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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屎溺:中國古代另類醫療、政治與學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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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的宮廷政治,透過醫學的爭論,顯示出了最弔詭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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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鉛與宮廷

另一味增進性功能的著名藥物紅鉛,也是用人體排泄物製成的。宋代的張君房在其著《雲笈七籤》中提到,紅鉛的製作要用三年時間煉成藥丸,經常服用可以長壽。到了明代,紅鉛變成由經血製作的藥丸,流行於宮廷和士大夫群體中。高濂的《遵生八箋》詳細記載了紅鉛的製作過程:選擇十三四歲的漂亮女孩子,稱作「美鼎」,最好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肌膚細膩,三停相等」。等月經初潮快來的時候,準備好絹帛,系在身下,不斷更換絹帛,放在「金銀打的偃月器式」裡面。

取下的紅鉛,先用烏梅煎的水,再用井水稀釋攪拌。取多次攪拌後留下的沉澱物,鋪在紙和絹布上,在太陽下晒乾,去掉腥味就做成了。據說,紅鉛的功效是「專主助血,其功甚大」。少女初潮的月經最珍貴,叫作「初鉛」,第三次月經以後的都是「後天紅鉛」,藥用價值降低。做好的紅鉛,加入乳粉、辰砂、乳香、秋石等材料,用火煉,就做成了紅鉛丸,便於服用。

經血入葯,大概是明代人的發明。焦竑的《國朝獻征錄》中記錄明代初年的駙馬都尉趙輝,家養姬妾百餘人,還能活到九十多歲。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記載,這位趙輝「生平嗜飲女子月經,寒暑不輟,壽百餘歲」。

紅鉛在明代的流行,主要是因為朝廷的表率作用。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明代的皇帝服用丹藥求長生,練采戰,有悠久的傳統。嘉靖皇帝除了服用上面說過的秋石,也很喜歡吃紅鉛。嘉靖服用的紅鉛, 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記載,似乎和河南南陽禹州一帶的道家修鍊傳統有關。明代的親王朱載埨,任用一位南陽的方士,叫作梁高輔(又名梁指甲),修鍊房中術,製作紅鉛梅子。「配以生兒未啼時口中血,名為『含真餅』者,服之而效。」朱載通過嘉靖皇帝身邊的當紅道士陶仲文,將這位方士梁高輔製作的紅鉛送給嘉靖皇帝。與秋石相仿,紅鉛大概也富含性激素,可促進性功能。皇帝用的紅鉛都是經過提煉,純度很高的紅鉛丸。藥用的目的,「名曰長生,不過供秘戲耳」。他的兒子,後來的隆慶皇帝,身體很棒,長大後一樣喜歡服用紅鉛。不過,隆慶服藥過量,以致不能上朝,成為笑談。

嘉靖皇帝

皇帝喜愛紅鉛,紅鉛自然受到士大夫的追捧,一時間,成了居家旅遊、探親訪友的必備佳品,是有錢人送禮的高檔貨。小說《野叟曝言》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說「當今富貴之家,多有服秋石紅鉛者,並以為賄通饋送之物」。

儘管紅鉛如此流行,很多醫家還是持謹慎的態度,多不收錄。據說,直到明代晚期李中梓的《藥性解》,紅鉛才正式被醫書收錄。紅鉛作為藥材的功效,也充滿了爭議。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批評時人用紅鉛的習俗,他說:「今有方士邪術,鼓弄愚人,以法取童女初行經水服食,謂之先天紅鉛。……邪術家謂之紅鉛,謬名也。」李時珍還記載了食用經血後的臨床癥狀,會導致咽喉腫痛和全身的紅色皮疹。他說:「愚人信之,吞咽穢滓,以為秘方,往往發出丹疹,殊可嘆惡!」李時珍反對紅鉛入葯,並非完全出於現代的科學精神。他引用了晉代張華《博物志》上的傳說,說越南有一種奇術,讓人像鐵布衫一樣可以刀槍不入,但是一旦沾了女人月經,這個功夫就不靈了。李時珍認為,這是因為「穢液壞人神氣」。這大概是一種原始的對於女人月經的恐懼和厭惡,以及女性社會地位不高的寫照。明萬曆年間翰林侍讀學士顧起元評論說:「( 經血)尤穢濁,不知於駐顏養命之道何居也。」

