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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寓言的解讀

《西遊記》寓言的解讀

《西遊記》寓言的解讀

神話小說以寓言為自己的生命力,而非所謂奇思妙想可以取代。《封神演義》不可謂不奇妙,但遠不如《西遊記》深入人心,其理不言而喻。精神與肉慾的協調似乎是人類長久熱門的話題,《西遊記》把如此沉重的話題變得如此詼諧有趣,並由此演繹出心性修持的寓言,沒有理由不認真看待。在分析小說寓言的過程中,重要的是歷史老人的教誨,自作聰明卻毫無用處。

神話故事乃至神話小說,其生命都在於其中的寓言意義,即,超越世俗,戰勝自我,敬畏神聖。可以說,神話即寓言;都是通過特定的象徵形象表達出特定的生活感悟。以前關於《西遊記》[1]的各方面研究也不算少了,但不敢說對理解其中的寓言意義有多大幫助。本文試圖解讀其寓言意義,旨在對閱讀、評價小說有所幫助。

《西遊記》寓言的解讀

《西遊記》小說一經問世,就被人看作富有哲理的書。明代謝肇制在其《五雜俎》[2]中說:「《西遊記》曼延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於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其放心之喻,非浪作也。」稍後李贄對《西遊記》加以評點,也說小說在「遊戲中暗藏密諦」 [3](《西遊記》總批中語。按,當時的盛於斯在其《休庵影語〈西遊記〉誤》[4]中認為李贄不曾批點《西遊記》和《水滸》,批點是出於當時一個叫葉文通的人的手筆)。明末清初的袁於令,號幔亭過客,於《西遊記》題辭中說:「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此《西遊記》之所以作也,說者以為寓五行生剋之理,玄門修鍊之道。」 [5]清初的張潮在《幽夢影》[6]中也說:「《西遊記》是一部悟書。」

明代謝氏所說「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指出了小說中基本的象徵,即猿象徵人的精神境界的靈動,豬象徵人的肉慾的放縱;二者在取經過程中受管束,經煩累,終能和諧相助,成就正果,求其放心(按,求其放心,即《孟子?告子上》[7]「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之意。放心,即失落的本心;求,尋找也),這種理解,是把小說看作明代心學的一種產物。明代中後期盛行的是王陽明的心學,主要講通過「明心見性」來「致良知」以及「知行合一」兩方面,很符合《西遊記》以兩界山為標誌的前後兩節:明心見性──知行合一;也符合「心性修持大道生」這個小說主旨。然而明人講心性,講心即理,是為喚起文人對抗黑暗政治的良知,有如孫猴子一路降妖伏怪。這大概即李卓吾想要指出的「密諦」。《西遊記》產生於明萬曆年間,其中自然有明代的影子,有明代文人對生活的感悟。作者在改造加工傳統的大鬧天宮和取經故事時,不自覺地將其納入進了時尚的心學框架,肯定了個性張揚的合理性質和道德完善的艱難過程,在心性修持的過程中展示出世俗嚮往的人性美。清人所謂小說「極幻極真」,「是一部悟書」,與明人不無同感。

《西遊記》在「遊戲中暗藏密諦」這一觀點,也為今天的學人接受。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8]說:「《西遊記》作為一部神魔小說,既不是直接地抒寫現實的生活,又不類於史前的原始神話,在它神幻奇異的故事之中,詼諧滑稽的筆墨之外,蘊涵著某種深意和主旨。」本文即試圖通過解析小說寓言中特定的象徵形象來解讀其中的「深意和主旨」。

《西遊記》寓言的解讀

小說以猴子的形象來象徵人的精神境界,以豬的形象象徵人的肉慾形態,基本上概括了人生主要方面。猴性正象人在精神上的躁動不安,豬性正象人在肉慾世界的沉淪墮落。但人的精神則偏於追求完美,而肉慾則追求和諧,二者既依存,又鬥爭,在追求解脫中共處一體,最終和諧無間。小說描述的即人在尋求精神與肉慾之間的和諧而得以解脫的努力過程,作者在這一過程中則演繹了一部禪宗大義。禪宗大義一是明心見性,不承認任何外在的權威,二是立地成佛。明心見性主要靠自我修證,立地成佛則要實實在在地到生活中去走一遭。這就是小說的大結構,大精神。小說中還有不少以禪宗常語進入回目和細節描寫,都明白地顯示出作者對佛學的理解。

