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衡陽守將方先覺

方慶中

經公眾號「民間影像 」授權轉載

圖1：衡陽保衛戰陣亡將士遺骸

衡陽保衛戰是與一個英雄的名字緊緊聯繫在一起的

家父方先覺(1905～1983)，字子珊，曾任第10軍中將軍長。1944年在衡陽保衛戰中，率1.8萬將士，與10萬以上日軍作戰，堅守47天，以我方傷亡1.5萬，致日軍傷亡2萬(這是日軍公開承認的數字。但多有隱瞞，有人統計是4.8萬)。如此戰績，整個抗戰史上極其罕見。

……

祖父母生育五子，家父排行第三，1905年11月22日生於江蘇蕭縣褚蘭鎮方家寨(今安徽宿州市墉橋區解集鄉張山集方家村)。幼承庭訓，1917年入縣立第四高等小學(即褚蘭小學。抗戰勝利後，家父曾捐建徐州正德中學及蕭縣褚蘭分校，現尚存歐式大禮堂等)，1920年入南京第一工業中學。1924年9月考入上海法政大學法律系，接觸三民主義，萌生革命思想。身高1.84米的家父遂中斷學業，投筆從戎。

1925年1月，家父經考試入黃埔軍校第三期總隊第1營(同隊同學中，最早晉階軍長)。同年11月，一軍需貪污伙食費，致學生餐飲質量下降，但沒人敢出頭。家父血氣方剛，帶幾名同學將他痛打一頓。因以下犯上，校方決定開除其學籍(多年後平反)，而此時離畢業僅剩一個月了。在同學幫助下，他到第3師第9團(團長衛立煌)偵察隊當少尉見習官，期滿後改任中尉排長，隨軍北伐(後留駐梅縣、興寧)。家父為人豪爽，受士兵擁護，外號「方大炮」。

他是一位純粹的軍人，不懂鑽營，不貪污腐敗，但愛兵如子……

1926年8月，家父得衛立煌推薦，到第1軍(軍長何應欽)憲兵第3連任上尉連長。1928年2月升為營長，4月駐上海，8月移駐崑山。後赴廣東，抵禦桂軍。1930年2月，衛立煌電請家父去蚌埠第45師(後改稱第10師)任少校營長。家父接受了德式訓練，對他產生巨大影響。1931年10月，家父升任第83師中校團副。1932年1月28日淞滬抗戰爆發後，83師急調浙江。1933年3月，日軍侵犯熱河，83師北上參戰。4月28日，因重傷被送往北平醫院救治。1935年10月，入中央軍校高等教育班第四期學習。1936年8月畢業後調往第3師(師長李玉堂)任團長。因對全團實施德式訓練成績名列全師之首，得李器重。

圖2：1930年代的方先覺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10月中旬家父隨軍抵滬，擔負蘇州河南岸防務。11月5日起在虹橋機場至七寶鎮一線構築防禦工事。11月9日撤離，赴蘇州以北集結，旋調漢口。1938年1月家父調任第9旅第16團上校團長，5月在邳縣、郯城阻擊日軍，後又調到徐州以西作戰。6月8日，李玉堂升任第8軍軍長，家父隨之升任上校副旅長，擔負九江防務。25日家父在鴉雀山前線3處負傷，被送往野戰醫院救治。10月傷愈，升為預10師副師長。該師由浙江省保安部隊改組而成，組建初期戰鬥力差。家父再次發揮其訓練特長……全師面貌大變。

……

1941年9月18日第二次長沙會戰爆發，日軍進展快速，長沙北面重鎮金井守軍第37軍遭受重大壓力。第10軍馳援，22日抵達，預10師接替第140師在金井的防務，遭日軍猛攻，雖殺了個三進三出，仍守住金井，但損失慘重……

12月，日軍第三次進犯長沙，第10軍奉命守城，派預10師守城南，即「天爐戰法不能破」之爐底。1942年元旦上午8時日軍發起進攻。家父遂寫下遺囑，要副官主任張廣寬交家母。張私拆後將遺囑公開，以激勵守軍官兵。次日《長沙日報》以頭版大標題「方師長誓死守土，予立遺囑」為題，將遺囑全文刊登，先抄錄如下：

