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能在西方拍攝出東方的江湖

6月20日，在洛杉磯，好萊塢東面的Vista劇院，顯眼的電子屏上亮起了這樣一行字：吳宇森之夜，電影人與他的作品。

吳宇森又低調地在大洋彼岸露了一把臉。

Vista劇院此次展映的，有他的[英雄本色]、[喋血雙雄]、[追捕]等等。

除此之外，吳宇森還在Vista劇院前留下了自己的掌印

Vista劇院前留下的掌印，和好萊塢中國劇院略有不同，前者更注重表彰獨立電影人、邪典電影偶像。這次吳宇森留名，正因為他「作為『暴力美學大師』，為電影史做出了傑出貢獻」。

吳宇森73歲了，他和張徹一起拍過電影，在[碟中諜2]的片場放飛過鴿子，什麼場面沒見過。

但你看他印下掌印時彎下的腰，感謝時行的禮，還是難掩激動之情

因為只有吳宇森，第一個來好萊塢拍主流大片的中國導演、亞洲導演，才知道一個黃皮膚面孔，在那個年代要得到好萊塢的認可，需要經歷些什麼。

他至少，要闖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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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宇森開始接觸好萊塢，是在1991年末1992年初。

當時，一些美國電影人看到了[喋血雙雄]，看到了吳宇森的雙槍、雙雄、子彈漫天、鴿子飛舞，震傻了。

吳宇森標誌性的「雙槍」始於[英雄本色]，一個人打十幾個，只一把槍沒可能，這才有了「雙槍」設置

[喋血雙雄]中的「雙雄」「雙槍」同樣不輸陣勢

陸續有一些好萊塢電影人通過各種渠道找到吳宇森。包括福斯的高管湯姆·雅各布森、著名導演奧利弗·斯通。

吳宇森多年的好友帶他飛到美國，同福斯的高層接洽。去前吳宇森很興奮。到了美國，對方問他：我們很喜歡你的電影，你願不願意來好萊塢為我們拍一部？

大佬吳低著頭，只回了一個單詞：No。

全劇終。

你以為這是大佬吳冷酷到底，將電影里鋪張暴力的本領用於現實，飛越半個地球，大張旗鼓只為親口在對方面前說一個「不」字。但其實，這個兩分鐘的會議結束後，他才怯怯地道出真相：我聽不懂他的問題，只知道應該回答「Yes」或「No」，就隨機回答了「No」。

那是在27年前，日後成為第一個拍攝好萊塢主流電影的亞洲導演，在那時連語言關也過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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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斯這樣被吳宇森「拒」了，叫環球撿到了寶——[終極靶標]的劇本送到了吳宇森手上。

但在當時，環球其實並不把吳宇森當個「寶」。

倒也不能完全怪環球。畢竟，並沒有亞洲導演拍攝好萊塢主流電影的先例，吳宇森拍出來的電影，能不能被北美市場接受，誰心裡都沒譜。

[終極靶標]片場，吳宇森與主演之一蘭斯·亨利克森，他憨厚地笑，很平常的一幕，但在當時好萊塢的片場，其

環球派了山姆·雷米到片場，名目上是執行監製，其實是留的後手：萬一吳宇森「失控」，熟悉影片情況的山姆就能立刻頂上。

但環球漏算了一步：如果非要山姆在吳宇森和環球之間選邊站，山姆一定站大佬吳。

兩則山姆力挺大佬吳的案例，你們品品。

山姆公開說：「拍動作片，吳宇森發揮七成，也能吊打多數使上十成力的美國導演。」

後期製作時，吳宇森沒有剪輯權，山姆找來高管開會，對他們說：我ball ball 你們啦！這是吳宇森的電影，放手讓他做好自己的工作吧！

即使如此，吳宇森當然還是面對重重困難。

吳宇森從前在中國拍片時，都是導演中心制，而到了好萊塢，不僅僅是以製片人為中心，吳宇森這樣一個「新導演」，簡直就是「弱勢群體」。

吳宇森在[終極靶標]片場，片中角色「杜威大伯」的房前，這也是片中大戰發生地

美國電影協會當然比導演有話語權，為了得到一個R級的分級，吳宇森前前後後剪了七個版本，遞交給他們；

製片廠比導演有話語權，吳宇森的剪輯權要靠山姆·雷米幫腔才掙來；

明星也比導演有話語權。尚格·雲頓要求，專門配備一個攝影機，拍攝他抹了油的肱二頭肌，吳宇森照辦，只是一個鏡頭也沒用。

尚格·雲頓在當時是動作巨星，對電影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吳宇森覺得他是個「有趣的人」，唯一缺點就是太忙

[終極靶標]在1993年上映。那一年，有[侏羅紀公園]，有[辛德勒的名單]，有[西雅圖夜未眠]，有[費城故事]，也有[完美的世界]。在高手如雲之際，[終極靶標]的評價不算太好，但它的全球票房，也超過了7400萬美元，位列當年的第23位。

這不算特別驚人的成績，但至少證明了，亞洲面孔在好萊塢，不慫。

當然，吳宇森所面對的，一個美國本土新人導演也可能遇到。但是，這第二關，信任關，對他來說可能更加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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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要到1997年，來到好萊塢五年後，吳宇森才算真正被好萊塢認同。

