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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水滸白看》分享答問

(上周在羽戈兄群里做了場《水滸白看》的分享,感謝魏凡超整理成文字,也感謝羽戈兄和各位讀者朋友。應羽戈兄建議,把提問者名字隱去了。口頭表達,比較啰嗦,大家湊合看。約18000字,大概要25分鐘。羽戈兄公號是「羽戈1982」,歡迎關注。)

【2019年6月22日晚八點,青年作家王路先生作客羽戈知識星球三期群,與群友分享其新著《水滸白看》。以下是答問實錄,由魏凡超整理。】

羽戈:今晚八點,王路先生到群里作客,以答問形式分享其新書《水滸白看》。希望活動期間:一,勿閑聊;二,文字提問(王路用語音回答);三,盡量先提與書相關的問題,後提與書無關的問題。歡迎參與。

羽戈:王路兄到底出了多少書,我也不清楚。在豆瓣搜了一下,足有幾十本,不知哪些該歸於他名下。我讀過的是這三本。今天著重要談的是新書《水滸白看》。

王路:一共出了五本,這三本也是我比較喜歡的。

羽戈:王路讀水滸,要義在人情二字,用人情解書中的世故,破書外的天理。他對人情的洞悉,有一種與其年齡不相稱的通透(寫作此書之時,他還不到三十歲)。這一面可歸因於閱歷,另一面則是慧根。他的慧根,在這本書中重點表現有二,一是敏銳或敏感,二是慈悲。單單敏銳,可保證他寫出《武松之慧、林沖之愚》《石秀之惡》《鄆哥之佞》,加上慈悲,才能寫出《李忠之厚》《李鬼之妻》《潘金蓮之失》等。後一路文章,正是他獨立於前人的所在,同時顯出我們何以白看了水滸。

我與王路有一飯之緣,知他信佛,點菜之前問及忌口,他說不吃魚。原因是偶爾見人殺魚,覺得過於殘忍,遂不再吃。這一點,可以說慈悲,我更願意理解為純粹,即知行合一。也許只有一個純粹的人,才能看到武松身上的純粹,寫出《武松純粹在哪裡》:「景陽岡上的老虎,象徵自然的神威,象徵流俗都不得不畏懼的法則,對抗這種老虎,惟有最純粹的人才可以。」

王路:?兄評價得中肯,感謝。大家關於水滸、寫作方面的問題都可以問。

讀者1:另外兩本是《練習場》、《其實你知道的世界很陌生》,我都有。我想請王路兄推薦幾本認可的外國作品。

王路:哈哈,是的。我先回答大路的這個問題,其實問我外國作品,那可能是問錯人了,因為我外國作品讀的特別少。我比較有印象的是日本作家的《方丈記》和《徒然草》這兩本書,應該是鴨長明寫的《方丈記》,《徒然草》是誰寫的,一時想不起來了(整理者案:《徒然草》作者是吉田兼好)。我用的版本是首都師範大學李均洋翻譯的,現在好像網上已經找不到那個版本了。

因為寫作有很多不同的類型,比方說我最擅長的是寫散文,隨筆。現代詩我不擅長,但是我有時候會寫一些格律詩,然後呢,小說我也不擅長,以前嘗試過寫小說,發現寫的不行。那我為什麼喜歡日本的《方丈記》和《徒然草》呢,我覺得他那種文風對我有一種影響,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比較「相應」。外國小說方面的,我看到的應該算流行作品,不是名著。有一個阿富汗作家胡賽尼寫的,《追風箏的人》《燦爛千陽》還有《群山回唱》。這三本我感覺比較好,美國作家的作品有一部是非虛構的,叫《Unbroken》,我當時是直接讀的英文版。

《Unbroken》呢,講的是一個退役的運動員在二戰當中,去參軍了。他當了一個飛行員,後來飛機失事掉到海里,在太平洋裡面漂流了40多天,最後被日軍俘虜,進行了很多虐待,產生了戰爭創傷的這麼一個故事。這本書可能沒有中文版,但是它有一個同名的電影,叫《無堅不摧》。雖然是非虛構作品,但是它帶給我的震撼比小說要大很多。大家可以上豆瓣搜一下《Unbroken》,應該能搜到。

我讀西方文學呢,基本上沒有特別相應的。雖然也看過比較傳統的《基督山伯爵》,但看的時候感覺還沒有看金庸小說過癮。當然因為他是寫在金庸前面,金庸也受了大仲馬很多的影響。我也看過一段《悲慘世界》,覺得就是沒有特彆強烈的共鳴。尤其是俄國的作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我聽過很多人跟我說這個作品特別好,但是我讀的時候,基本上都會睡過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可能是每一個讀者都有自己相應的作品吧。相對來說,我對中國的作品還是感覺比較親切一點。

另外,我還想多談一點兒題外話。我記得陳丹青說過,對於這個時代來講呢,可能所謂的巨著已經不是像列夫托爾斯泰時代的《戰爭與和平》,可能就是像《紙牌屋》這種,我覺得他的說法比較大膽,但是也有合理性,這也是一個比較獨到的見解。現在想單純憑一己之力再去創造出來影響很多人的作品是很難的,這個時代包括文藝作品,也都是很多人共同合作產生的,這裡面可能會有一個靈魂人物,指導大家團體分工來協作,完成一部比較好的作品。比方說像《冰與火之歌》,它拍成電視劇,還有《紙牌屋》這種,雖然我看得比較少,但是我也認同。在這個時代想要創作出來影響更多人的作品呢,可能就需要很多人來一起協作了,這個問題我就回答這麼多吧。

讀者2:兩個問題請教王老師,關於水滸和佛學,不知佛學方面王老師是否方便指教?先請教第一個,一直覺得石秀並非水滸中的中心人物,為何作者會為他費這麼多心思、用這麼多曲筆?難道是才氣太大,龍蟲並雕嗎?