蘊華吾妻：此次我軍奉命固守長沙，任務重大，長沙的存亡，關係抗戰全局的成敗，我決心以身殉國，設若戰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顧。務令五子皆能大學畢業，好好做人，繼我遺志，報效黨國，則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民國三十一年元旦。

日軍在元旦失敗後，又在2日、3日接連猛攻。守軍兩個團遭重創(29團損失過半，30團則僅剩58人)。4日凌晨日軍被迫撤退，長沙之圍遂解……

1942年3月28日家父任第10軍軍長，被授予四等寶鼎勳章。

圖3：右二起：蔣介石、李宗仁、方先覺（長沙，1942）

1943年11月，第10軍馳援常德。三師並進，戰鬥中預10師遭日軍主動阻擊，師長孫明瑾、參謀主任陳飛龍陣亡，副師長葛先才、參謀長何竹本及兩名團長重傷、一名團長失蹤。家父命令第190師火速增援，卻因戰區司令薛岳將190師調離，解圍進攻銳減，加重了第3師、預10師的壓力。一個月後，家父在衡山南坡為陣亡師長孫明瑾召開隆重的追悼大會，並親將靈柩放入墓穴中，隨後在其靈柩前宣誓「殺盡日寇為死難軍民報仇！」

1944年，日軍為逆轉厄運，天皇批准「一號作戰」方案，要自北而南打通中國鐵路線，摧毀中美轟炸日本本土的空軍基地，與盤踞中國南部及東南亞的日軍保持路上交通，是日軍在中國的「最後一跳」。5月29日晚，蔣介石親自打電話給家父說：此次會戰關係國家民族存亡，衡陽得失尤為此次勝敗關鍵，希望安心死守10至14天，余必督促陸空助弟完成空前大業。6月18日，日軍僅花2天便攻佔長沙，劍指衡陽，揚言3天便可拿下。第10軍擔負起保衛衡陽的重任。全城老百姓撤走，但有數千市民(一說2.3萬)組成志願後勤。家父積極迎戰，特邀新聞界巡視全城，表示死守的決心。他還創造性地將丘陵山頭削成直壁，壁修挖壕，被稱為「方先覺壕」，在後來的戰鬥中發揮出巨大的作用。

自6月22日起，包圍衡陽的日軍就開始轟炸衡陽了。至8月8日，日軍不斷增援達5個師團，發動3次總攻：

6月28日至7月2日第一次總攻。雖然日軍施放毒氣彈(以後每戰必用)，經5天激戰，付出慘重代價，幾無進展。7月6日，蔣介石對第10軍官兵嘉獎，還要務必再堅持2周。

7月11日至20日第二次總攻。第10軍堅持至15日，多處陣地被突破。家父命預10師放棄一線陣地，退入二線陣地，與第3師協同防守。因防禦正面縮小，其防守強度和火力密度得到增強，致使日軍戰至18日已呈疲態，多名大隊長陣亡。19日被迫停止進攻。東條英機本來期盼「一號作戰」順利，以維持其統治。但日軍被阻衡陽，加上美軍佔領塞班島等戰績，7月18日東條被迫下台。

……衡陽守軍奮勇作戰的同時，外圍援軍進展卻極其艱難和緩慢。第10軍補給線被切斷，傷兵無法後撤，守軍極其艱苦，為抗戰中最為慘烈。7月27日、8月2日，兩次空投蔣介石手令，家父榮獲三等雲麾勳章，並許下援軍必達的諾言。實際上援軍一直未到！

8月4日至8日，日軍第三次總攻。戰至7日凌晨，日軍突入北門。中午家父即給蔣介石發出最後一電：

敵人今晨已由北城突入之後，即在城內展開巷戰。我官兵傷亡殆盡，刻再已無兵可資堵擊，職等誓以一死報黨國，勉盡軍人天職，決不負鈞座平生作育之至，此電恐為最後一電，來生再見。