因為那一年，[變臉]上映了。

[變臉]，豆瓣8.4，IMDb7.3

吳宇森這樣一個導演，在好萊塢「存活」是個奇蹟。他不擅長電腦，不愛用CG，甚至不喜歡在自己的電影中加入太多的科幻元素。

他像箇舊江湖中的老俠客，固執熱愛著那些傳統的真槍實彈，在刀光劍影中堅守著情義等電影內涵，對於那光怪陸離的異次元，總是慎重地保持距離。

因為不希望拍科幻故事，他一度無緣[變臉]。早先的劇本，科幻比重更大。不僅有手術換臉的操作，甚至還有汽車在天上飛。

吳宇森最初推掉了這個劇本：「我告訴工作室，我很喜歡劇本的概念。但我希望有更多空間給人物，更多人性色彩。如果科幻色彩太重，我們很容易丟掉真正的故事。」

沒有談攏，派拉蒙便另找人選。所幸上帝之手這時又繞了回來，叫後來定下的羅伯·科恩，因項目拖延而錯開了檔期。吳宇森和他的想法，便重新被派拉蒙接納。

最終影片的科幻感僅限於此，吳宇森更強調的是故事的內涵

具有東方背景的電影人，在好萊塢拍攝電影時，往往要面臨這樣的衝突：好萊塢拍攝電影的方式，是更感官層面的；而在東方文化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人，無論拍攝什麼樣的電影，都剋制不住要去討論內心深處的天人交戰，擋不住一股精神受虐狂的衝動。

請參見李安的[綠巨人浩克]。

而吳宇森，乍看上去他在拍槍戰、拍風衣、拍墨鏡，明面上是個場面人的樣子，暗地裡也不能免俗。

你看[英雄本色]，宋子豪對親弟弟有情，對小馬哥有義，想金盆洗手，奈何過去總會找上門。

[英雄本色]，做是錯，不做是錯，要做個堅持原則的好人，真難

你看[縱橫四海]，兩個男孩喜歡同一個女孩，愛情與友情交鋒，缽仔糕說出這樣的話：「我喜歡西逛逛，東逛逛，我喜歡流浪，其實愛一個人並不是要跟她一輩子的，我喜歡花，難道我摘下來你讓我聞聞，我喜歡風，難道你讓風停下來，我喜歡雲，難道你就讓雲罩著我，我喜歡海，難道我去跳海……」

[縱橫四海]，吳宇森的[祖與占]

「暴力」的外表下，有「美學」。不浪漫，會死。

他的電影里，必須留有這樣的空間。

在[變臉]里，那奇幻的換臉，退居為一個設定，為那善惡的曖昧交戰留出空間。探長為了正義變成了自己厭惡的樣子，兇手換了正義的面孔，心底也未嘗沒有善意。

穿著相同衣服的正邪雙方，長著對方面孔的敵手，在廝殺中儘是對自我的迷失與找尋。

吳宇森花了大量的時間，賦予每個角色人性化的一面，甚至包括每個配角，更不用說兩位主角。

他要求約翰·特拉沃爾塔和尼古拉斯·凱奇不斷觀察對方，模仿對方

特拉沃爾塔學著凱奇的歇斯底里，凱奇比照特拉沃爾塔的負重前行。他們脫掉自己，穿上對方。

照鏡子，照出的卻是別人，我是誰，誰又是我？

而這樣的表達，被好萊塢接受了。

在那年北美R級片票房榜上，[變臉]排名第三，前兩位，是[空軍一號]和[心靈捕手]。

也因此，吳宇森才真正被好萊塢認同，甚至能去執導[碟中諜2]。

就連[碟中諜2]，吳宇森也要求按他的方式，拍出「愛的故事」，豐富人物內心，他才肯拍

吳宇森是場記出身，逐漸做到導演，這個過程中，張徹對他影響最大。吳宇森到好萊塢發展後，張徹給他發傳真：用西方的技巧融入東方的精神，不要忘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

吳宇森說，他一直就是用這個方式去拍戲。

[變臉]在西方獲得認可，吳宇森正是用這種方式，闖過了隔著東西方文化的認同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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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為不忘自己的東方背景，不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吳宇森在好萊塢闖出一片天后，又回來了。

他拍[赤壁]，拍[太平輪]，希望去講述一些東方故事，更是希望將好萊塢的拍片模式，帶回中國，反哺故鄉——

「[赤壁]是我的一個心愿，就是拍一部能把我們中國人的精神，更透徹、更完整地表現出來的電影。我希望能表現出文化和精神方面的特質，像周瑜、諸葛亮都是我們心目中的理想英雄。」

在[赤壁]，不懂電腦的吳宇森，甚至開始大量使用電腦特效了

他做監製，提拔許多新導演，有得有失，有[天堂口]也有[賽德克·巴萊]，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他總是不放棄提攜後輩——

「雖說這個戲失敗了，票房上不算成功，成績也不是很完美，但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拍出個好作品。」

他的下一部長片，會是翻拍的[喋血雙雄]。當年正是這部電影成為他好萊塢的敲門磚，如今時光輪轉一圈，又與它相遇。

主演之一定為露皮塔·尼永奧——沒錯，是部性轉版的[喋血雙雄]。

斗轉星移間，一些東西變了，比如吳宇森已經闖出了一條好萊塢之路，在洛杉磯各處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比如[喋血雙雄]，或許可被稱之為「雙姝」。

但一些東西也沒變。比如吳宇森依然謹記著張徹那段話——用西方的技巧融入東方的精神，不要忘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

他依然在西方，偷天換日拍攝著東方的江湖，中國的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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