明心見性的寓言體現在猴王出世,求仙訪道,大鬧三界,八卦爐熬煉,五行山壓迫等故事中。猴王出世不過說明人的精神是天地鍾靈的產物,下可縱情于山水,上可感通於神界,莫知所來,莫知所去。遠離人間煙火,清新美麗,自在為王,號「美猴王」。頗類《莊子?逍遙遊》[9]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美猴王的神通,雖顯示於得道之後,但與《莊子》中神人無異:「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孰肯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求仙訪道則是精神的自我覺醒的開始。書中寫道:「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煩,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遠慮,故此煩惱。』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嚴,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懼以無常為慮。只見那班部中忽跳一個通臂猿,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第一回)。歷史表明,哲學思考起源於對生死的憂慮,沒有這憂慮,人生即無煩惱;沒有煩惱,就沒有所謂的「道心開發」;沒有道心開發,就無所覺悟的尋求。故《壇經》[10]說:「煩惱即菩提。」菩提為梵語,漢語即覺悟的意思。憂患生死,既而超越生死,是人類文化的第一大事因緣,意義豈止一人而已?!文明的每一種進步,都意味著超越生死的努力。小說中猴王的煩惱,豈止是自作多情的浩嘆?!

猴子求仙訪道的經歷表明悟道學仙完全是向內的工夫,向外則絲毫無成;覺悟的真師即是自己,與他人無關。小說寫道,「猴子在市廛中,學人禮,學人話,朝餐夜宿,一心裡訪問佛仙神聖之道,覓個長生不老之方。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第一回)猴子想在人世間訪得學習的老師,卻全是失望。正如《莊子?繕性》言:「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蒙蔽之民。」學道修行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向外則一事無成。猴子終於在「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即自己的心裡,找到了學道的真師:須菩提祖師。菩提為佛教常語,意即覺悟;祖師為道教名詞,即根本之意。這個佛道結合的名詞,似乎表現了三教合一的傾向,實際卻表明了真師為非佛非道亦非儒的見解,即覺悟到根本的意思。覺悟即自我意識,自我了解,根本即自身能動的可能性。老師的作用,一是學生的引導,二是學生賴以衡量面對世界的標識。能動性在人生中即發揮著老師這種作用。能動性質完全屬於自身,如手把足行,渴飲飢餐。人們正是靠了這種性質的指引,從事著合乎需求的生存活動,也靠了這種性質的衡量,人們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能夠做些什麼。人們生存活動中的種種錯誤,都和對能動的意識有關。如《壇經》中惠明所言:「今蒙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行由第一》)又如《大學》[11]所言:「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

另外,孫猴子學道的經歷就像是在演繹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的事迹主要見`於《壇經?行由第一》,與猴子學道驚人的相似。惠能見弘大師,被遣槽廠舂米,劈柴,猴子見祖師後「師即命大眾引孫悟空出二門外,教他洒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閑時即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第二回)。弘大師欲傳法衣,到槽廠,以杖擊杵三下而去,惠能即解大師三更傳法之意;孫猴子不學各種旁門外道,祖師在他頭上打了三下,猴子也理解了祖師三更傳法之意。弘大師一夜開悟惠能,菩提祖師也一夜傳法猴子。因惠能寫偈顯示領悟,被大師送出山寺,因猴子當眾顯示變化,被祖師逐出師門,二者都有老師保護學生免受眾害之意,再即,六祖在民間隱匿十五年方才現身說法,猴子則被鎮壓於五行山下五百年方才出頭隨師西去取經。孫猴子帶禪宗和尚風貌,原型蓋出於六祖惠能。小說中猴子呵佛罵祖,調侃菩薩,以俗語解經,多不離禪宗家風。