王路:佛學方面當然也可以,我們就先聊水滸,然後佛教方面的問題,我可以稍微回答一下。我們可能得去考察一下《水滸傳》,到底是怎麼成書的。我也沒有進行過特別仔細的考察,我想它也不是一個人完成的。水滸人物的原型,可能本來就已經在民間流傳了,有很多人去講這些故事,然後有一個人,他把很多故事給收集起來,這個人也不一定是施耐庵,我們到現在都沒有辦法確切知道《水滸傳》的作者是誰。所以,其實作為一本書,《水滸傳》裡面石秀是一個配角,是一個很小的配角,但是,我們要知道,它其實相當於很多短篇組合在一起的。在這個短篇裡面,可能石秀他就是一個小短篇的主人公,所以石秀的個性,在楊雄、石秀、潘巧雲這一節裡面,他就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所以它跟我們直接去寫一部大的作品是不一樣的,那樣我們會有輕重主次之分,但是水滸的成書跟現在我們去寫一部長篇小說是非常不一樣的。

這個是偏客觀的說。另外一方面,從主觀方面說呢,我寫《水滸白看》,其實是有自己的取捨和解讀的。我做解讀時候,一個就是,必須要依據文本,如果文本裡面沒有的,我是不能亂講的;如果文本裡面有,那我就根據已經有的東西來展開我的發揮和聯想,就好比我們看一幅山水畫,我們可以看到面前有山有雲,但是山的背後是什麼,不知道的,我們可以通過山前面呈現出來的事物去想像。比方說山前有一個人一口井,我們可以去想像,它的背後可能有一座寺廟,其實我的《水滸白看》做的很多是這樣一種推斷的、猜測的工作,所以它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認同的。

我看小說家施蟄存寫過一篇關於石秀的小說。他那個呢,因為是小說,所以開腦洞的成分比較大;我這個是一種解讀,所以我就希望我的解讀,盡量有文本上的依據,這是我跟他不一樣的地方。水滸裡面有很多人物,梁山好漢就有108個,但是我發現很多人物,除了文本之外,沒有辦法推斷出來更多可以寫的東西,所以最後像《水滸白看》裡面,一共寫到的人物可能也就那麼十來個。

讀者3:王老師是不是覺得修佛對領會水滸更有深度?

水滸和佛學我想應該不是這樣子的因果,只是說像我這麼一種性格稟賦,特別適合去學習佛教,去琢磨一些形而上的問題,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呢,我去寫水滸,能夠從另外一種視角來寫。它不是因為學了佛之後,才會這樣來看水滸,我周圍也有很多學佛的朋友,但是他們別說寫水滸,他們可能寫一般的散文、小說都沒有自己的見地。

對佛教的學習和了解,確實對我觀察世界有比較大的幫助。假如不是學佛,我可能會從儒家的角度出發,談論一些我對水滸的看法,那樣的話,可能就跟現在不太一樣了。但是裡邊這種對眾生的關懷,就是羽戈兄說的慈悲,我想也會有的。但是呢,儒家跟佛教有點不一樣,儒家它還是比較講差等的,還是有君臣、父子這樣的一種尊卑關係,就是你對一個陌生人,肯定不會像你對你自己的家人一樣平等看待,所以儒家對我們來說呢,更加接近現實世界一點。當然,我們現在對自己的父母肯定要比路人好一些,但是佛教它說,從一個長遠的視角來看,你要努力地讓自己對待路人也能夠像對待自己父母、親人一樣的慈悲、愛護,因為這個原因,佛教其實跟我們現實世界隔的就比較遠了。如果說剛接觸佛教,這是很難令人信服的,但是在佛教裡面浸泡久了之後,你再看這個世界,你的視角就很明顯地跟別人不太一樣了。

讀者4:王老師,為啥王胖子沒看出魯智深問候林沖媳婦的事情,您個人覺得是故意還是無意。魯智深真對林沖媳婦無感嗎。他真無欲?

王路:呃,你說到王胖子,王胖子是誰呀?

羽戈:成都王怡牧師,第一本書是影評集《載滿鵝的火車》,收入了談林沖、魯智深與林夫人三人關係的這篇文章。

王路:我沒有看過王怡牧師的書,也不是特別了解他的觀點。我寫水滸的時候呢,這篇文章的出發點立足點就是,魯智深他是一個假人,這樣的人在現實世界當中其實很難存在的。如果一個男人清心寡欲,他對女人沒有興趣,他對於吃肉、喝酒,對於殺人放火應該也不會有特別大的興趣;一個人如果說對吃肉喝酒有比較大的興趣的話,他一般來講,也是有性慾的,也會對女人有一些興趣。他可能不會對兄弟老婆有興趣,但是他也能夠在其他事情上,表現他的這一面。比方說像李逵其實在水滸裡邊就有表現,尤其是宋江見李師師的時候,李逵的那種不滿情緒我們是可以看到的。

我記得宋儒中的誰說過一句話,就是說,不要覺得一個人愛做官這是一個小事兒、小問題,如果一個人特別愛做官的話,他就會無所不用其極,他就會連殺父弒君,這種事情他都能夠幹得出來。我們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的話呢,一個人在小的事情上怎麼做,在大的事情上他也會這麼做。所以呢,我從魯智深身上就看到一種媚俗,就是,大家知道現實生活中不存在這樣的人,但是又想在虛構的作品裡面,編造出來這樣一個人:他可以殺人放火、吃肉喝酒,然後也不影響他成佛,這是一件非常佔便宜的事情哈。我聽說馮唐想寫一部黃色小說,他要寫一個妓女吧,說所有的大人物像韓愈啊、六祖慧能啊,這些人都要拜倒在這個妓女的石榴裙下,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假人。現實生活當中可能並不存在這樣的事情,但是有些人會去做這種想像,或者說會去意淫。

我為什麼從這個角度講魯智深,因為魯智深是一個大家都非常喜愛的人物,從別的角度上講,魯智深基本上都被人家給講完了,人家寫過的,我再重新講一遍,沒有什麼意義,所以我就看看有沒有別的視角。想到這一點,我就從魯智深受歡迎體現了大眾的媚俗,或者叫「刻奇」,從這個角度去寫。

羽戈:這兩頁選自王怡《載滿鵝的火車——我看電影》,談林沖、魯智深與林夫人。

王路:我簡單看了一下王怡的文章,沒有看太細。就是他寫的關鍵那一句呢,其實是金聖嘆添的,並不是本來水滸的版本里有的。像這種解讀呢,他是多多少少有一些脫離了文本,腦洞的成分是比《水滸白看》要更大的。

讀者5:老師,水滸白看一口氣讀完,意猶未盡,水滸人物眾多,請問將來是否會接著解讀,出成一個系列,您感興趣的人物還有哪些?謝謝

王路:將來應該不會了,我前面也說了,其他很多人是很難再找到可以挖掘的點。當時有個同事,他開玩笑說你要這樣寫的話,108個人,你可以寫兩三年的。但實際上很多人寫不出來的。而且我對一個話題可能有一段時間的興趣,過了這段時間之後呢,可能就不是特別想碰這個話題了,像水滸大概是15年、16年寫的,這三年都沒有再碰過水滸了。

讀者6:請問王老師,出完《水滸白看》後,有沒有打算出《三國黑讀》、《紅樓粉閱》?