28團團長曾京帶一個排跑到軍部，要保護家父突圍，但被拒絕，命他們重返陣地繼續抵抗。第10軍此時已有6000多人陣亡、7000多人受傷，但仍有約2000多人在廢墟中堅持作戰。8月8日凌晨，日軍開始包圍軍部。家父想開槍自殺，被手下架住。中午日軍佔領全城後，日軍將家父及高級將領拘押於天主堂內。隨後至少1000多名志願市民、數千傷兵被日軍屠殺。

11月19日，家父得到戴笠所派特工營救，逃出天主堂和衡陽，終於抵達重慶。受到各界人士熱烈歡迎，國共兩黨各報爭先報道，大加讚許。毛澤東也說過：「堅守衡陽的守軍是英勇的」。家父隨即升任第36集團軍副總司令。1945年2月19日被授予「青天白日勳章」。同年家父先後任青年軍第207師、206師中將師長。10月10日獲忠勤勳章、1946年5月5日獲勝利勳章。抗戰勝利，蔣介石即派葛先才將軍赴衡陽搜尋第10軍將士忠骸，終得3000多具，建墓祭奠。

圖4：委員長侍從室同仁歡迎方先覺從衡陽脫險安抵重慶留影（1944.12.1）

抗戰勝利後，衡陽市議會議長楊曉麓倡議將衡陽定為「抗戰紀念城」，得到國民政府批准，這在中國是惟一的。於是興建牌坊、紀功亭和紀念堂等，紀念塔上刻蔣介石親筆題字「衡陽抗戰紀念城」，並「訓詞」曰：第10軍「喋血苦守此兀然孤城者，……為全世界稀有之奇績，而我中華固有道德之表現與發揚，亦以此為最顯著。

」

圖5：方先覺與蔣經國合影（1944）

後家父則被任命為第88軍軍長，駐防徐州，旋被綏靖主任薛岳撤職。家父經國防大學短期學習後，出任福建第一訓練司令部副司令，因徵兵困難，未能組建成軍。1949年10月，家父攜老扶幼赴台。後多出任軍中閑職，1969年退役，任國大代表等職。晚年生活較為清貧，以打拳、習字、讀書自娛。1983年3月3日因心臟病突發在家中去世。

後來當年圍攻衡陽的日軍倖存者，多次組團到台灣家父墓前致敬，悼詞曰：衡陽之役，貴軍能以少勝多，使日軍付出重大犧牲，實為80年來戰爭史所罕見……在世界戰爭史上沒有能和方將軍的防禦媲美，第10軍是世界上最頑強的軍隊。他們還找一些倖存的第10軍將士，詢問當年堅守的絕招。

圖6：方先覺、周蘊華夫婦攝於台北（1955.1.16）

家母周蘊華，祖籍上海浦東陸家嘴，1912年4月21日(農曆)出生於閘北一個大糧商家庭，兄長就讀聖約翰大學，家母畢業於培德女中。1929年與家父結婚，育有七子二女，備嘗戰亂艱辛。暮年回滬定居，子孫繞膝，頤享天年。2003年10月28日去世。衡陽保衛戰前全城大撤退，家母剛生了大姐(方莉莉)，奶媽沒跟家母走(當時沒有奶粉)。家母在火車站上，看到一婦女胸前潮濕，判斷她餵過奶，就拉他們夫妻上了逃難的火車同行，給大姐餵奶。7歲時，家中失火，她一個人從2樓拉了繩索、打了結滑了下來，人家無不稱讚其機靈。

長兄方略回憶，家父當年少有時間與兒女相處。他當中低級軍官時不能帶家眷，做到師長、軍長才能帶，但他事多了，尤其是抗戰8年都在前線，兒女難得與他團聚。長兄隨家母從衡陽撤到桂林，在桂林看到所有店面都貼出家父的照片，上寫「民族英雄方先覺」……

本文節選自《民間影像》第二輯

圖7：《民間影像》第二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