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作家陳慧娟散文《故鄉塵世》,景美情真,值得一讀
寫故鄉對我來說,成了一件難事。既怕拙笨的文字難以表達好對故鄉的思念,又怕太平庸的文筆無法濃縮一腔真誠,而顯得俗套。故鄉的記憶煎熬著我,撕裂著我。
「千山萬水腳下過,一縷情絲掙不脫。」活躍在我心際的那縷情絲,便是關於故鄉沙灘的記憶!
兒時的我與奶奶住在一間面海而居的二層石屋裡。窗戶是木板窗。颱風來臨時,木板窗被恣意的雨浸得濕透,摩挲之就像塊吸水很多的海綿。不過,木板窗的好處卻很多,推開窗子,極目四野,但見遠山濃黛,水天相接,港灣泊著愈來愈密的牆桅,漁火點點閃在海面,呼應著岸上的漁家燈火。此刻,身處海邊,夜空特別清澈曠闊,海灘上人們或靜坐,或漫步騁目清思,彼時,腥濕的海風徐徐拂來,訇訇的濤聲不絕於耳,迷幻中似乎覺得天、地、人融為一體,令人有羽化登仙之感。
當年的海灘,沉靜而平和。從屋前一條長長的台階走下去,就是沙灘了。漲潮時海水會漫過沙灘,涌到屋前的護牆邊;落潮時,長長的海灘展現在眼前,跑來跑去的寄居蟹,在陽光下閃閃爍爍。遠處,海水波光粼粼,風帆高揚的漁船,在海天之間出沒……
沒有什麼比沙灘和碼頭更適合孩子們玩耍了。層層疊疊而來又層層疊疊而退的海浪,像是充滿了靈性,和你嬉戲打鬧。沙灘上的每一塊石頭下面,卻躲藏著無數的小螃蟹,小心翼翼地把石塊掀開來,它們像潰散的兵士四處逃竄。捉拿這些潰散的小螃蟹,把它們裝入瓶子,就成了我們永遠的功課。而碼頭上漁船歸來之夜,更是鄉里人盛大的節日,此時也成為了孩子們釋放自由天性的美妙時光。至今已記不清那是深夜還是黎明時分了,反正是我們已經酣睡的時候,忽然一聲震耳欲聾的海螺聲響,驚動了四方八鄰。以從未有過的興奮從床上躍起,穿衣找鞋奔將出去,只見滿街走動著人影。許多人手裡晃動著桅燈,漁民們把一筐筐新鮮的海產抬下船,沿著碼頭排在岸邊,奶奶們或許是被海貨所吸引,不再對我們嚴加管束;或許是討價還價的聲浪過於嘈雜,無心理會我們的喧鬧。我們這些小孩就在喧囂的人流中狂奔,追逐,像一片片葉子追逐著風的方向。我們的縱情可以毫不掩飾,這是城裡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快樂。瘋夠了,我們被挎著菜籃的奶奶牽著回家,儘管不情願,倒也不反抗,因為跑了一夜,說實在地也有些餓了。奶奶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拾綴新買的魚蝦。而後燃火拉風箱下鍋煮魚蝦給我們品嘗,那大朵頤快的美味至今還口齒留香!
夜色漸濃時,沙灘上停泊著許多的小舢板。這些舢板常倒蓋著像一張張彎弓靜靜躺著。彼時,無聲的海水幽幽暗暗無邊無際。有光柱倒映在水中,宛如一條條金蛇,恣意扭動著。漁船三三兩兩依稀可見,靜靜地守候,彷彿在回憶一個個匆匆過客的音容笑貌,抑或在為這港灣的寧靜而怡然自樂。月光輕瀉下來,海面上平添了許多金子,閃亮閃亮。那時,原在洞頭小三盤部隊的父親一紙條令調往溫州軍分區,母親亦作為隨軍家屬陪伴著父親。 年幼的我和弟弟則暫居在奶奶家。當年父母親工作忙碌,加之交通不暢,和父母見面一年難見上幾回。當思念雙親的潮水不可遏制地襲來,我會獨自來到沙灘,悄悄地踡縮在舢板裡面,看著油漆斑駁的船身發獃,然後偷偷流淚。其間夾著略微糜爛難聞的油漆味一波波撲來,可我卻感覺如此安寧。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透過船身的縫隙往外望,沙灘已黑洞洞一片,心中一陣恐慌。倏然從舢板身下爬出來,踏著泥濘,飛也似的往家跑去……彼此,我的奶奶正在家裡為我的遲遲不歸而心焦,部署著我的姑們嬸們準備四下尋找,見我兩腳泥巴一身汗水出現在門口,自然是破涕為笑,責罵了幾句,以為我貪玩不歸,哪裡知道我在思念著父母雙親呢!