孫猴子大鬧三界,是在覺悟到自身能動能力的可靠性後,對自我的充分展示,也是對三界權威的徹底的否定。能動能力的充分展示,即自我的充分展示,也是對自我活動範圍的檢驗。能動能力可使自我上天入地,超越生死,戰勝一切危害自我的妖魔鬼怪,入水不溺,入火不熱,刀槍不入,無堅不摧。否定外在的權威,就是不能觸犯三界的固有秩序,不然要付出被鎮壓、遭毀滅的代價。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善良的教訓。大鬧三界,所謂放縱其心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自我不能明確可以做些什麼,不可以做些什麼,生命不能得以充分地激活,眼界也不可能充分地開闊。但這個過程也非免費的午餐,面對付出的代價也應該坦然。筆者一向折服猴子不畏天兵天將的圍捕,不畏刀劍加身,雷火焚燒,認為這是一種坦然面對代價的人生態度;並不贊同大鬧三界的痛快。能動精神雖能笑傲三界的權威,但不能免於陰陽八卦爐的熬煉,不能免於五行山的鎮壓。這是很有意味的。陰陽之火,有似於人的七情六慾,偏能擒人,如二郎(陰陽化身)七聖(七情化身)之擒大聖(是情慾對人心的降服。其寓意見卓吾先生的評語),陰陽對人是一種無所逃遁於天地之間的熬煉。心若不死,則煉出一副識別善惡的金睛火眼,心若悶死,則只有行屍走肉而已。五行山,又名兩界山,以別人生的精神活動狀態與物質生存狀態,其標誌為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等瑣事的煩累。無論多麼自覺而發展的能動精神,也會被煩累纏得不可脫身。因為煩累總是屬於自身的狀況或牽掛,別人完全不能替代。只有勝任愉快於生活中的各種面對,才能擺脫煩累的迫促,獲得生存的自由狀態。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當如是理解。

明心見性多半是自我心會而得,立地成佛則非得到具體的世俗生活中去走一遭不可,即背負著生活的煩累像常人一樣生活,最終戰勝擺落煩累而超凡脫俗。這就是師徒五眾西天取經,一路降妖伏魔的故事。取經故事實際上是人求得解脫煩累的過程,亦即人知行合一的過程,而最終達到勝任愉快於生活面對的境界。

人進入社會生存的憑據首先是自己的臉面。臉面引導自我同社會各方面打交道,約束自我內在與外在的呈現方式,是人世生活的入場券與通行證。人不能直接以放縱的精神和肉慾與社會存在打交道。所謂臉面,是經社會認可以及自我認可的生存樣式。唐僧即象徵著自我在生存中的臉面。由於臉面的呼喚,孫猴子得以擺脫五行山的壓迫,進入到了可以立地成佛的人世生活中,同自我的各方面聚為一整體,成為真正的人的樣式。又由於臉面的約束,心猿意馬才開始了向道的歷程。由於臉面對有所認定的自我有引導和約束作用,故能稱作取經眾徒的「師父」。臉面自身對外來危害沒有絲毫的自衛能力,因此承載及保護臉面就成為徒弟們以死相拼的義務。有兩種存在不需要臉面,一是神靈,一是妖魔;因為他們必須遠離人世才能存在。只是,神靈幫助維護人世的秩序及人的臉面,而妖魔則以破壞人世的秩序及臉面為生存方式。故孫悟空等在同妖魔的鬥爭中多半得求助神靈。沒有師父,猴子和豬們也非神即魔,永遠不能為人,在人世間得大徹大悟的佛果。

取經隊伍如同自我,是一個充滿了矛盾和衝突的整體。師父(臉面)雖起著引導約束隊伍的作用,卻完全缺乏自理自衛的能力,甚至不能辨別取經過程中的善惡是非,在取經的過程中完全是一個負擔,所以只能由白龍馬托著一步一步地走,由徒弟們寸步不離地照看,稍有不慎,便遭妖魔暗算。這就是背負煩累立地成佛的一門必修課。光是這門課還不算什麼,最讓人震撼的還是在保護臉面的過程中精神所承受的悲劇性的煎熬。前面說到過臉面中包含有社會認可的因素,這個因素常常對精神產生不可思議的折磨。唐僧管束孫悟空,一是要他絕對服從師父的意志,二是不許自我放任,即使在懲惡除害時也不許傷生。絕對服從也包括不許制止師父上當受騙,得等到師父受害時才能出手相救,所謂你要認可他,就必須無條件地接受他。緊箍咒倒還可以忍受,最不可忍受的時動輒唐僧要把悟空逐出師門,即自己認可的師父卻不被師父認可。孫悟空二度被逐,一為打殺屍魔,一為打殺強人;悟空又二度臨風灑淚,一為被逐後無顏見熟人,一為誤知師父被獅魔吞食。真心向道,也必須能接受各種於精神有毀滅性意味的遭遇。