《本草綱目》中關於紅鉛的記載

謝肇淛《五雜俎》也記載:「滁陽有聶道人,專市紅鉛丸。廬州龔太守廷賓時多內寵,聞之甚喜,以百金購十丸,一月間盡服之,無何,九竅流血而死,可不戒哉!」 當時的道士,當街叫賣紅鉛丸。這位廬州太守龔廷賓家裡小妾多,所以買了很多紅鉛丸來壯陽,一個月吃了十顆,結果九竅流血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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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視角下的「紅丸案」

明代用紅鉛最轟動的例子, 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的「紅丸案」。萬曆皇帝過世後,太子即位,也就是明光宗朱常洛。朱常洛做太子時不得寵,總怕自己被廢掉。一旦熬出了頭,立刻縱情聲色。結果即位不到一個月就病倒了,身體癱軟,無法上朝。御藥房提督太監崔文升,用了含有大黃、芒硝的猛葯,讓皇帝腹瀉不止。據《明史紀事本末》記載,到了這年農曆八月二十九,朱常洛將大臣們召到病榻前,開始交代後事。這時,朱常洛想起以前聽說一位鴻臚寺丞李可灼有救命的「仙丹」,便向首輔方從哲問起這事。李可灼被宣入宮後,進獻「紅鉛丸」。明光宗吃罷,身體發熱,食慾增加。於是李可灼增加了藥效,又給皇帝吃了一顆。結果,幾個時辰以後朱常洛便一命嗚呼。

明十三陵所塑「紅丸案」場景

這起著名的醫療事故,立刻在明代的政壇掀起了腥風血雨。當時的東林派官員,曾在之前的「國本之爭」 中全力支持太子,所以明光宗即位後得到他們的支持。但新皇帝暴斃,東林派官員多年投資眼看將化為烏有,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東林派不僅要求嚴懲崔文升、李可灼,而且要求首輔方從哲承擔連帶責任,有人甚至要求方從哲自殺謝罪。而東林派的政敵們, 也因為此事而聯合起來。這導致了後來魏忠賢的專權, 反過來殘酷鎮壓東林黨人。明朝的黨爭, 乃至後來的亡國, 不能不說和這起醫療事故息息相關。

這時討論的焦點,是如何認定醫療責任,即崔文升、李可灼所用的葯,是否導致了朱常洛的死亡。一時間,朝中人人參與醫學討論,人人成了醫生。關於「紅丸案」的爭論,處處表明士人對於當時的醫學概念、理論、療法極為熟悉。獻葯的李可灼不是專業醫生,討論醫療過程的眾多明代官員士大夫,也沒有一個是專業醫生。可這些士人,討論起病情和治療來,頭頭是道,和專業醫生不相上下。這很能說明當時醫學知識的士大夫化。

余英時曾經論述明代晚期士人從商的風氣,說當時有一批「士商」。可以說,明代也有一大批「士醫」。這裡的「士醫」,不是指自稱「儒醫」的專業醫生,而是指並非以醫學為職業,卻號稱有醫學知識的士人。上文提到的賈開宗、王陽明、高攀龍、黃宗羲,還有「紅丸案」中的眾多官員,雖然都不是專業醫生,但是他們顯然對社會流行的醫學知識有一定了解和體察。這當然是因為明代晚期經濟文化發展,印刷普及以及醫學知識在士人群體中爆炸式傳播的結果。這些士人所掌握理解的醫學知識,與他們參與的政治和學術活動, 產生了重要的互動。如果明代士大夫的政治活動是一幅五色的畫,那麼醫學理論就是這幅畫後面的那塊帆布。