家鄉的沙灘和碼頭給童年的我無盡無休的回憶,但當年站在沙灘上最惹動我心思的,竟然還不止這些,而是那漂浮在海上的大木排。那木排不知從何處飄來,首尾相接,由幾百根木頭拴裹成了整體,宛如巨龍一般。木排上的那些.漢子站在木排上飄飄悠悠地簡直像是一隻只貼著波濤飛翔的鳥!當一聲號子刺破波濤的轟鳴在海上迴旋時,那是怎樣的雄渾和嘹亮!沉重平庸猥瑣的生命在這一刻舒展成怎樣的壯闊和超脫!這時的我們必定懷著拾金一般的興奮從家裡帶上鏟子和籮筐,未等退潮,便迫不及待地趟著海水爬上木排,彎腰鏟起木皮。以待將其晒乾後充當柴火之用。那些只穿條褲衩,渾身黑紅的漢子從來不阻止我們的「劣行」,而是滿含慈意看著我們這些小屁孩樂顛顛地爬上躥下。行走在滑濕的木排之間,搖晃顛簸猶如走鋼絲。也許稍有不慎,就會跌入大海喂鯊魚,可那時少不更事,哪知曉其中的危險性呢?看著周遭的小夥伴鏟木皮的瘋狂勁,也趕忙埋頭苦鏟。不過一會兒功夫,居然也能弄一籮筐。當然畢竟是孩子,當累了的時候,也會拋開鏟子,佇立在木排上,看海水濯洗沖刷著兩岸的岩石;看漁民拉著纖繩而上,劃著舢板而下,津津樂道地將生命託付給這條古老的大海;看那火艷艷西沉的落日,在惜別的霞光與漸濃的暮靄里,頹然墜入大海深處。
二十餘年後我重歸故里,萬沒想到自己曾經沉湎的海灘,如今成了一個旅遊景點。每當夜色降臨,碼頭上一片燈火閃爍,來吃海鮮的人們摩肩接踵,絲竹之聲、歡聲笑語和海壩下浪花的低吟,交相鳴響。走入這繁華奢靡的所在,竟讓我備感陌生,抬頭低首間有著昏乎乎的感覺,就像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一個遠去的背影化在夜色里,影影綽綽,沒有邊界。
事物的發展變化是人所不能一一預見的。眼前這個沙灘,給小山村帶來了喧嘩與騷動,曾經的寧靜悄然地消失。水漲水退,終年累月的流淌,其中,流動的生活,流動的變遷,來與去,流浪與歸返,一汛一汛,都是時世變易中無法擺脫的一種困惑,或者權當是命運無奈的必需。
似乎,小山村必得以這樣的姿態,去記錄這塊土地留下的各色人等的足跡,去保存好先人精神的遺址,好為現實找到一種說法,為將來的進發打開一個導向。訴說與追憶,從來就是一種最好的思戀,你可以缺席,你可以背離,你可以漠然以對,但是,我在著,我從來就不曾忘記,抵擋流年衝擊的唯一撫慰,就是一直記取,永遠記取。記住這片土地發生過或者眺望過的美,記住不同的人所欣賞或者珍視過的故事。
歸來或者重逢,異樣總是在著的,無論就時間或空間而言,我早已遠離故鄉。我得承認,我和它已有距離。中國國畫的虛空留白充滿了想像,而人生的缺失,恁誰有那樣的膂力,能把那段空白扯下來,揉搓成團,再把它扔掉,以及忘掉?
或許,人不管走多遠,記憶中都有一個小小的自己,徘徊在曾經熟悉卻已然並不存在的場景里,一顆一顆撿著遺忘在時光里的核,細數著流年,在繁華中荒蕪,在荒蕪中沉澱,變成故土的一顆種子,一棵樹,一陣風,只有泥土記得你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