如果說精神同臉面的衝突往往是悲劇性的,那麼同肉慾之間的衝突則往往是喜劇性的。這種喜劇性,多體現在美與丑的對照中。向道的精神永遠是美,永遠為人喜愛,因為他總是忘我地為信念生活;而嚮往解脫的肉慾,不管怎樣地為善,總難忘記自身的需求,總是讓人恨不起來,也愛不起來。八戒曾自我描畫:「老豬先世為人,貪歡愛懶。一生混沌,亂性迷心。未識天高地厚,難明海闊山遙。正在幽閑之際,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話,解開業網;兩三言,劈破災門。當時省悟,五地投師。謹修二八之功夫,敬煉三三之前後。行滿飛升,得超天府,荷蒙玉帝厚恩,官賜天蓬元帥,管押河兵,逍遙漢闕。只因蟠桃酒醉,戲弄嫦娥,謫官銜,遭貶臨凡;錯投胎,托生豬像。住福陵山,造惡無邊。遇觀音,指明善道,皈依佛教,保護唐僧,徑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諱悟能,稱為八戒。」(第九十四回)。知獃子乃以肉慾凡人修鍊為神,凡心不改,貶為凡間丑物,又受觀音點化,希冀重歸神位。凡人慾多,以八戒修身,約束凡心,則可望入道。獃子於師父,倒無衝突,無甚功勞,也無甚罰責。魯迅說「豬八戒和孫悟空一同隨從三藏法師前往西天竺的路上,儘管孫悟空經常很好地勞動,豬八戒卻是除了一度為師父用鼻子平掉了一座小山而顯出神通以外,他什麼時候都是討厭而又懶於勞動的,豬八戒真是個懶漢的代表人物。」(戈寶權譯《關於豬八戒〈與本年為干支的關係〉——周樹人氏談》[12])人好吃懶做,便生出許多毛病,人世中二杆子往往如此;雖與追求完美的精神境界齟齬不合,卻似一對冤家,不打不相識,又須結伴而行,即使令人討厭。小說七十回,唐僧、八戒、沙僧在獅馱國遇害,悟空逃脫,於是「大聖卻飛起來看處,那獃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裡呼呼地,著然好笑,倒象八九月經霜落了子兒的一個大黑蓮蓬。大聖見他那嘴臉,又恨他,又憐他,說道:『怎的好么?他也是龍華會上的一個人。但只恨他動不動就分行李散火,又要攛掇師父念《緊箍咒》咒我。』」精神與肉慾的衝突,是人內在最常見的衝突,又多以調和告終。在災難中,二者多相互協調、幫助,最能顯示整體的和諧。如悟空被紅孩兒燒傷,八戒幫猴哥緩過氣來;在平居中,二者的衝突即容易突現出來,不易調和,如果精神與肉慾在平居之時也相互調和,就已經超凡入聖了。所以西天取經只是個幌子,師徒五眾通過取經而相互理解,相互協調才是取經的目的,即一個人在真實的生活中認識自身,實現自我,超越凡塵,但以肉身成佛似無可能,如同富人進入天堂之難。小說講述師徒五眾接近靈山之時,因捉兔精八戒重見嫦娥,凡心重燃,露出不堪的嘴臉。所以到靈山後,只被封了個「凈壇使者」。

不管是喜劇的衝突,還是悲劇的衝突,自我中都需要有個調節機制。取經隊伍中的沙和尚就充當著這個機制。沙和尚,也是天上神靈,由於笨手笨腳,在蟠桃會上摔碎了水晶盞而被貶為凡人。在取經隊伍中,既無變化之術,也無降魔之力,更無主見。十萬八千里,只是充當了個任勞任怨的腳夫,挑擔跟著走完全程罷了,每次受難,都少不了他的份,而絕無怨言。一臉晦氣,與「傻和尚」無異。但取經隊伍不可以想像沒有沙和尚的日子,沒有沙僧,取經隊伍顯然份量不足,沒有沙僧,師父與猴子,猴子與八戒之間的矛盾不能得以有效的緩衝,他的一句「算了」可以把取經隊伍中的內部矛盾化解得乾乾淨淨,也可以把對妖魔鬥爭的失敗情緒洗得乾乾淨淨;或許其法名所以諱作「悟凈」。小說三十四回中描寫道:

八戒回頭道:「哥啊,若照依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能腮,不要惹大哥熱擦。且只要捱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也。」

八十回中:

八戒道:「師父,我佛如來捨不得那三藏經,知我們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談!只管跟著大哥走,只把功夫捱他,終須有個到之之日!」

