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詩人 | 張曙光:抵達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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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1956年。1979年開始寫詩,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降雪的午後》《鬧鬼的房子》《看電影及其它》等。曾獲劉麗安詩歌獎、詩歌與人詩歌獎及詩建設詩歌獎。
抵達之謎
一首詩
一首詩有時不是一首詩。它是一座山。
你得用盡全力才能
達到峰頂。透過雲霧,也許
什麼也看不見。
一首詩有時不是一首詩。它是一條河。
彷彿是在忘川,你讓小船在逆流而上。
或躺在船上,望著天上的雲朵
任隨波濤把你帶到哪裡。
一首詩有時不是一首詩。它是一片原野。
長滿荒草,或到處布滿了瓦礫。
你在遠古的廢墟上
蓋起你的小房子。
一首詩有時不是一首詩。它是一塊石頭。
它擊中了你,正像你當時用來
擊中別人。現在一切變得安靜了。
你在上面雕刻出人形。
抵達之謎
——紀念奈保爾
秋天是死亡的季節。果子一顆顆落下。
緩慢而孤獨,像一個個刪節號。
風吹過草叢。波斯菊起伏搖擺,像是
懸浮在空氣中。阿麗爾張開近乎透明的翅膀。
她渴望著自由。卻不知道如何到達那裡。
但你抵達了。你化身為虛無,卻融入了永恆。
那裡是一片藍色的海灣,畢斯沃斯先生的房子
也許還矗在那裡?但你真的抵達了么?我懷疑。
對於生命,我同樣不抱希望,但也不會絕望。
死亡是一扇門。沒有人知道它通向哪裡。
今天早上,我在聽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
或其它什麼曲子。當我散步時,看見一隻狗
抬起一條腿在樹根上撒尿。它是要以此記住
回家的路,還是要給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跡?
對這個世界我一無所知,包括對自己。
寫作,不是告訴別人我們知道些什麼,而是
表達自己的困惑,憤怒和憂傷。但我不會為你難過。
你去了所有人都會去的地方,無論好壞。
在這個塵世你得到的足夠多。但它們留下。
你的名聲,才華和壞脾氣,以及若干本書。
它們將隨著樹木和石頭腐爛。秋天是死亡的季節。
你抵達了那裡,帶走了謎,留下傷口。
果子一顆顆落下。流星划過。天空澄澈而美麗。
巴赫的音樂
巴赫。古典音樂台,調頻102.6
此刻我正泡在浴缸里,熱氣
讓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張開
窗外已是九月。槭樹和楊樹的葉子
開始泛黃。此後的一段日子裡,
它們將會變得比花朵還要美麗
然後飄落,完成一次生命的輪迴
(遵從這樣永恆的法則,那逝去的
我們摯愛的一切能否再回來?)
大提琴訴說著巴赫。他的音樂讓我感動
「我不再抱怨,他們不喜歡我的詩
也許對我是最好的獎賞」。在電話里
我對一位朋友這樣講。然後
我們都沉默了。寫詩不是為了
取悅別人,而只是用來撫慰自己——
在這個世界我得到的已經足夠多了
我不想再去得到什麼,除了理解和愛
我會把期待留給未來。然而未來
真的存在嗎?我不知道。但我不會
為此感到不安。哦巴赫,用你的音樂
圍裹我吧。水,音樂,溫暖而明亮
夜 晚
石頭沉入海底。世界顯現。
我在小酒館裡喝酒,聽著外面的雨聲。
汽車發動機的聲響。輪胎摩擦著柏油路。
彷彿做了一個長夢。現在醒來。