王路:你這個名字起得很好,「三國黑讀、紅樓粉閱」。但是我沒有想著去寫三國、紅樓,我高中時候對紅樓是非常喜歡的,現在好多年沒看了。而且,現在寫《三國演義》跟《紅樓夢》的人也特別的多,既然大家都在談論一個話題,如果你不能談論出來一些新的東西,別人沒談到的地方,你其實就沒有談的必要。或者說如果你劍走偏鋒,你談的不對,那樣純屬開腦洞的話,也沒有特別大的意義,這不是我現在的興趣所在。我最近呢,在寫一本書,關於朱熹的,是寫給十歲到十五歲的小孩兒看的,大概四、五萬字左右吧。

讀者7:請問王老師,這個「水滸白看」是什麼意思?是指的普通人都是白看了,沒有像你一樣領會裡面的世情?

王路:不好意思,你這個問題我差點漏掉了,你提的比較早,剛才沒看見。《水滸白看》它本來不叫「水滸白看」,本來想叫「水滸臆」,就是臆想的臆,一個月字旁一個意見的意。因為我比較喜歡杜甫的詩,古代有很多人註解杜甫的詩,有一本就叫《杜臆》。後來我在騰訊大家發表的時候,我想把那個專欄叫「水滸臆」,然後編輯賈嘉跟我說,感覺有點兒彆扭,就改成「水滸臆說」,後面加了一個說字。後來在海天出版社出版的時候,人家也是要考慮市場效果,所以我就想,要不就乾脆叫「水滸白看」吧。當時我寫了水滸的稿子,有很多讀者跟我說,讀了你寫的水滸,發現自己以前看水滸都等於是白看了,所以也就取這個意思叫《水滸白看》。還有第二層意思,就是把水滸給看明白了,因為這兩層意思呢,取了「水滸白看」的名字。

讀者8:「聚義廳今改為忠義堂。」個人認為水滸里最悲涼的就是這句。請教王老師心中,水滸里最悲涼的人或事。

王路:如果要問帶「最」字的問題,都是特別難回答的,因為很多事情都會讓人感覺到悲涼,但是如果說從裡面找一個「最」的,可能也很難找。我自己是想到,比方說宋江,到了最後,他要去自盡,還要把李逵給毒死,在蓼兒窪那個地方,我會感覺比較悲涼,但是這種悲涼可能是有一部分是詩人的氣質,就是當我想到那種場景,在秋天這個季節,一個荒廢了的水泊里,長的這種紅蓼,當你用這些景物、氛圍去渲染的話,你就會覺得比較悲涼,如果沒有這些氛圍的渲染,你可能覺得也還好,還可以忍受。

羽戈:一位群友不在線,托我問一個問題,有點質疑性質:「王路先生,您寫李鬼之妻、盧俊義之妻等,充滿同情心和悲憫情懷,為什麼寫林沖這麼刻薄?」

王路:我對林沖可能確實有一點刻薄,同樣刻薄的還有我在寫武大郎的時候。大家覺得對於弱者是應該同情的,我寫武大郎可能比寫林沖的還要更加刻薄一點,這個跟我個人的習氣毛病有關。就是我覺得,我們應該去同情不幸的人,但是對於不智的人、愚痴的人呢,可能跟不幸的人還是要有點區別,如果一個人他有遷善改過的願望,他願意去學好,我們要不遺餘力地去幫助。但如果一個人他自暴自棄的話,我們可能要採取比較強硬的手段,去罵這個人、打這個人,讓他覺醒過來。

武大郎就是這樣一個人,武大郎他的心並不好,他總會以為自己之所以吃虧,是因為太老實了,他覺得人如果強悍一點,有一點狼性的話呢,就不至於這樣子。這個在佛教看,就是思想上面出問題了,在見地上就錯了。像林沖這個人,我對林沖當然也是有很多同情的,同情之外,對林沖的批判主要在於他沒有足夠的智慧,我批判林沖,也不僅僅是批判這個人,還是批判他的一種來自體制的氣質。林沖是一個在體制裡面呆過很長時間的人,體制內的熏染,就讓他身上有一種面對上級很卑微的氣質,我其實是想批判這種氣質。

像這種批判呢,應該說,也有一部分是有感而發,有為而發。就像100年前,很多學者寫的東西,因為處在戰爭年代,會做一些不是那麼公允的言論,我寫《水滸白看》有時候也會有這種傾向。

讀者8.1:隨著王老師修佛的精進,會不會以前對水滸裡面一些人物,又會有新的認識?

王路:這個是肯定會的。就像我在寫水滸白看的時候,對魯智深的觀點,跟我在中學的時候對魯智深的觀點就完全不一樣,也是因為中間隔了好多年,我已經沒看水滸了。如果再過20年,當然佛教講任何事情都是無常的,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活20年,如果說活到50歲的時候再回來看水滸,肯定還會有不一樣的看法,但那個時候還會不會再寫,這就不知道了。

讀者9:民間對宋江的認同主要來自哪些元素?

王路:這個問題我還真的搞不清楚,因為我並不知道民間有多少人認同宋江,我小時候除了看《水滸傳》的書以外,我就看電視上李雪健演的宋江,我發現我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人對宋江有好感的。我想宋江這樣一個形象,尤其是他招安的這種形象,應該在民間,也是很多人都不認同的吧,如果說認同,那就是宋江在招安之前身上的義氣。包括你看,金聖嘆評點水滸,他對宋江也是非常討厭的,我估計歷史上喜歡宋江的人都不會多。

讀者10:想問王路老師,我在您的文字可以看到許多的悲憫與從容,並且許多的佛教語,您都解釋得很通透,我本身對佛學是有天然的親切感的,但是接觸過另外一些佛教徒,他們喜歡用一些很絕對的語言,很虛幻的語句,卻不願意進行解釋,他們沒有意識到這會使人們更加疏遠佛學。我想知道,為什麼同樣都是學習佛學,為什麼給人的觀感會如此不同?

