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旅行,時間機器
計劃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你只需要準備兩個東西:
一顆敢於正視上司的強大心臟,和一部非英特爾基帶的堅挺手機。
而在幾個世紀前的中國,那個用腳步和雙目丈量世界的年代,想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基本意味著生離死別,以致於遠足前先人承天之佑、卜行祖道。
因為一旦啟程,身體和靈魂能不能都活著在路上,就不好說了。
戰國時蘇秦遊歷求學,「贏滕履躋,負書擔囊,形容枯搞,面目黎黑。」「負書擔囊,觸塵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繭,日百而舍。」可謂飽嘗旅行之艱辛。
在中世紀的西方,旅行一度是探險家和政治家的專利,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勇氣和逐利的貪婪促使著一代代人揚帆起航。
然而,傾家蕩產乃生命的代價換來的常常是令人心碎的空手而歸,所謂的富饒之土金銀之鄉,要麼根本不存在,要麼是一片蠻瘴之地。
地圖、抽象系統和大航海
10 萬年前,現代智人走出非洲;1405 年,鄭和第一次下西洋;1969 年,人類征途星際,在月球上踏下腳印。
人類的「旅行」迄今經歷了三次飛躍,但它們在本質上並無區別,無非是 A-B 兩點之間空間的移動。
每一次更遠的跋涉,都無非是人類對「能量」和「信息」無止境的追求——能量代表著更快的速度,信息意味著更精準的地理位置和導航。
無法以「上帝視角」俯瞰地面的先人,對地理位置的感覺和表達往往出於直覺,山脈、河流這些可觀察的地面特徵都是定位的基準。
托勒密的著作《地理學》記錄了公元 2 世紀的人對世界的認知:世界是一片 70 度寬的平地,最西邊是迦納利群島,最東邊是契丹中國。
這位因「日心說」常常被作為反面教材的古羅馬占星師,為了製作星象占卜圖,把羅馬帝國許多城鎮的位置進行了精確標註,他還設計了使大地的三維球面投影在二維平面上的方法,並稱之為「地理」。
無心插柳,造就了人類史上首個具備實際導航意義的地圖。
托勒密的地圖原件已不復存在,13 世紀拜占庭學者普萊努迪斯(Maximus Planudes)根據文獻重繪了托勒密的地圖。這是一幅「俯瞰」世界的二維地圖,除了地中海和現在的阿拉伯半島地區描繪相對準確,其他大多謬誤百出。
?1581 年《賓廷三葉草世界地圖》,世界的中心是耶路撒冷
在相當長時間,地圖的作用並非導航指路,而是權力和支配能力的體現,隱喻著不同的世界觀。
在中世紀,這些由神職人員在壁畫上繪製的藝術形式,無非是讓世界與當時主流的哲學和宗教觀相匹。而在中國,作為最有價值的國之重寶,地圖更多是統治者了解自己統治疆域的工具——荊軻刺秦的誘餌,正是燕國督亢之地圖。
真正意義上用於旅行的地圖,來自 14 世紀的地中海沿岸的「航海圖」。Portolan chart 這個片語源於義大利文 Portolani,意思就是航海方向。
這些被水手們稱為「航海指南」的地圖繪製了海岸線的大致輪廓,為船隻尋找泊地、確定航向,由於商貿競爭的關係,航海圖都是機密,一旦船隻被海盜或敵船俘獲,船長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丟進深海。
1436 年,義大利製圖家安德烈·班柯(Andrea Banco)為地圖引入了經線和緯線——這是一套完全虛擬的「抽象系統」。它意味著航海家在航海的時候,不光漂泊在瀰漫無邊的海面,還處於經緯線上的一個交匯點。
劉易斯·芒福德在《技術與文明》一書中,提到過地圖與旅行探險熱潮的關係。他認為,「抽象系統」可以促使人們產生合理期望,使得航海家得以安心地進入未知的海域。「其航線可以指向任意一點,就能大致回到原來的出發點,而不再需要緊緊靠著海岸線航行。」
事實上,地圖的「抽象系統」並不可靠。在繪製地圖的過程中,人們無論採用哪種投影方式將彎曲的大陸按比例投射到平面圖紙上,在投射過程當中必然會使得繪圖結果與真實情況出現差異。
