看大鵬鳥在飛，他就在嘲笑大鵬鳥說，我們連飛到榆樹上枋樹上，我們都飛不到，我們飛到跟草差不多高，我們就掉下來了。這個鳥真是神經病，怎麼會飛飛到九萬里那麼高？好，我們看到莊子常常把我們帶到最大跟最小的生命里去比較，讓我們看到有些生命是可以一飛飛六個月的，有些生命很滿足於就在草叢裡跳來跳去。

我覺得好可惜就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後來可能盡量的就滿足於做蜩跟鳩變成小麻雀，而忽略了說你真正怒而飛。你心裏面有嚮往可以飛起來，你可以飛上9萬里高空，你可以飛六個月都不停止。

今天推薦一個公眾號正反讀書，裡面有很多優秀的文章引人思考，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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