王路:宋儒有一個詞叫變化氣質,就是,學儒家的東西的目的,也是為了改變自己的氣質。那用佛教的話講就是改變習氣,改變我們無始劫來,或者換句話說,基因裡面帶來的一些弱點。所謂的弱點,就是有可能去傷害到別人的一些特點,一些潛在的可能性,把這些給改掉。但是很多人無論是學儒家也好,學佛教也好,可能會忘掉這個出發點,把它變成一種知識來學,他的目的呢,就是為了在別人面前表現一下自己,顯得是一個知識豐富的人,或者有智慧的人。佛教裡面講「福慧雙修」,「修福」和「修慧」。我周圍的人基本上大家都喜歡講「修慧」,不太講「修福」,但是「修福」可能比「修智慧」更加重要。

孔子也說一句話,叫「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我們為學,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改變自己身上不好的特點,而不是拿這個東西去約束別人,像朱熹,他講「存天理,去人慾」,就是這個意思。拿一個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但是到了清朝呢,到了戴震的時候,他就說朱熹是拿這個標準來要求別人,其實這不是朱熹的意思。如果我們學佛,也是拿佛教的標準去要求別人,覺得別人喝酒不好,吃肉不好,這樣的話呢,可能反而會跟周圍的世界引起更大的衝突。

另外就是無論學了多少東西,都得消化掉。我發現學佛,因為佛教裡面有很多分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或者說自以為聰明的人呢,可能會對唯識這方面感點興趣,會琢磨一些唯識。但是我發現喜歡唯識的人,99%都有一個特點,特別的自負,會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這就是學了不消化。所以無論你學了多少佛教裡面的道理,還是需要用中觀般若的空把它空掉,不能夠認為自己學的東西就能代表自己,這是沒有自性的。

讀者11:王老師,除了書里提到的幾處金聖嘆點評本與施本水滸細節異同,可以再多評點一下金本嗎?

王路:其實我也就是寫《盧俊義之妻》那一篇,著重比較了兩個版本的不同,後來看其他地方的時候,我還是以人民文學出版社那個版本為主,就沒有再依據金聖嘆了。因為金聖嘆為了炫耀自己的小聰明,改的東西太多了。比方說像魯智深隔了好多年,見林沖的時候,他就問林娘子,這個就是本來版本裡面沒有,金聖嘆給添上去的。

我小時候也是挺喜歡金聖嘆,我還看過金聖嘆《選批唐詩六百首》。人家唐詩三百首,他非要搞一個六百首,他就喜歡在每一個細節上面去發揮自己的小聰明。到現在,因為我對世界的理解轉變了,我對金聖嘆又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我對他評點的水滸呢,除了盧俊義那篇之外,也沒有特別多的關注。

讀者12:水滸中你最喜歡那個男主,他顏值高嗎,如果放到現代他身上的特質還會吸引人嗎?《水滸白看》中你認為整部作品對女性都非常物化,難道那就是那個時代的主流觀念嗎?

王路:我現在說不上喜歡哪個男主,而且我發現,《水滸白看》出了以後,我周圍的女性,有很多人對水滸是討厭的,水滸就是一個講男人的書,講吃肉喝酒殺人放火的書,她們都很不喜歡。我現在再來看水滸,我對裡面的很多行徑,也說不上喜歡。但是我在寫《李忠之厚》的時候,從這個小人物身上會看到一些光輝。包括看其它小人物的時候,也有欣賞讚嘆的地方。

從佛教視角看,顏值它都是短暫的事物,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好看,他到老了也不好看了。我個人還是不太會從這個角度講水滸裡面人物的。至於李忠到底顏值高不高,搞不清楚,我覺得顏值高的可能是浪子燕青,要不然他怎麼會被盧俊義喜歡呢?我看水滸可能不是那麼關注顏值吧。如果說能放到現在還喜歡的話,肯定是他這個人身上體現出來的特質,他的品質,這個不會隨著年齡的衰老也不會隨著人物的死亡而消散的。無論放在哪一個時代,只要他身上有人性的光輝,我們都會喜歡他。

我在《水滸白看》裡面,也有很少的一部分,講到水滸裡面的女性。女性確實就是在水滸裡面處於很次要的地位,因為水滸是寫一幫山上的強盜的,所以如果女性到了這個團體裡面來,她們是作為弱者,多數就是被搶上山的,這是很不一樣的。打個比方來講,如果說軍隊在戰爭的時候,會帶一些女人。那你去講這些參與戰爭的男人的時候,寫到那些女人,肯定是被物化了的。但這並不能夠代表整個時代對女性的看法,所以呢,我們不能夠從水滸來理解宋朝或者明朝的女性,你去看《金瓶梅》,跟水滸傳就完全不一樣。

我寫《水滸白看》的時候,比較喜歡的文章就是寫潘金蓮的跟寫盧俊義之妻的,還寫了李鬼之妻。我對女性的注意是要多一點,包括給《水滸白看》封底寫推薦語的兩個人都是女作家,綠妖,她就說她很喜歡我對女性表露出來的同情,但是我這種同情她也說了,不是因為是女性而同情,不是站在女性主義者立場上的同情,而是對有情眾生的這麼一種同情,我想無論男性女性,我都是這麼一個態度。

讀者13:王路老師好,請教,《水滸白看》對小說人物充滿了同情之悲憫,這是否是剛才您說的接觸了解佛更多的時候出現這種悲憫同情,還是當時讀水滸的時候就看到了人物的悲與無奈,或者是因為這個角度屬於創作新的角度而發展,因為這本書我個人感覺這種細緻挖掘受益頗深。

王路:我覺得這種悲憫可能有一半兒是來自天生。我不知道我這麼講會不會有一點政治不正確,我發現每一個人生下來,氣質還是有蠻大不同的,有些人小時候可能就會多多少少有一點悲憫心,只不過沒有被激發出來,有些人小時候呢,可能這方面就會比較弱。

一個人小時候性格裡面的傾向,是不是在長大之後能夠得到更好的發展和培養,要看他處在什麼樣的時代,周圍是什麼樣的人,以及他自己如何去選擇的,這種就是宋儒講的盡性。宋儒講窮理、盡性、俟命,就是我們要找到自己生下來的時候好的那些稟賦、品質,把自己放在好的環境裡面去,充分地發展它。所以我覺得像我這樣的稟賦碰到佛教,又對佛教產生興趣,是在這個方面得到了發展。不過我在寫水滸的時候,讀佛教的書還沒有那麼多,還沒有這兩三年讀的多。