墨卡托投影(Mercator Projection)」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個由德國人墨卡托在 1569 年發明的製圖方式,解決了把地球二維化的歷史性難題,這使得水手們能夠在圖上標出一條航線,並通過相應羅盤方位角放心地沿此航線航行。
?墨卡托投影下現實世界與拉伸版圖的差異
但墨卡托投影存在視覺 bug,甚至會扭曲人們對現實的理解:比如兩極的大陸往往被投影拉伸得很大,而俄羅斯的疆域比中國和美國的領土加一起還要大。
歷史充滿著戲劇。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正是拜地圖「抽象的權威」所賜——當時地圖顯示的地球比真實地球小了 30%,用來計算距離的單位是阿拉伯英里不是義大利英里,種種錯誤導致哥倫布認為從歐洲跨海到亞洲距離很近,所以才決定嘗試海路。
通過協助航海事業,地圖開啟了大航海和地理大發現的時代。在文藝復興時期,地圖已經成為水手、學者和旅行家的旅行指南。
當一塊塊新大陸納入到世界地圖中,世界擴張了,但某種意義上也被壓縮了——當相距甚遠的地區放在似乎更近的地圖上,它讓世人相信,遠方是「觸手可及」的。
1472 年,第一幅印刷地圖誕生於德國一家印刷所里。印刷術的參與,不僅讓地圖更快地推陳出新,更開啟了製圖的商業價值,甚至引發了大眾對於未知世界的關注。地圖,這個來源於三維世界卻帶著明顯主觀化的二維產物,指引著人們向更廣闊和未知的世界進發。
旅行在走向世俗化的同時,地圖開始成為旅行的一種隱喻。亨廷頓第九任伯爵西奧菲勒斯在 18 世紀 20 年代到法國旅行,他同父異母的姐妹在給他的信中寫道:
感謝你告訴我那麼多關於你旅行的情況,這樣一來,只要看看地圖,我就好像和你一起在愉快地旅行。
在 19 世紀,地圖本身甚至被作為一種虛擬的旅行,描繪了在當時難以去到的異國或者是難以到達的神秘地區:在一個繪製風景的巨大房間內,觀眾作為這個風景的一部分,介入到對環境的感受之中。
當地圖走下廟堂,作為一種修養的象徵懸於普羅大眾家庭的書房,旅行也脫離了當初政治和商貿的色彩,成了消費文化中極其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二維、三維和路痴
20 年前,中國南方 5A 級景區方圓三公里,捧著旅遊導覽圖尋街問路的大把遊客證明了一件事:
世上本無路痴,看不懂地圖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痴。
試著回想一下 20 年前的身在異鄉的「尋路」之旅:路邊報刊亭買一份地圖,在這滿是縱橫交錯的線條和密密麻麻的符號的一平方畫卷里,確定自己的位置,然後根據周遭的建築物名稱確定方向,設計一條看起來最短的旅行導航路線。
在航海中,看懂地圖更是一項技術活。《加勒比海盜》電影中,傑克船長就提到過專職看地圖的職位——海圖員。
作為一種工具讀物,地圖之所以晦澀讀懂,是因為承載的信息過於龐雜和抽象,地圖不僅僅是對世界的「描摹」,更是降維的藝術。
早在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已經發現地球是圓的。古往今來,地圖的演進一直試圖解決兩個問題:從三維空間到二維平面,如何把地球的曲面平鋪於紙張之上?如何把山川河流和城邦國野映射在方寸之間?
「墨卡托投影」使得地圖與現實之間的鏡像關係得以建立,而地圖符號通過形狀、尺寸、方向、亮度和密度的變化,實現了對自然和人文信息的編碼與抽象。
明代萬曆刻本《廣輿圖》記載的地圖符號
直到遙感測繪技術的出現,讓人們第一次擁有了「上帝的視角」。地圖越發精確地反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承載著越來越紛繁複雜的人文與自然景觀——道路、地名、建築……而垂直空間的布局和時間上的變幻,不僅讓二維化的地圖難以呈現,還給閱讀者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經過了一段繪製在沙土、壁畫、紡織品和紙張上的漫長演繹道路,地圖最終裝進了嵌入式設備的玻璃顯示屏上。
大屏幕和多點觸控給地圖賦予了更多呈現的維度,點按、縮放、長按、雙擊、滑動,你都能看到一個迥然不同的地圖形態。地圖真正地實現了一手掌握,海納百川。
