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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百年新文學最重要的隱喻,鄉村如今還是出發之地嗎?

作為百年新文學最重要的隱喻,鄉村如今還是出發之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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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月中旬,借第一屆「呂梁文學季」舉辦的契機,我再度實現了一次短暫的返鄉。對於一時間從全國各地湧入呂梁大地的眾多作家、文學愛好者和媒體而言,參加一個發生在真實鄉村裡、以「從鄉村出發的寫作」為主題的文學季活動,或許是他們在日常城市生活經驗外,一次體驗式的回歸田園之旅。但我不太一樣,這次活動的主會場 —— 山西呂梁汾陽賈家莊(分會場是位於黃河之濱的臨縣磧口古鎮)—— 正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是我觸手可及的故鄉。

自及冠年紀外出求學到畢業後他鄉工作,我與賈家莊便成了分隔兩地的近親,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幾個重大節假日成了探親日,見面少不了噓寒問暖與閑話家常,「故鄉」二字愈加頻繁地出現在我的口頭和心上。這中間有無數回,我也像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那個「我」一樣,企盼奔上公路的高處就能看到旅店,但每次都是另一個高處以及一個叫人沮喪的弧度。現在,朝著我來時方向行駛的交通工具,不僅有不會常常拋錨的汽車,還有便捷的高鐵和飛機,返鄉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一次,故鄉又有了新變化。近年來積極投身故鄉文化事業的導演賈樟柯,繼創辦平遙國際電影節之後,又將賈樟柯藝術中心落戶在由賈家莊的廢棄水泥廠改造的工業文化創意園內,形成了一個以村莊為背景,集現當代藝術展覽、公共圖書館、視聽圖書館和種子影院、種子劇場於一體的藝術空間。在為期八天的文學季期間,寫就中國當代經典文學,擁有鄉土文學背景的代表性作家群體,包括阿來、格非、李敬澤、蘇童、西川、余華、莫言等人,紛紛現身這裡,以大家演講、學術對話和寫作工作坊等形式,將文學與閱讀的氛圍帶入了鄉居生活中。這種發生,在今時的大環境中,顯得彌足珍貴。

作為百年新文學最重要的隱喻,鄉村如今還是出發之地嗎?

高粱地、農人、風箏、燕子、長河遠山等是典型的鄉村文學意象,畫面中間的種子影院位於山西汾陽賈家莊,由廢舊的水泥廠建築改造而來。

都市文明崛起後,有關鄉土的敘述已然處於邊緣,碎片化的信息不僅在都市中大行其道,也同樣衝擊著鄉土文學,更何況,新一代的作家群體在鄉村經驗上幾乎是缺失狀態,正如此次格非在《鄉村的消失意味著什麼》主題演講中提到的:今天的城市經驗已經變成我們的經驗主體,鄉村反而變成一個陌生的東西,需要去尋找,需要通過旅遊去發現。

這種變化,只花了短暫的30年時間,其中得失或許就是當今種種難題的癥結所在。格非說,今天的社會出現了一個新東西 —— 我們的存在變得很輕,在「個人」出現以後,原子化的個人出現了,人們願意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不再管祖先,不願意有負擔,其結果是可能會在年輕人當中引發憂鬱症、神經官能症的蔓延。反映到文學上,如今佔用了年輕人手機部分內存的穿越小說和消費主義小說,便可以說是「文學也變得很輕」的顯像,鄉土文學曾帶給人的那份沉甸甸已經不復存在。文明的現代化進程是歷史必然,但鄉村的消失與解體,於個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這個問題思考空間極大。

過去百年里,中國的鄉土文學與這個國家的情感和文化傳承一直息息相關。自佔據了 20 世紀東亞文化版圖最大領土的魯迅寫就《故鄉》開始,幾代作家群體或寫實或詩意地描摹出發生在東方古老土地上的種種悲歡離合,以開放的姿態直接或間接地回應著現代文明的巨輪駛過。如今,寫作從農耕時代進入了當代,從鄉村走向了城市,走向了世界,從簡樸清貧走向了高科技、高消費,走向了當今世界上各種各樣的壓力、焦慮與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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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屆呂梁文學季文學總監、詩人、評論家歐陽江河認為:「哪怕在這樣的語境中,我們的寫作,依然跟鄉村有著深不可測的、本源的、心靈的和隱喻上的聯繫。」在他看來,這個聯繫不僅和往事、懷舊、鄉愁有關,也為寫作的當代性和日常性提供了一份現場的見證,即便鄉村已轉換到大城市,投射到未來,但寫作深處被照耀過、疼痛過、感恩過的那個鄉村,不管人們走到哪裡,不管寫作與閱讀變成什麼樣子,鄉村依然可以作為出發的地方。