但是人物的悲劇和無奈,是那個時候就能夠看到的,也正是因為看到人物的悲劇和無能為力,尤其是像水滸裡面的女性,她們對命運的無能為力,讓我產生共鳴之後,也能夠從我們當代人的生活當中了解到,無論是男性和女性,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他們身上都有很多的痛苦。那這也是促使我去學習、了解佛教的一個原因,所以這當中邏輯、因果是這樣的,不是反過來的。

讀者14:另外,對於武松,通過對比林沖,不僅看到了武松之勇,更突出其智與義。但是武松也是個土匪,終究不能免除其為強盜的罪過,還是感覺有點小惡就不為過的即視感。

王路:武松是不是土匪,這個不好說。土匪是一個標籤,我們把標籤貼到一個人的身上,或者貼到一個群體身上是容易的。但是群體裡面有很多人,每個人有不同的特點,有些人雖然可以被稱為土匪,但是他甚至更像一個讀書人。比方說像杜月笙這種人,他也是土匪,也是黑幫。但是他身上的也有,就是他喜歡把自己的人設搞成一個讀書人,他做了很多事情的,因為他嚮往讀書人的那麼一種氣質,他也從這方面去包裝自己。

但是我認為武松身上有一些很不好的特點,他的不寬恕,他仗著自己比別人強,尤其是他在跟潘金蓮過招的時候,對潘金蓮缺少同情之理解,我認為這是武松身上的一個很大的毛病,但武松的純粹我是非常欣賞讚嘆的。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如果把一個人給簡單地標籤化的話,是沒有辦法很好地捕捉他、理解他的。像武松這樣一個人到了監獄裡面,吃軟不吃硬,其實很多土匪,他沒有辦法做到。如果他做到這一點的話,他可能不會選擇當土匪,他選擇其他的路都可以有很好的作為。

讀者15:王老師,林沖這種人格,是不是儒家社會比較推崇的一種人格?這算不算一種被體制馴化的病態人格?他算不算這個現實社會的犧牲品?

王路:當然不是,你這種說法是對儒家特別大的誤解,包括我們現在很多人不喜歡孔子,也就是因為他根本不了解孔子,他理解的孔子是他想像的孔子。孔子很討厭一種人叫鄉愿,他說,鄉愿,德之賊也。鄉愿就是老好人,不敢引發衝突,人家說啥他就說啥,這樣人也沒有自己的主見,怕得罪人,這樣的人是最容易敗壞道德的。相比鄉愿,孔子更喜歡狂狷的人,所以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這樣的人要比鄉愿好太多了。

你如果去看,比方說看宋朝的人,他們這些文官給皇帝上奏章的時候,有時候措辭是非常嚴厲的,他們甚至都不怕掉腦袋,都要去那樣講,像這些人就是士大夫,就是君子。儒家推崇的是這樣一種人格,絕對不是像林沖那樣子的。如果說他的頂頭上司的兒子高衙內,調戲他的娘子,他卻在那兒隱忍,儒家絕對是很不齒的。

但是你後面兩個問題,我覺得回答是肯定的,他確實屬於被體制馴化的,他也是現實社會的犧牲品。現實社會當中,很多人都是懦弱無能的,就像儒家講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小人就像草一樣,風往哪兒吹,他就往哪倒。所以儒家之所以提倡君子的作風,很欣賞狂狷,也是為此而發,包括我對林沖的批判也有這個原因。

讀者16:王老師好。您在《金蓮之失》文中寫道「……並不是弱者在整個人生當中都沒有一個機會改變命運。……除非有足夠的智慧和果決……」,想請問老師,那是怎樣的智慧和果決?

王路:其實所謂的果決,簡單地說就是不受誘惑,不受物質方面的誘惑、名利的誘惑、美色的誘惑,如果說能夠做到不受一切誘惑的話,儒家的話講就是「無欲則剛」,這樣就是很果決了。

那什麼是智慧呢,就是當你在面對誘惑的時候,如果你能夠看清楚誘惑背後的代價,這個就是智慧。很多人他一方面受不了誘惑,另外一方面,當他看見誘惑的時候,他不知道誘惑背後有什麼樣的代價,一直要等到代價發生的時候,他才悔之晚矣。

簡單地說就是我們能夠看得清楚,不佔小便宜。無論是這個時代,還是過去,還是未來,很多時候你都是可以有佔小便宜的機會的,佛教裡面叫方便,還有一個詞叫「方便出下流」。如果說你行方便行的太多的話,就變成下流了,這就不好了。

但有時候你在世俗社會當中,你完全不行方便,你很講規矩,很講原則,不突破底線,有時候人家就會覺得你這人有點不通人情,這個可能就是果決吧。在很多地方我們不能夠去相信這種所謂的人情,它會把你拉到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

讀者17:諮詢王老師一個關於書外的疑問:關於佛學我也很認同,並經常有參與寺廟的禪茶說道,得以感悟一些道。像這樣的情況,如果還要深入學習佛教,您認為下一步該怎麼做?讀經?戒身?

王路:如果有條件讀經的話,還是多讀一些經論比較好,但是我們現在人直接去讀經論,可能會有文字上跟義理上的困難,可能需要去看一些注釋。其實,讀經讀論還不是當務之急,最要緊的還是戒律、是原則,就是給自己規定一些什麼樣的事情不能做。簡單來說就是傷害別人的事情不能做,損人利己的事情不能做,如果能夠在大事小事上都這樣要求自己的話,就已經算是一個學佛的人了。

另外,還有一個我自己覺得比較有用的,就是我們要持續的用清凈的身口意去熏習自己。比方說我自己可能在家裡面,我會每天打坐,會每天禮佛,我的禮佛,就是向佛鞠躬,問訊。可能在一般人,尤其是沒有佛教信仰的人,看起來會覺得比較傻,做這種事情可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你把時間花在這上面,你可能就不會把時間花在一些染污的事情上,你每天有這樣一個儀式去熏習自己,它其實是有幫助的。包括我看宋儒,朱熹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他一定會把這個事情對孔子說。當然孔子已經死了,但是他會供奉孔子的牌位,大事小事,他都向孔子彙報一下。為什麼朱熹成為這樣一個人,有他特殊的人格魅力,在那個時代他連皇帝都不怕,之所以養成這樣的氣質,是跟他的行為有很重要的關係的。

讀者18:王老師,能問個題外話嗎?您怎麼看六神磊磊解讀金庸?