這種沙僧所有的「傻勁」,實在是穩定取經隊伍的核心力量。一方面,在鬥爭中自我要有本事,認得到,說得過,打得贏;一方面,又要有足夠的「傻勁」忍受漫無盡頭的煩累折磨,於此,聰明是毫無用處的。最後,沙僧被封「金身羅漢」,顯然高於「凈壇使者」的地位,雖然八戒顯得更加聰明,本事又大得多。說沙和尚是「難得糊塗」的化身也好,說他是「大智若愚」也好,總之,人身上少不得那一點傻氣,因為它是自我機體不可或缺的調節機制。

白龍馬幾乎是取經隊伍中默默無聲的承載因素,故事中除了有一次變化為人去同黃袍怪戰鬥外,其他時候只是承載師父爬山涉水,也無半句話,但卻是承載人生追求完美的「龍馬精神」,白龍馬前身也是犯錯誤的神靈,以承載煩累走完取經路程來作為改正錯誤的代價。

取經的故事似乎表明,神靈犯罪,就讓他背負煩累經歷苦難來贖罪 ,以獲取重新完善的機會。

取經隊伍所遇到的妖怪或者是因緣前定(無法說明),或者來自自然(即地水火風四大,即自然界存在的四種性質),或來自一念之差(是所遭遇妖魔中主要的部分)……不管如何,都產生於心的生滅。十三回中,「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岭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願,不由我不盡此心。』」唐僧之言,是化用《壇經》語:「外無一物能建立,皆是本心生萬種法。故此云:『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咐囑第十》。法,即人能知見的各種現象及感受;魔,即眾現象或感受之一種,與法同一類屬。此意也同於「風幡心動」的公案(《壇經?機緣第七》記:有僧舉卧輪禪師偈曰:「卧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師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縛。」因示一偈曰:「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么長。」對境心起,即煩惱纏身;菩提作長,即從淤泥里長出一朵蓮花來,與「煩惱即菩提」同意。是唐僧師徒取經的緣起和結果。十四回「心猿歸正,六賊無蹤」即寓意卧輪禪師的「能斷百思想」,不是明心見性的正路,只能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斷念修行法,因而被唐僧看作是行兇,故觀音菩薩授唐僧緊箍兒並咒語,要唐僧管住猴頭,不許他斷念修行,即所謂「行兇」。心的生滅是極自然的現象,如《大學》中「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如果人為地干預,就成為「斷滅見」了。據佛書《別記》載,達磨居少林九年,為二祖說法,只教「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慧可每每解心性,曾未契理,祖只遮其非,不為說無念心體。慧可一日忽曰:「我已息諧緣。」祖曰:「莫成斷滅去否?」可曰:「不成斷滅。」祖曰:「何以驗之,雲不斷滅?」可曰:「了了常知,言之不可及。」祖曰:「此諸佛所傳心體,更勿疑也。」後來達磨為人作一偈曰:「亦不睹惡而生嫌,亦不觀善而勤措,亦不舍愚而近賢,亦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兮過量,通佛心兮過度。不與凡聖同躔,超然名之曰祖。」這是非常難達到的境界,西天取經或是要人達此境界。猴子愛憎分明,剛腸疾惡,是很不合這境界的,佛門師父用緊箍管束猴子,是要猴子遵循祖訓,猴子埋怨師父賢愚不分,善惡不辯,菩薩亦不辯白,當與理解祖訓有關。當猴子能理解祖訓,緊箍自然就退了。有人把猴子受緊箍看作被招安,被奴化,是不能理解「求其放心」之旨。

妖怪之所以可被諒解,還因為人、神、魔之轉變,只是由於一念之差。人求善道,可以為神,也可以為魔,十七回中熊羆怪洞府門聯道:「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連猴子都道:「這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熊黑怪也愛佛寶,順手偷三藏袈裟欲請其朋友賞玩,辦個「佛衣會」,其本事又不在孫猴子之下,故猴子只得請觀音幫助。悟空要觀音變作妖怪的朋友——凌虛仙子(一蒼狼),故事寫道:「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萬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行者看道:『妙啊!妙啊!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做一粒仙丹。」菩薩即帶著金丹徑到妖怪住處,見處清雅不凡,「心中暗喜道:這孽畜佔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此有個慈悲。後來即收熊羆怪為落伽山守護。孫行者感嘆道:「誠然是個救苦慈尊,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念上他娘千遍,這回兒就有許多黑熊,都教他了賬!」這回故事卻演繹了「煩惱即菩提」的大意。也講了神怪無別的道理。六十五回黃眉怪卻是想以劫取的方式假冒唐僧五眾取經成佛,很難說是什麼惡魔。