迷 失
我迷失在自己繪製的地圖中。
做著紙質的夢,忘記了逃出密室的咒語。
這是否意味著我將一直漂泊——像奧德修斯——
在一隻瓶子里?裡面是大海和它的荒涼。
我看不到更多。我承認我早就倦了。
絕美的歌聲沉寂。它一路上吸引著我。
街道的喧鬧和汽車輪胎刺耳的聲音浪濤般湧來。
直到夜色注滿手中的杯子。
日子一個挨著一個走過,像受罰的孩子。
洗頭妹對著月亮梳理著黑油油的長髮。
生活是一種妥協,你為此付出了足夠的代價。
先得付清餐館的賬單,大馬哈魚和紅酒。
還要聰明地拒絕來自女妖的誘惑。
我忘記了當年的承諾,心愿,以及
雪白的大腿跳著踢踏舞。背叛是一種美德。
它已成為客廳中最時尚的裝飾品。
客人們離去了,帶著各自的圖謀和苦衷。
杯子里的殘茶變冷。如他們講過的笑話。
我能說些什麼?我的歷險一無所獲。
最終得到的只是一張明信片,沒有地址。
沒有名字。上面的風景似曾相識。
復 制
我複製了一個自我,赤裸,真實。隨後
複製出內衣,外套,圍巾和牛仔褲。運動鞋
棒球帽(看上去時尚)。隨後複製出客廳、
卧房和一張床。還有桌椅、電腦,還有
秘密攝像頭,以及微波爐、檯燈、印表機
和A4紙,清潔劑、剃鬚刀、杯子和花瓶。還要有
一束花,采自春天,當然,窗外的幾棵樹
雨滴和太陽。還要複製出一份工作,公交車
和站牌。一些人,充當臨時演員,扮演著
各類角色,譬如收款員,外賣小哥,司機
和醫生。商場和快餐店。機場和航站樓
(如果出差或參加國際會議),幾架客機
波音或空客。我複製出風景:城市、田野
和河流。複製出他的人生履歷:出生、成長
戀愛,還要複製出他的戀人,前任和現任。
若干情敵、損友。複製出不同的天氣和情緒
他的成功與失敗。他的塗鴉,發表的作品
以及若干獎項。他人的攻訐與好評。他的
悔恨和得意。他的榮耀與厭倦。幾位著名
批評家,蔑視或吹捧。幾個寵物,萌萌的
或可愛。還要複製出他喜愛的食物、餐館
和病態的癖好:搔頭,摳腳,扯謊。總之,
我複製了一個自我,為此我複製出了整個世界。
有魚缸的詩或悼念阿什貝利
我們又該如何逃避不可知的命運?
即將到來的日子終將變得混亂。
車身一路晃動,顛簸,融入未知的風景。
當你向遠方眺望,卻什麼也看不到。
此刻陽光透過窗子照射在魚缸上
遊動著的魚看上去像透明的暗影。它們在思考?
又會想些什麼?我忘記了鑰匙。院子里的菊花開了。
九月即將過去。然後又是一年。完美的循環。
時間的機車轟隆隆穿過黑暗的隧道
(是否會重新回到這裡?)我們演示著同樣的事情:
起床,洗漱,便溺,進餐,諸如此類。
日子重複著,細節令人厭倦。生活也是。
早些時候阿什貝利死去。他活到了九十歲
他還是個酒鬼。但我喜歡。他的履歷表
如今變得完整。但死亡不是終結而是開始。
他是否願意再試一次,證明著永恆只是
無休止的重複,毫無意義地為存在提供著
不斷增多的證據。我推崇極簡主義
(譬如冬天,最大限度地刪除掉顏色。)
另一方面,秩序只是出於人為的設定
而繁複、無序、和混亂,也許更加接近
事物的本質。是的,阿什貝利死了
他不再為我們優雅地跳著格子。靈魂溢出
哪裡是它的歸宿?讓我們拉響汽笛
它將一路上伴隨著我們。一切將會繼續
沒有什麼會因此而改變。我們都是時間的祭品
註定得不到任何補償,儘管看上去
房子是那麼美好。它如今變得安靜,像只狗
等待不再歸來的主人。那間密室
已經開啟,但裡面空無一物。公園裡
小女孩為走失的布娃娃哭泣。但有誰會替它
給她寫信,安慰著她?我們走來走去,用行動
證實自己的存在。而在那個旁觀者的眼中
我們只是魚缸里的魚,遊動,進食
他注視著我們,就像貓盯著那隻魚缸。
然 後
把撿來的漂流瓶扔回到海里。然後
夜晚降臨。然後又是一個夜晚
夜晚或白天。許久不見的朋友露面
帶著滿身的露水和花香。我已記不得