王路:六神磊磊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解讀金庸主要是借著金庸來評論一些時事政治。有時候也是對一些社會問題發表看法,他的聰明勁兒還是很明顯的。

大概2014年吧,六神磊磊寫過一篇文章,叫「小號杜甫」(整理者案:原標題《猛人杜甫——一個小號的逆襲》),那個是他講唐詩的。那篇文章裡面呢,就出現了一些文史方面的硬傷,後來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叫「杜甫託夢給我」(整理者案:原標題《杜甫託夢給我,說你們對他有誤解》),反駁了一下,後來他出書的時候,大概把他最早那篇稿子裡面一些內容給改掉了。再後來,他為了寫《六神磊磊讀唐詩》的書呢,也下了不少功夫,我看他朋友圈曬了特別多唐詩方面的書,他也是努力在這方面去提高的。

讀者19:有個所謂的古本水滸傳,也就是梅氏水滸,後五十回中,梁山好漢多番與惡霸、官軍血戰,至結尾仍未受招安,一百單八將也未折損一人,因此受到不少讀者的歡迎。此書的結尾,則是一個開放性結局,並未對梁山泊的前途做出明確的描寫,引人遐想。許多經典在最初都是作為通俗小說的,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爽文,像莎翁,像金瓶梅,像紅樓,像金庸。他們似乎就是逐步從爽文變成經典的。那如此看來梅本水滸傳似乎更有爽文的性質,你有了解過這個版本嗎?你是如何看這個版本的呢?

讀者20: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從爽文變成經典的,我覺得不是。如果說它可以由經典變成爽文,但是它很難由爽文變成經典。就好像你說的水滸,你說這個版本我完全不知道,而且他肯定是在施耐庵的水滸之後的,就是大家讀了,覺得不爽,把它結尾改爽了。好的作品,它不可能讓你太爽的。

從佛教角度來看,這個世界就是娑婆世界,因為有了種種的困境,種種的兩難,才會讓我們有所觸動,如果說所有兩難都沒有了,作品裡面就完全體現不出來力量。就好像一個人,他拼盡全力跟另外一個比他強大很多的人打,他後來哪怕死掉了,但是那種精神是值得我們讚歎的。如果說一個人,他是去捏死一隻螞蟻,他肯定力量比螞蟻大很多,但這個就沒有什麼意思,他的力度從中也體現不出來。

所以我為什麼不是特別愛看爽文,就是這個原因。包括現在我都不是特別愛看小說,因為看小說的時候,會覺得小說假。相對小說來講,我更喜歡看非虛構作品,這裡面能夠實實在在呈現出來人的困境,而小說(除非那種非常偉大的小說),一般往往容易把生活當中的困境給簡單化,簡單化之後,你就會覺得假。我們現在就看一些社會新聞,去看一些特稿的報道可能會比看小說,感覺還要好一些。

讀者21:王老師,宋江為什麼不像方臘一樣割據獨立建國,為什麼要帶著眾弟兄歸順宋朝廷?歸順後為什麼不去東北西北抗擊金遼西夏,而會答應朝廷去打方臘?

王路:這個就是小說之所以是小說的原因,因為它屬於歷史小說,它要放在歷史的框架下面,就不能夠亂來。

其實要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你去想想,把我們放在宋江的位置上,我們應該不會那麼去乾的,除非說真的,就是朝廷能夠真的給你實實在在的好處,宋江也不是傻子。我小時候讀水滸,以及我周圍的人都覺得宋江做了一個很不明智的選擇,而水滸呢,並沒有把這種選擇寫得非常充分合理,這可能也是水滸的一個不足之處。

讀者22:武之智,李之厚,是前現代社會生存技巧,請問王師,為什麼現代現實仍是這樣蠅營狗苟?

王路:我沒有太懂你的問題,就是我會覺得像武松身上那種品質就是那種機智勁兒,比方說,需要調查一件事情的時候,都需要什麼,提前打點好;以及李忠的品質,你放在今天這個社會乃至於放在以後,他仍然是行得通的。具體的生存手段和技能,肯定要隨著社會的發展演變不斷變化的。但是人身上的品質,時間更久一點,古代適用的現在可以適用,到了未來仍然適用。

讀者23:想看你評論孫猴子,至少我對孫猴子擔心死亡很突兀。

王路:四大名著裡面我唯一沒有看過的就是西遊記,沒有看過西遊記的原書,只看過電視劇。所以對於孫悟空,我目前沒有什麼特別想要說的,我寫東西都是一定要有了靈感,有了不一樣的視角,覺得值得寫的時候才會去寫,也許以後碰見了我會寫吧。

讀者24:王老師,宋江帶領眾兄弟接受招安算不算一種對自己和弟兄們的洗白?希望能受到主流社會的接納?

王路:勉強可以做這種解讀,但是想事實上,大家都知道,這是沒有辦法洗白的。如果說你以前已經以這樣的方式當了強盜、土匪,到後來你也不會想著去洗白自己,甚至你都不太在意,你在民眾當中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了。所以與其說是為了洗白,不如說,是可能有更大的利益和誘惑,你可能會出於利益和誘惑,願意去做這樣一種選擇。

你說主流社會的接納,其實我們可以想想今天,你去問今天的一些黑社會,或者說是一些做著不法職業的人,你去問問他們願不願意被主流社會接納,你給他一個被主流社會接納的機會,很少有人會主動選擇。但是其實也會有,他們做這種選擇基本上都是因為他有了一種更好的出路,他能夠得到更大的好處和利益,他肯定不可能只是單純因為道德方面的原因,希望改變他在其他人心目當中的形象。如果說他改變了形象,沒飯吃,很多人大概不會這麼選。如果他改變了形象,還可以有飯吃,還可以生活得很好,我想就會有很多人這麼選了,但是對梁山的108個好漢來講,他們其實是沒有這麼一種可能性的。

讀者25:你喝酒嗎?