一念之差還多在神靈貪念凡人生活。故取經途中的妖怪多從神界私逃凡間而作亂。神靈應當是人世生活的守護者和救助者,他們不應當貪念凡人的生活。如果有所貪念,就象牧羊狗貪念羊肉的美味。不僅防不勝防,而且令人束手無策。神靈犯罪:一是讓神界收回重加約束,二是讓其戴罪修行,小說故事中多半如此。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把國家的統治者看作人民的守護者,不僅要有哲學的頭腦,還要有健康的心理素質和良好的生活習慣,一句話,不再貪戀世俗的生活,從而超凡入聖。其用意暗合《西遊記》中神人道德的寓言。

神靈為妖魔作亂,最終還得藉助神靈的力量制服。神靈的力量就在於覺悟——深知根本。如得知為妖神靈的根本,就能被其主人輕易收服,大動干戈往往毫無用處,如孫猴子作亂三界,龍王玉帝皆不知其根本,十萬天兵無可如何;二郎七聖(或可稱作陰陽與七情六慾。又與大聖相對稱小聖)雖可擒得猴子,但最終卻無可奈何。最後不得不請出如來佛(大徹大悟者),知猴子為人心之體,就用五行山(人生煩累之別名)將之鎮壓得嚴嚴實實。猴子大鬧三界並非顯示法力無邊,別人不知底細罷了;後面的妖魔多厲害非常,也是由於猴子及降妖神靈不知底細,若知其根本,相關神靈就輕易收伏。其中最難知其根本者為「真假猴王」的糾纏,因此故事情節曲折反覆,上天下地,難得真相。

五十六回寫道:「孫大聖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 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這是取經以來師徒矛盾最深的一次,原因在於猴子打死了兩個攔路搶劫的毛賊,師父命八戒沙僧挖坑掩埋,又撮土焚香超度,祝詞得罪了三個徒弟。接著猴子又打死了前來報仇的二十幾個同夥,這下惹了大禍,師父把緊箍咒念了無數遍,誰也勸不住,然後發恨逐走猴子。猴子無臉見人,只得哭訴觀音。這時就有一個假猴王產生,又生出假師父,假八戒、假沙僧、假龍馬。假猴王正準備滅掉真師徒等,而自己假冒唐僧師徒去取經時,真猴王趕到,同假猴王展開了真假之戰。

真假猴王,即真假二心,產生於自我極不協調之際,單從辯認真假二心著手,恰恰落入誤區。三界之中,各種寶物,照妖鏡,千里眼,順風耳,能知過去未來及現在,但不能分真假。觀音菩薩、玉帝、閻王皆不能分別真假。地藏王菩薩的怪獸名諦聽,雖知真情,也不敢當面說穿,因假猴王本事與真猴王無別,怕遭其毒手。無可奈何,只得請如來分別。佛祖即指出假悟空即六耳獼猴。說:「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第五十八回)即為假心寫照。悟空當眾斷滅假心,亦不被指責,可知不斷者,當為真心真念,假偽者,當必斷無疑。第二回中,悟空夜半三更求師父傳道,說:「此間更無六耳,止弟子一人,望師父大舍慈悲, 與我長生之道罷,求不忘恩!」此中「六耳」即假心也,不純之心也;弟子一人,無它心也,是真心、純心也。當時悟空真心求道,絕無六耳出現,後來由於師徒不和,生出假心或不純之心───六耳,豈不宜哉!佛語中「法不傳六耳」,即法不傳於假心也。去偽存真,亦修心之大要也。《莊子?庚桑楚》中記,南榮趎自帶口糧,七天七夜,至老子處問學。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驚疑後顧,既而明白老子是說他問學之心不純,難得要道也。可與孫猴子所言「此間更無六耳」相映證。

當然,小說故事中也不乏遊戲之筆,難以一一指實。但小說通過師徒五眾取經的過程,演繹「對境心數起,菩提作么長」的大義,是顯而易見的。難以指實也無關大要。所謂「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也。另外,此種理解,也不妨礙其他理解。所謂「道並行而不悖」、「殊途而同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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