衛星影像和數字製圖工具,將地圖學這門關於地圖製作的科學和藝術轉變成了一個技術驅動的領域,而地圖本身,也徹底脫離了二維化的簡單抽象。
在「墨卡托投影」統治了地圖 449 年之後,地圖終於接近地表實際呈現的那個樣子。
2018 年,Google 藉助 WebGL 技術把 Google 地圖塑造成完全 3D 的形態,也就是說,當你在屏幕上無限縮小地圖,你看到的是一個等比例縮小的地球,而不再是一張平面地圖。Google 說,「格陵蘭島不再是非洲的大小。」
地圖的三維化,讓抽象的成分大大減少了,3D 地圖實現了對現實世界的初步模擬,而AR 地圖的出現進一步彌合了虛擬與現實之間的界限:藉助攝像頭,Google 地圖可以更為精確地判斷用戶所在地點,之後通過在現實圖像上疊加的 3D 箭頭為用戶指引方向。
SLAM(simultaneous localization and mapping)是 AR 導航關鍵性的底層技術,它把真實場景和想像空間相結合,藉助計算機視覺,消除虛和實的界限,讓導航更加精準。
旅行者手中的地圖從未向今天這般方便:只要對著手機喚出地名,選中目的地,一條陽關大道瞬間在手機勾勒出來。旅行者始終位於地圖的中心,聽從語音的提示,你的行跡,就只有前後左右之分。
而被奉為圭臬的「地圖三要素」——圖例和比例尺,在逐嚮導航面前,都變成了無足輕重的東西。
如今的地圖幾乎囊括了旅行者所需的一切信息,查看旅遊景點、票務、導航、酒店、餐飲、交通……而在諸如天氣預報、時政新聞等視覺媒體中,地圖也成為相當常見的視覺工具。
地圖從抽象的二維藝術,變成了高度具象的可視化工具。
當地圖被廣泛地被用於說明事實、解釋事實的時候,人們對地圖的印象就與「客觀現實」連接在一起。這種連接使地圖具備了一種「感實性」,即「感覺上是真實的特性」,它基於觀念和直覺生髮出來,與事實和邏輯無關。
恰如 15 世紀「經緯線」激勵了探險家揚帆遠航勇氣,GPS 賦予了地圖一種前所未有的權威。在這種權威面前,機器和演算法成了思考者,人反倒更像是執行工具。
10 年前,英國一位在車店工作的老司機羅伯特·瓊斯,在導航的指引下,開到一條 30 米深的懸崖邊上,最後警方花 9 小時才將車拖上來。
瓊斯被送上了法庭,罰款 2000 英鎊、扣 6 分,甚至背上了一項罪名——「駕駛過程中沒有傾注足夠的注意力」。
瓊斯抗辯說是 TomTom 導航儀給他的指令,他認為司機沒有理由懷疑 GPS 的信息,但法官並不接受這樣的解釋。最後瓊斯以「打開 GPS、關閉大腦」的名聲而成為了民眾樂此不疲的娛樂新聞。
日本科學家在 2008 年實施的一項研究發現,相比通過研究紙質地圖或是根據直接經驗的人來說,那些依靠 GPS 系統在城市導航的人對地形的掌握更不可靠。
地圖與擋風玻璃結合的 HUD(抬頭顯示)? 圖片來自:futurecar
馬里蘭大學巴爾的摩分校教授、製圖專家約翰·雷尼·肖特(John Rennie Short)認為,GPS 導航在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在讓人失去了對事物之間相互聯繫的感覺。
2017 年一項有關認知科學研究解釋了這種現象:當人以肉眼認知一件事物時,他還會認識周遭的環境,把兩者連上關係。假設當你觀察一張桌子,你也會留意桌子與整個空間布局的關係,譬如察覺到桌子位處辦公室正中央、面向大門,腦海便會組織出一幅有關這個辦公室的「認知地圖」。
人正是通過建構「認知地圖」獲取知識。而旅行就是在觀光中建構認知地圖的過程。
在基於 GPS 的三維地圖裡,人被置於地圖的中心,在這幾英寸見方的狹小屏幕里,旅行者既然無法縱覽全局深入肌理,也很難分辨方位和建築之間的關係。當注意力被目的地和路徑搶奪,旅行者對環境的認知,只能停留在管窺蠡測的程度。
紐約大學新聞學系助理教授 Meredith Broussard 長居於紐約,經常穿梭市內各區,不時閱讀紙制和電子地圖,對各區關係了如指掌,知道乘坐什麼交通工具最便捷,甚至知道曼克頓的片岩地質如何影響各區建築物高度。
相反,她只到過舊金山幾次,使用電子地圖的點對點導航,儘管每次都順利抵達目的地,她卻始終對舊金山沒有概念。
手握地圖,沿著機器推薦的大眾路線,上車睡覺下車拍照,舟車勞頓完成地圖上一個又一個浮光掠影的打卡遊戲,是今天不少人旅行的寫照。
你踏足了中國 xx 個省區,xx 個城市,超越了 xx% 的用戶。