王路:我基本上不喝酒,我沒有受酒戒。我過年在家裡都不喝酒,但也不是絕對的不喝。特別偶爾的時候,碰到特別趣味相投的人可能會喝上一點點。但是在什麼情況下都不可能喝多,也絕對不會喝醉。我唯一記得我喝醉的時候大概是五歲以前。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喝醉了,後來就再也沒有喝醉過了。有些人可能覺得如果一個人他都不會喝醉的話,可能是一個不能深交的人,有人有這樣的見解。但是我也發現周圍一喝就喝醉,一喝就喝多的人可能也不能說多麼適合深交,只能說眾生有各式各樣的吧,不能夠用一律的標準去看。

讀者26:老師,請問您如何處理和平衡修佛與面對現實問題?謝謝。

王路:如果說自己不能夠處理平衡好的話,一定是自己的學習在這個方面出現岔子了。學儒家的學問也好,學佛教也好,它的最終目的都是解決現實問題的,如果你不能解決現實問題,那你肯定學錯了,你肯定是誤解它了。如果我們覺得學的是另外一碼事兒,在現實社會當中,不能讓自己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好,不能讓自己的煩惱越來越少的話,一定要去好好地反思。

讀者27:王老師您好,我分享了白看里有幾篇文章給我女兒,十五歲,她挺喜歡的,您有沒有推薦給她這個年紀一些該讀的書,謝謝老師。

王路: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讀過錢穆的書,我還是比較推薦錢穆的書,因為錢穆他作為一個理學家,三觀也是比較正的,他就屬於那種讀書人裡面,把經放在一個,就是經史的經,把經放在一個重要位置上的人。我們現在很多人呢,他可能不太去學經,反而是去學史,讀歷史,讀的多,經讀的少。這樣的話,就像我之前一篇文章裡面講的,就容易有兩種傾向:一種傾向,就是良心會慢慢變壞,因為你去讀史,發現裡面都充斥著各種爾虞我詐;另外一種,就是你整個人都變得不好了,你就覺得社會是很黑暗的,那有什麼辦法呢,就是多去讀一點經。比方說讀一些宋儒的著作啊,我自己比較喜歡的是《近思錄》,雖然現在很多年也沒讀了。

我們讀理學方面的著作,或者說讀經,也有一個隱患,就是很容易讀成書獃子。現在有很多冒充國學大師,或者說是讓小孩兒去讀經的,基本上十之八九都是騙子,他自己對國學並不怎麼懂,然後拿這個東西來誘惑家長,讓小孩去報這種班兒,其實學不到什麼。我們去讀經的話,也一定要找到一個好的途徑。

另外我覺得也可以看一些現在的即時報道,尤其是人物特稿。人物特稿呢,他可以反映一個時代的方方面面,可以反映現在這個時代的價值觀,以及人的各種困境。對於15歲的小孩兒來說,這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覺得沒有什麼比樹立正確的價值觀更加重要,但是我們如果沒有去挑選好的讀物的時候,就會容易被一些差的東西洗腦,那樣的話就很糟糕了。

讀者28:佛教作為一種泊來品巳深入到人們的身體與精神,但作為佛教徒的你是如何看待現代寺廟過度商業化的傾向?

王路:我個人是很不喜歡這樣子的,佛教不應該商業化,寺廟大門應該是敞開的。但這個問題跟時代有很大的關係,很多人可能以為是寺廟在斂財,其實不是。很多景區,寺廟跟景區是分開的,你去寺廟的話,僧人有可能也不想收費。但是寺廟整個被景區給圈住了,你要進那個寺廟,你得先進景區,得先交幾十塊錢給景區,這個錢也不會到寺廟手裡。當然,現在寺廟本身的商業化情況也很嚴重,這個我就不細說了,說多了也不好,我個人是很不喜歡這樣子的。

讀者29:王路老師,水滸中的母夜叉、母大蟲等這樣對一類女性稱呼,甚至延用至今,您怎樣看待這個現象?對這類女性佔在宋代的時空和現在的時空您是怎麼看的?謝謝!

王路:這個當然非常不好,我也很不喜歡。像扈三娘的「一丈青」要好一點,但實際上一丈青這個綽號兒呢,最早不是稱呼扈三娘的,是稱呼一個男性,我忘了是李俊還是誰了,也是後來移花接木安上去的。

我不太愛專門去講女性怎樣,我比較喜歡講人應該怎樣。因為無論在哪個時代,如果把人分成男人、女人去講男是怎樣的,女人是怎樣的話,無論你怎麼講,都會不討好。我比較喜歡儒家跟佛教。從儒家角度還是佛教角度,都是把男性、女性平等看待的。一個人應該怎樣去遷善改過,去讓自己變得更好,是不分男女的。

讀者30:王路老師,其實對於林沖這個人物形象,一直以來我都是帶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態在解讀。您在書里解讀他跟武松智力相差懸殊,導致種種失敗。作為一個悲劇人物,我想林沖作為八十萬禁軍教頭,辦事能力不至於這麼差,導致他行動木訥,做事低效或無效是否還有更深的思想因素或人格方面的缺陷?如果有這些缺陷,個性悲劇還是社會悲劇?

王路:我想可能有一個要先搞清楚的問題,就「八十萬禁軍教頭」到底是一個多大的官兒?我估計他是一個挺小的一個官。但是我也沒有進行過詳細的考證,這肯定不是一個大官,就是一個低等的軍官。

但是一個人的能力大小,跟他的職位其實是沒有太大關係的。身居高位的人也有可能非常蠢,在底下的人也可以特別的機智。比方說像鄆哥這樣一個小人物,就是在街頭賣脆梨的,他的情商,不知道比林沖高了多少倍。一方面,林沖跟鄆哥的差別,主要還是先天稟賦上面的差別;另外一方面,就是受環境熏染的差別。林沖是一直受了體制內的熏染,鄆哥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他們的智慧是不一樣的。

我想不能夠說個性悲劇,因為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生下來,我們身上都帶著天生的弱點,只不過每個人弱點的方向是不一樣的。那也可以說每一個人生下來,他身上都有悲劇的種子,只不過有些人運氣比較好,碰到了好的家庭、好的師長和朋友,在這種氛圍下成長的,能夠讓他這種悲劇的潛能不再發揮出來。