不過,如今的鄉愁與過去大不相同。蘇童說,這個時代人人皆遊子。但這個遊子與古人所說並不一樣,古人的遊子,大多是為了有所成就而離開故鄉,其終極夢想是有朝一日衣錦還鄉。前人的遷徙法則並不適用於當下,現在人人都在遷徙,很多人並不知道哪裡最合適自己,也很少有人說故鄉最合適,人們會選擇離開,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離開故鄉,但去哪裡卻並不清楚。今人的鄉愁,似乎只繾綣在書本與詩歌中。「很多在外面生活的人、打拚的人,心裡頭已經沒有這麼一塊閑適的地方可以擱得下鄉愁」,在文學季第 5 天的主題演講中,蘇童以「我的鄉村,我的街道」為題,懷想了自己作為鄉村與城市夾縫中的邊緣人所體驗到的溫暖和沉重。令他悵然與失落的是,今天的故鄉基本上不是用來回歸的,對於很多人來說,只作懷念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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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學季期間,電影《過昭關》舉行了交流放映,影片中的爺爺駕駛三輪摩托車穿行在田間地頭的畫面令人難忘。

一個在家留宿的凌晨,我被一場急雨打斷睡眠,窗外有雨滴碰撞在停車棚屋頂的滴答聲,陣風窸窣而過,那是我家院子山牆外那一排桂花樹的葉子和花即將化作泥土的前奏,木窗隨風咯?作響,遠處傳來布谷鳥綿長的幽鳴。這些聲音是如此熟悉,在我年少時曾反覆響起。

我的卧室是一間緊鄰後牆街道的狹長屋子,按照本地舊時的居住習慣,這樣的房間因背陰和格局限制,向來是作為雜物間或臨時客房使用的,有的人家,還會將祭祖的擺桌放置於此。但我們是一家四口,所有房間便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小時候從老院子搬進來居住時,我還因搶到了擁有兩個窗戶的房間而歡喜許久。這兩個正泛著微光的窗記得很多事,譬如我以前夢醒後的輾轉反側,窗外偶爾匆匆而過的腳步聲,雜糅在一起的雞鳴與犬吠,以及更早時候,牆上一幅觀音像招貼畫給我帶來的奇異想像。這裡的凌晨絕不安靜,總有車聲,似乎從天邊而來,不嘈雜也不惱人,由遠及近又迅速遠去。小時候,我的思緒常會隨車聲飄走,去往故鄉以外的地方。

前一天,我和來自《世界建築》雜誌的建築評論人葉揚聊天,她同時也是優秀的小說寫作者,在文學季期間參與了一個跨學科視野的學術對話。兒時沒有鄉村生活經驗的她問我:你當初為什麼要離開家鄉?而那些留下來的又為什麼會留下?能想到的答案似乎正是蘇童在演講中提到的,我只是人人皆遊子中的一個,鄉愁從前是想要揮手作別,而現在是夜裡湧上心頭的從前。

大約 20 年前,我還住在村子另一頭的舊院里,現在這個地方是我放學回家時會選擇的捷徑所在 —— 一片堆糞場,村民們會把農作物秸稈與畜類糞便堆在一起生產肥料,穿梭其中有種無須正兒八經走路的遊戲樂趣,積澱著腐殖質的軟綿綿的地面上總有蟲子跳來蹦去,那飄浮的草木化腐的氣息,我至今似乎還能聞到。後來這裡逐漸被一排排帶院子的小二樓取代,我家搬進來時,村裡的產業轉型與新建改造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當時生態園落成沒幾年,吸引了遠近八方前來體驗公園文化的遊客,裡邊大片的草地、碧波蕩漾的福澤湖、形似毛筆的丹青筆塔、由磚窯改造的樹根狀高台、馬刨神泉噴泉雕塑等勾畫了我文化啟蒙的部分框架。