他(她)的名字。沉湎在這個
虛擬的時空,我在每一天死去
然後又在每一天復活。我的骨胳
一節節粉碎,變成白色的灰燼,然後
聚合,賦形,拔節,像田地里的麥苗。
時間沙子般彙集,離散,篩下;它
從不抱怨。希望是白日綻放的焰火
或一片阿司匹林。或許它們是這個時代
最了不起的發明。然後——又是然後
它串聯起我們無聊的生命——在這個晚上
我感到悲傷。不僅僅是悲傷。日子
無望地重複,令人厭倦。我不知道
會有什麼明天等待著我們,也不知道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麼。然後久久地
我站在窗子前面,看著雪大團大團地
充塞著天地。像棉絮,然而並不保暖。
清晨,想到了斯蒂文斯
透過窗子,看到
樹上的幾隻鴉
樹枝上有雪
當太陽升起,雪會
融化,而鴉
也將飛走,進入另外
一個空間(那裡
仍然有樹,和
觀望它們的某人)
或幾行詩中
天氣和風景
午夜咖啡館的窗子在雨水中閃亮
它要傳遞的不僅僅是某些意圖,同樣
一種無可挽回的思緒在曲調中迴旋
漾起一圈圈波紋。睡蓮沉睡
但仍然睜大著眼睛。又一個日子過去
或成為過去(分別是動詞和名詞)
無人乘坐的地鐵在環狀管道中行駛
時間重複。阿耳戈斯復活。從上一場雨到現在
這是多遠的距離?一個人在聽《暴雨將至》
鮑勃?迪倫演唱,和帕蒂?史密斯《因為這個夜晚》
憂傷像青草一樣瘋長。口袋掏空
剩下的最後那枚硬幣,邊緣磨損了
像古老的月亮,發不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生活虛構了太多故事,只是為了讓人記住
某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譬如升降機
老照片,柚子和鈾,多莉怪獸和摩天樓
這裡不是紐約,不是斯德哥爾摩,而是
與某種天氣和風景相關。走在這陌生的城市
黑暗緊隨著你。街道像空曠的河流
淹沒了聲音和色彩,死者們擠坐在站台的
坐椅上,淋雨,談論著宇宙大爆炸
和暗物質。而末班車早已駛過
事物的相似性
西塞爾的嗓音。這個周末。天在下雨。
也許沒有下雨。其實這並不重要。
但這聲音刺痛著我。無論天是否在下雨。
今早當我推開窗子,我發現院子里的
杏樹開花。粉紅。雪白。其實這並不重要。
但我仍會感到高興/悵惘。空氣中彌散著
小小的曖昧。而歌聲仍在繼續。刺痛著我。
這是春天送給我的小禮物?其實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春天如期到來。我感到了它。重要的是
我們仍然活著。仍然在聽,在看。無論
天是否在下雨。其實這同樣並不重要。
風景的缺失
對意義的追尋刺痛了風景。
福爾摩斯的眼睛在瞄準鏡後放大,像是獨眼。
園林工人用三輪車拉走了花壇的三色堇。
空無不是空白,只是某些對象的消失。
不是沒有落筆的畫布,而是上面塗抹的底色。
一切似乎沒有發生,但事實上一切都已發生。
沿著阿里阿德涅的線團,我們真的會走出迷宮?
而追尋仍在繼續,這讓我鬱悶。
我抽著馬格利特煙斗,一不小心打破了
窗玻璃上的景色。當世界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後面仍然有著另一個世界。
它們像兔子一樣飛快地繁殖。
我們的想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
立在時間的盡頭。它折射出早已消失的一切。
諸如風景,維度,樓梯,狐鼠,和
正在寫著這首詩的我,映在窗子上
看上去只是一個黑色的剪影。
艾米麗?迪金森
喚醒功能是必要的,也有效。
此刻我漂浮在街頭廣場的人流中。
如果風景被闡釋,花朵被定量分析又會怎樣?