說遠一點,我前一段時間看過一篇文章,說是一個美國的心理學家做研究,他就研究有沒有殺人犯的基因,有些人是不是基因裡面就帶著攻擊人的傾向。結果,他發現確實有這樣子的,有很多殺人犯共同有某個基因,讓他更震驚的是,他發現自己身上就帶著這樣的基因。後來他就向他的長輩去了解,發現自己祖上確實是一個很有暴力傾向的家族。但是他的那個發現更重大的意義就是:因為他從小得到的關愛,在一種比較好的環境裡面成長,他的暴力傾向並沒有萌芽,也沒有對社會造成很大的威脅。其實很多有創造力的人,如果你把他擺在一種能夠發揮創造力的崗位上去,他能給社會帶來很多好的影響;但如果他的能力得不到發揮,就可能對社會帶來很大負面影響。

那再回到佛教上來講,佛教講修行的開始就是親近善士、聽聞正法、如理作意、法隨法行,也就是我們首先要選擇周圍的人和朋友。對於宋儒來講,基本上每一個讀書人生了孩子之後,他一般不是自己教,他把這個孩子送到朋友家裡面去,當自己朋友的弟子,像朱熹就是這樣。朱熹把他兒子送到朋友那邊受教育,就是因為自己教的話容易燈下黑,自己身上的問題傾向自己不容易察覺,放在朋友家裡可能就能取長補短。所以我們在這個時代也要去主動選擇,看看接觸怎樣的人和環境,能夠把自己身上、性格裡面不好的傾向給壓下去,把好的稟賦發揮出來,大概就是這樣。

讀者31:王路老師讀書主要集中在哪個階段,是大學嗎?

王路:其實我發現周圍的人以及我自己,都是這個樣子的,就是讀書它是一種習慣,而且這種習慣一般都是從小就養成的。如果一個人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還沒有讀書的習慣,一點兒都不喜歡書,成年之後還喜歡讀書的人是特別少見的。一般到了30多歲、40多歲還喜歡讀書的人,他可能在十歲以前,對書的愛好就展現出來了。我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家裡的書有限,我去我爸的朋友家裡面基本上都會翻一下人家書櫃的書,小孩讀的大人讀的我都看。但是因為我出生在河南駐馬店下面的一個小縣城,我們縣的書特別少,所以我在上大學之前基本上找到什麼書都看。但是即便什麼書都看,也沒有多少書。

廣泛的閱讀是在本科時候積累的,我那時候在中山大學,我覺得我讀大學的那幾年,借書的數量,有可能是在學校裡面能夠排上數的,有時候一天能夠借好幾本書看。但肯定看的不細,而且沒有選擇,沒有方向。那樣讀書呢,大概就是對這個社會有什麼樣的書,有一個初步的了解,並不能做到深入,那個時候也沒有自己擅長研究的方向,像這種方向是我在讀研以及工作之後才慢慢確立的,讀研的時候呢,我著重讀了宋明理學的書,也讀了一點禪宗,但那時候對佛教仍然是一個門外漢。

差不多是到了2012年的時候,已經研究生畢業工作了,偶然發現印順法師的幾本書,講佛教的,買回來看,特別驚訝。以前覺得自己對佛教也懂,什麼公案啊,以及佛教小故事也看得不少,但是看印順法師書,發現根本看不懂,就大吃一驚,原來我以前根本不了解佛教。就買了印順法師很多書,一本一本去讀,讀著讀著就睡著,有時候讀一頁都能睡著好幾次,就是一張紙,上面你都讀不完,就睡著了。但是很驚訝的是,結果還把他的很多書讀完了。從佛教角度上來看,有可能說明你上輩子就跟這個書、跟這個人有一點點緣分,所以從2012年開始呢,我是把讀書傾向轉向佛教這邊來了。

我現在讀書不算多的啊,應該遠遠沒有羽戈兄讀的多,也沒有很多我周圍的朋友讀得多,他們讀書可能就是比較廣泛的讀,我現在讀書就讀的比較窄。我對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或者說雖然感興趣,但是因為精力太有限,沒有時間去學那麼多東西,我也會放棄。現在可能一年都讀不了多少本兒。

讀者32:老師您好!您書中說「……潘金蓮的最大過失,不是她與西門慶有了第一次的苟合。而是,在此事之後,她察覺出王婆的奸計,卻並沒有遠離這等惡人,而是選擇了同流合污。」您使用「過失」一詞,是否可以理解為您認為潘金蓮與西門慶「偷情」的行為本身並無罪過,其過錯在於最終無法避免導致殺人滅口的結果?

王路:不是,偷情本身也有過失,但這個過失呢,因為是有她自己不能選擇的成分,而且這種不能選擇的成分,占的比重很大,所以這個過失就相對小。後來殺人呢,有很大程度是主動選擇的,所以這個過失,就要更重一點。為什麼說以前偷情,不是她能夠選擇的呢?因為當時潘金蓮年紀很小,大概21歲,我們現在想一個21歲的女生,她懂啥呢?而且他是被王婆這樣一個老油條,還有西門慶這樣一個很狡詐的人,設了一個計,到了王婆家裡,先喝茶,你如果把這個茶裡面放了一些葯,像西門慶,他本身就是開藥鋪的,這種情況下,她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都可能中計。所以她的偷情與其說是偷情,不如說是一種誘姦。

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不能夠苛責潘金蓮說他犯了錯誤的,她可能犯的錯誤就在於她對於陌生人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以至於上了陌生人的當。但是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呢,也跟她的年輕啊,以及對社會上人心險惡不了解有很大的關係,所以這個事情我們絕對不能夠苛責潘金蓮。但是你既然第一步做錯了之後,後面還繼續錯下去,而且你即便已經跟西門慶發生關係了,去讓武大想個辦法把她休了,甚至完了再嫁給西門慶,都沒有這麼大的問題。但是她選擇殺人滅口的方式,雖然也有武大的過失,就是他激怒了潘金蓮,但是,潘金蓮後面殺人的過失也是很重大的。

佛教講緣起,就是,一件事情它其實不是一件事情,它是千千萬萬件事情組合在一起的,我們就要把一件事情給分開,哪個地方有過失,哪個地方沒過失,哪個地方過失大,哪個地方過失小,都是應該區別對待的。

羽戈:謝謝王路兄的精彩回答,幾乎每個問題都得到了詳盡而精闢的答覆。若有問題,可關注王路兄的公號,給他留言。今晚的分享到此結束。

(剛看了下,今天好像是4.45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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