家鄉的重文傳統一直在延續。上世紀 50 年代,作家馬烽曾在這裡駐村寫作,他編劇的電影《我們村裡的年輕人》中的人物原型就是村裡老一輩人物。後來,頗具象徵意義的丹青筆塔拔地而起,由馬烽故居改造的「馬烽紀念館」也於此落成。如今,除了舉辦呂梁文學季和賈樟柯藝術中心竣工外,在工業文化創意園內,又興建了六棟小樓組成的「作家村」,為作家在鄉村體驗生活和寫作交流提供了一處自在空間。這次回去,我到生態園逛了逛,裡邊新增了動物園、兒童遊樂場和會發出號叫的電動恐龍裝置等新鮮事物。它們只是別人的童年,而我的老朋友們,青山綠水姿態未改,且感覺上比以前更深邃了,丹青筆塔依舊挺拔,外壁被粉刷一新,在藍天下白得發光,正是記憶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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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與我家僅隔一條街道的,是村辦老年活動中心和日間照料中心,也是以前村小學所在的位置,65 歲以上的黨員和 70 歲以上的村民,每天都能在這裡享用免費的早餐和午餐,飯後還有專人組織的各種老年人健身活動。這群老人從生產隊時代走來,年輕時曾一塊勞作和吃飯,如今年邁後又聚到了一起,時代和政策給了他們不同年代背景下的心滿意足。在家鄉,我總可以輕而易舉地指出東南西北,緊挨活動中心南部的是新建的小學,西邊是村史博物館,而小學再往南隔幾畝地不遠,則是一片公共墓地。在這方圓幾里的範圍內,似乎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鄉居人生隱喻,鄉村不大,卻有足夠的空間安放生老病死。

散文作家、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張銳鋒在與幾位建築領域的研究者做跨學科對話時說,村落的人際關係,既產生了故事,也產生了倫理道德,小孩在鄉村的壓力也許比城市要高出許多,因為周圍有左鄰右舍的監督,在這裡,愛國、敬老、重文等都在小範圍內發生,教化最為直接有效,小群體間還不斷進行著不同精神屬性的磨合。

但我有些擔心,如今大部分村落已經同步進入無差別的移動互聯網時代,這種獨特的人生體驗會受到多大的衝擊不得而知。不過,新的記憶正在這片土地上延續著,原本給自然環境帶來壓力的水泥廠變成了文化藝術中心,碩大的煙囪在建築師設計下有了新形象,獨棟的鄉村藝術影院「破土而出」,原本存在於教科書中的作家從紙張中走出。這些,都發生在一個真實的鄉村處所中,一個具體而微的地方,會帶來更為長久而深刻的教化意義,莫言說得好 —— 賈家莊是地球上的賈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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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家莊的賈(Gu)街是該地遠近聞名的民俗風情與小吃一條街。

呂梁文學季在「呂梁文學獎」獎項中設置了聚焦農村題材作品的「馬烽文學獎」,這一屆由陝西作家侯波的《胡不歸》摘得。《胡不歸》講述了一個發生在陝西鄉村的有關秩序重建的故事,富裕起來的鄉村遇到了精神荒蕪的難題,帶有「鄉紳」身份意味的返鄉主人公參與到了21世紀的鄉村治理中,一系列鄉間人物類型在當下的寫作中正面出場。

作者在行文中使用了很多帶著口音的書寫,把父親叫作「大」,圈起來種菜種花的小塊土地稱作「圐圙」,語氣詞「哩」也頻繁出現。這些黃土高原孕育出的鄉音辭彙,讓我感到親切,但像「大」「圐圙」以及文中住窯洞、夏種秋收等場景業已遠離了我現在的鄉居體驗,需要抓取遠去的記憶才能共情。

在這次文學季的各種專場活動中,很多人都不約而同地表示,他們看到的鄉村與想像中需要「吃苦」的鄉村差別巨大。這種想像中的鄉村,實則是採用回望姿勢看到的鄉村,會因為遙遠的距離產生某種情感能量,促使人們去緬懷與反思。而到了當下,中國的鄉村敘事已然與上個世紀截然不同。蘇童說,人們從小生長的土地會構成自己觀念中的鄉土,它足以支撐我們的表達與眼力。所以,這屆呂梁文學季也在提醒前來尋鄉的人們:從鄉村出發的寫作,要從認識鄉村的現在開始。賈家莊如今發生了太多變化,但總有一些是沒有變的,譬如我家屋檐下的燕巢,每年都雷打不動地迎來北歸的燕子,嘰嘰啾啾的呢喃會持續大半年,它們在兩地間繁衍、遷徙,似乎永遠不知疲累,令人心生敬畏。

第一屆「呂梁文學季」圖片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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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屆「呂梁文學季」期間,莫言、格非、蘇童、余華等作家到場參與對談或演講(請滑動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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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落成的賈樟柯藝術中心是本屆文學季活動的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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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季期間舉辦的晉劇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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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張權

插畫:賢二

編排:Cristina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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