那是批評家們愛乾的事。他們很了不起。
艾米麗?迪金森一生都在說不。
她沉迷在內心的風景。在電影里活了一小時五十五分鐘。
事實上我們都是慾望的產物。
我們活著,相愛,笨拙地,受制於多巴胺
或籠子。我愛我的籠子甚於天空。
我學習著摹擬各種聲音,除了閃電。
它需要釋放太多的能量。
這個世界一點也不溫柔。儘管它戴著各種假面。
我們用幻想扺御著現實。它在吃掉我們。
小紅帽誘騙著大灰狼。她是成功者。
天空中有雨和閃電的氣息。
我感到害怕。我知道一切剛剛開始。
納博科夫的蝴蝶
納博科夫喜愛蝴蝶。他捕捉
並殺死它們。他把它們做成標本
釘在紙板上。這是否在告訴我們
愛是一件殘忍的事情?早餐過後
我清洗著碗筷。大海在遠處發藍。
它沉默。我聽不到它的聲音。也許太遠了。
我聽到的只是自來水管發出的嘩嘩聲。
我喜愛海。但我無法捕捉
並殺死它。我無法把它做成標本
釘在紙板上。愛有不同的方式。
美也是這樣。大海在遠處。發藍
並沉默。我知道它仍然活著。
它沉默著。但我知道它憤怒時的樣子。
被咬了一口的毒蘋果
公眾的平庸是天才的敵人
固守著道德的舊碼頭,他們敏銳地
探知著任何越軌的行為
並陶醉其中,用他人的低下
襯托出自己的高尚。他們對天才、
夢幻、思想和異端,以及
常規和秩序的破壞者懷有古老的敵意
他們散發出福爾馬林和消毒水的氣味
他們總是正確因為他們永遠是多數
而當艾倫?麥席森?圖靈拿起了
那只有毒的蘋果,他是否會想到
白雪公主惡毒的後母,或更多
是對偷吃伊甸園中智慧果的懲罰?
我們究竟離愚蠢有多遠?畢竟
天才只是開罪於神,而非人類——
如同普羅米修斯高貴的的偷竊行為
但圖靈死了。他不愛他們也並非
與他們為敵。他只是用智慧照亮
密室的黑暗。現在那隻被咬了一口的
毒蘋果在無限繁衍。夢想的機器
縮小的墓碑,或地下發出的笑聲
四 月
沒有什麼可以海底撈針。但誰做下了
這個局:通天,通地,通人心。
並留下了草藥名,忍冬,半夏,萬年青
寬大無邊,可以做這做那
像個什麼都沒有輸掉的人。
親愛的,我有痛。我有二十四個
穴位,不能摸。
三百六十五枚銀針,每一枚
都可以插進我的肌膚,每一枚穿心而過
我都暗暗地,對你念出一句心經。
它來了,終於。看上去並不殘酷。
它帶來一樹樹的花,照亮慵倦的眼睛。
淡淡的紅和白。然後是雨夾雪。這是在宣告
期望的破產,或冬天的復辟?春天是一場戰鬥
而不是愛情。讀著剛剛收到的巴列霍
和辛波斯卡的詩集,裹緊身上的棉衣。
沒有足夠的淚水和墨水用來哭泣。
我的心堅硬得像巴特農神廟的石頭。
當風景作為風景
在諸多事物中,只有風景保持不變。
我是說這個詞。有時是一些圖片。
但它是某些客觀物在視網膜上的投射
然後進入/形成意識?或是相反
是由內在的意識在外在的事物中尋找到
符合條件的一切,就像偵探破獲一起案件?
福爾摩斯或維特根斯坦。但今天早上
我在讀《斜目而視》,斯拉沃特?齊澤克著。
他是一個觀察者。觀察而不是觀看。
有時他拉著洋片。他像一隻烏鴉
聒噪著飛過遊樂場。但他的模樣
更像是一頭闖進廚房的熊。舔著蜂蜜。
我們透過別人的眼睛看著世界。
比如身體里的祖先,比如附體的邪靈
弗洛伊德或伊德。對此我們由衷感到快慰。
在一粒種子中,孕育出的不是一棵樹,而是
一大片森林。上面棲著很多鳥。
白色的鳥糞滴落草地。馬奈帶著情人
和朋友在上面午餐。事實上他們只是
坐在那裡,各自把目光投向
畫面以外的某個地方。他們是在看著
某個人,或某一片風景?是否知道
他們也正在成為風景,被我們看到。當脫掉
衣服,只是些男人和女人,和我們一樣。
我不再讚美風景。而當風景作為風景
它已不再是自在的一切。它被觀看
剪裁和評說著。但它必須忍受
讓某些人的意識沉溺其中,同樣
還要忍受它會進入某些人的眼睛
或取景框中。有意或無意,但必須忍受。
原載:《江南詩》2019年第3期一 鍵 關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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