無錫東林舊跡

然而,醫學知識在士人中的普及,卻造成了解釋的多樣、衝突和混亂。參與「紅丸案」討論的士大夫,對於朱常洛的病症以及紅鉛的藥性莫衷一是。人人可為醫生的時代,醫學概念變得極有彈性,像儒家的哲學概念一樣,表現出了廣闊的解釋張力。關於朱常洛的病,御藥房的太監崔文升用了大黃、芒硝這樣的葯。當時的東林派和後來的史家,大都是批評藥用錯了。其實,按照中醫理論,未必不對朱常洛的症。朱常洛的病既可以說是「火動」,也可以說是「虛怯」 ,如果說朱常洛的症是「虛怯」,那麼用泄葯則讓病情變本加厲。比如,東林派李希孔就上疏云:「文升以洞泄之葯,療虛怯之證,其為故不為誤,又復何疑。」光祿少卿高攀龍上言:「崔文升故用泄葯,元氣不可復收,是明以葯弒也。」明代晚期,朱國禎《涌幢小品》和史家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都認為「貞皇之病止是虛弱」,朱常洛死於「提督御藥房橫加攻泄」。但是細察皇帝的病情,卻並非這麼簡單。首先,明光宗的病,當時也有人認為是「火動」,而非「虛怯」。同樣是東林派的御史王安舜上疏說:「先帝之脈,雄壯浮大,此三焦火動。面唇赤紫,滿面火升,食粥煩躁,此滿腹火結。」如果朱常洛真是「 滿腹火結」, 用大黃、芒硝這樣的泄火藥,並非全無道理。

大黃

士大夫不僅對朱常洛的病症有分歧,對紅鉛的藥性也頗有爭議。當朝御史王安舜與其他東林黨人不同,他認為,朱常洛的「火」症,並非死於崔文升的泄火藥,而主要壞在李可灼的紅鉛上。因為紅鉛乃「純火之精也」,火上加火,才不可收拾。他說:「紅鉛乃婦人經水,陰中之陽,純火之精也。而以投於虛火燥熱之症,幾何不速之死乎?」可是,這裡有兩個問題:第一,為何紅鉛是「陰中之陽」呢?同時代的李時珍認為,女人經血是「太陰」,「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所以不太好理解的是,為何「太陰」的經血做成藥丸之後,藥性就反轉180 度,成了「陰中之陽,純火之精」?如果李可灼有機會自辯,似乎大可說成紅鉛乃陰血與陽火相互調和,成了「陽中之陰」呢!第二,如果紅鉛真的是「陰中之陽」,而朱常洛又確實如東林派所說是「虛弱」,那麼用它來補一補身子,從當時的醫學角度看也並非無理可循。明代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說紅鉛丸「專治五勞、七傷、虛憊、羸弱諸症」,顯然是進補的好藥材。總之,對於這種明代才出現的新藥物,時人各自理解,牽強附會,難成共識,無論哪種解釋都有點道理,也都有點勉強。

芒硝

在傳統醫學理論見仁見智、模稜兩可之時,政治上的考量就成了決定性因素。在模糊而有彈性之處,醫理的解釋便取決於政治的需要。說朱常洛虛弱,那麼泄火就不妥當了,這可以讓東林派攻擊太監崔文升。而說朱常洛之症是「火動」,則又可以說,同為「火」的紅鉛丸是加重了病情,進而批評首輔方從哲失職。最後,儘管崔文升和李可灼用的葯,一個泄火,一個助火,其實藥性正相反,但是在東林派看來,怎麼說都是吃錯了葯,怎麼解釋都有道理。畢竟皇帝已死,黑鍋總要有人背。於是,在掀動帝國政界的「紅丸案」中,「士醫」們大顯身手,翻雲覆雨。

無論如何,經過明末「紅丸案」等人體實驗的折騰,紅鉛的名聲是臭大街了。不僅在宮廷醫藥傳統中絕跡,而且深為清代醫家所詬病。記載了紅鉛的醫書,都被認為有瑕疵。比如曹炳章在《冷廬醫話補編》中對孫文垣《赤水玄珠》的評價是:「闡發醫理,有裨後學。惟載制紅鉛之法,為白圭之玷。」 就連《西遊記》,也順便開了紅鉛的玩笑。《西遊記》第二回中,菩提祖師問悟空要不要學「動字門中之道」,悟空問是啥,祖師說:「采陰補陽,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製,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悟空道:「似這等也得長生么?」祖師道:「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的確,用紅鉛來求長生是徒勞的。不過,明代士人眼中的醫學理論,真的好似「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這些陰陽虛火的道理,彷彿菩提祖師所說,「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正因為無撈摸處,才足以讓人根據現實政治的需要,柔性地解釋,彈性地附會。在虛虛實實、模稜兩可之間,中國古代的宮廷政治,透過醫學的爭論,顯示出了最弔詭的一面。

原文出自《中國國家歷史·拾壹》(東方出版社出版)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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