去年,一個足跡軟體刷屏了朋友圈,地圖一邊標記著人們旅行足跡,一邊輸出著大塊大塊的炫耀。
在亨廷頓第九任伯爵西奧菲勒斯旅行 300 年後的現代文明社會,地圖又一次成為旅行的隱喻,卻帶著濃重的農業文明的心態——收割更多的土地,打卡了更多的景點,就是不虛此行。
地圖、五維空間和時間旅行
當人們絞盡腦汁思索如何幫旅行者縮短路程時,一群沒有地圖學背景的研究人員,做了一個讓旅行者多繞路的地圖。
這個名為Happy Maps 的地圖,並不關心通勤的效率,只關注人們對城市的感受,它通過演算法對地理標記的位置進行排序,從而給旅行者推薦一條「最美麗的路線」。
基於人類感受做出的四種導航路線
這條路線或許不是最短的,卻是最適合旅行者的。
公司的創始人 Daniele Querci 在採訪中說道:
我們已經從不同的指標著手製作地圖。地圖不僅僅是二維的,還應考慮到感官數據、情感、美和視覺愉悅等因素。地圖不應該只有兩個維度。
其實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旅行只是地圖上兩地之間的空間移動:從你熟悉的空間,到不熟悉的空間,去尋找陌生、驚異與新奇。
這種空間上的旅行,其實也可以看作是時間上的旅行,按照列維·斯特勞斯的說法,當人們從城市到鄉村,從現代生活空間移向傳統生活空間時,彷彿回溯了歷史。
但真正意義上的時間之旅多半是一場虛妄,對生活的四維時空里的人類,我們只能沿著時間的維度向一個方向前進。每個旅行者都希望在旅行看到歷史看到自己,但眼睜睜地無法逃離當下的瞬間。
「時間軸」是人們對時間的傑作:在錄像、電視、電影這些基於視覺和聽覺的媒介中,點擊時間軸的任意一點,你都可以看到那個時刻的某一部分的「世界」。
倘若回放內容越來越完整、越來越接近世界本源的時候,我們也就在從另一個角度邁向了真正的時間之旅。
也許這就是地圖的未來——不僅僅是空間的導航儀,更是時間的領航者。
遊戲 Ingress 是科幻、設計、遊戲融於地圖的傑作
地理學第一定律認為,任何事物都與其它事物是相關的。地圖的進化恰好反映了這一點,從「認識」世界,到「重構」世界,從二維到三維,它把設計、地理、人文、甚至人類的認知、觀念和情感,結合於空間背景中。
在數千年的製圖史上,無論某一種地圖如何宣稱自己是對空間的忠實還原,囿於媒介的限制,它終究只是對空間、時間、宇宙的一種闡釋。
我們無法預知未來地圖的形態,但正如古地圖終究會從中世紀的壁畫上剝落,走向工廠批量印刷的生產線,屏幕和手機也不會是未來地圖的載體,一個融合了導航、敘事、情感的多維地圖,需要更高維的交互界面去承載。
這個高維交互界面很可能就是 AR(增強現實)。
AR 眼鏡或許是實現地圖對現實世界模擬最好的方式,除了更精準的定位和 AR 導航,它還擁有一個近乎完美「時間軸」——它基於影像,又跟現實完美融合,它是建構在現實中的虛幻,但可以是另一種時間和空間維度的真實。
當你「戴上」未來的地圖,站在圓明園大水法面前,除了眼前的一片殘垣斷壁,你還可以看到 1759 年竣工之時她最原始的瑰麗,1860 年英法聯軍戰火下她最後的榮光。
當你看到景觀的空間量度和歷史變幻時,旅行早已經脫離了空間位置的簡單移動,而地圖不僅僅是一個導航,更是一個連接器和聚合器,一種敘事的方式。
地圖是人類最原始也最詩意的一次衝動,從 3000 年前古巴比倫人在泥板上畫下第一塊地圖,到 Google Earth 繪製出整個星球,從血肉之軀對混沌世界的描摹,到科學儀器對廣袤無限的征服,地圖是人類對這個無限且無序世界的思索——我們到底身在何處,我們到底是誰。
旅行亦是如此。
在電影《星際穿越》中,被吸入黑洞的男主角庫柏意外地進入到一個五維空間。在這個容器中,時間成為一種實體,歷史的影像如同一本書可以被隨意翻閱。庫柏撕開時間的一角,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不顧女兒的阻攔,走向無盡的未知。
這個高維的容器出自未來人類之手。在諾蘭的鏡頭下,它縱橫交錯,深邃抽象而唯美動人。
像一張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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