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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滿族小說的懷舊敘事——以葉廣芩家族小說為中心

原載於《河北民族師範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

作者簡介:李新亮,男,江蘇徐州人,河北民族師範學院副教授,南京大學文學博士,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博士後。

摘要:懷舊敘事是當代滿族小說常見的敘事模式。受現代性與民族主義等理論思潮以及當代社會轉型的影響,滿族小說家的創作心理普遍帶有濃郁的懷舊情結。面對流動的現代社會和逝去的家園,懷舊敘事有效地承載了當代滿族小說家精神還鄉的情感衝動;滿族旗人的遺民文化與日常生活等具體可感的家族敘事內容建構了滿族小說懷舊對象;當代滿族小說通過歷史感懷與現實際遇的對比敘事在抒發懷舊情結的同時也表達了批判現實的意義。

懷舊是人類的基本情緒和心理活動,蘊含著人類對逝去時光的緬懷與追憶。作為一種審美心理與藝術實踐活動,自古以來,中西方均有表達懷舊情緒的藝術作品。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社會生活與藝術創作中的懷舊現象更為凸顯。從懷舊產生的根源來看,懷舊是主體對現實世界焦慮與不滿而主動向後看的內省;從懷舊的對象來看,懷舊是主體對過去歷史與生活經歷的選擇性追憶與適度的虛構美化;從懷舊的現實意義來看,懷舊是主體借往昔來撫慰當下的心理衝動,通過歷史感懷與現實際遇的對比來表達批判現實的功效。

懷舊敘事是當代小說常見的敘事模式。尤其是在當代滿族小說中,已成為一種主流敘事模式。葉廣芩、朱春雨、趙大年等當代滿族小說家的作品都有著揮之不去的懷舊情結,懷舊不僅是其創作主題也是其作品風格,是當代滿族小說書寫的重要母題,具有鮮明的民族認同感。有關家族、貴族、民族的歷史記憶成為了當代滿族小說創作的主流。本文以葉廣芩系列家族小說《採桑子》《狀元媒》《全家福》為例,考察其滿族小說的懷舊情結、懷舊對象與懷舊批判。

一、 懷舊情結:流動的社會與逝去的家園

懷舊情結雖然在每個時代都有,但現代社會的懷舊情結在情感上更為強烈,在範圍上更為普遍,已經成為現代人共同的心理結構。各式各樣以懷舊為主題的藝術形式反映了現代生活與傳統生活的承續,老照片、老工藝、老城市等各種以「老」命名專題記錄無不流露著濃郁的懷舊情結。「過去的好時光」也成為朋友間聊天的重要話題。在現代社會飛速向前發展的同時,現代人呈現出行動向前與心理向後的悖反現象,快節奏的現實生活與慢節奏的內心奢求構成了現代人生存的基本矛盾。確切地說,作為一個問題,懷舊是現代性的後果。

現代性是現代社會複雜的問題,是社會現代化根本性的表現。早在《共產黨宣言》(1848年)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就指出資產階級領導的一百多年的歷史,社會生產力快速發展,超越了以前歷史的總和,帶來了社會的巨大變革,「一切固定的古老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所被遵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都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1]P254。相對於19世紀中葉的西方社會,當下社會的發展更是日新月異。齊格蒙特·鮑曼將當下社會稱之為「流動的現代社會」,並用與馬克思、恩格斯相似的經典話語描述了現代社會狀況。「在其中,社會成員開展活動時所處的環境,在活動模式尚不及鞏固成為習慣和常規之前便已發生變化。」[2]P1流動性不僅是時間的快速運轉,也體現在空間的轉換。打破區域限制,流轉於多個地理空間的生活與工作已是現代社會習以為常的現狀。故鄉與他鄉,在傳統社會較為穩固的空間歸屬概念,在現代社會顯然已經發生根本性裂變。「所有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開始受到人們的質疑。我們變成了流浪者——時時刻刻互相聯絡的流浪者。」[3]P75速度、變化、碎片化與個人體驗是現代性的重要表徵。傳統社會的安靜祥和與穩固的關係在遭遇現代性時,都成為現代人充滿感傷與青春記憶的懷舊對象。

滿族作家在經歷現代社會變遷的情感體驗更為深刻。滿族作為少數民族在20世紀中國社會變遷中的遭遇可謂天翻覆地。從清朝帝制王朝的統治族群到現代中國共和以來在政治環境、生存境遇、文化心理諸方面的巨大落差,雖然孫中山先生提出「五族共榮」,但滿族受歧視、壓抑的現象在民國期間還是普遍存在,滿族作家普遍帶有隱匿族性的創作心理。新中國成立之後,憲法賦予所有的民族一律平等,國家啟動少數民族識別、民族大調查以及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等則進一步為民族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法理性基礎,費孝通、茅盾、周揚等呼籲發展少數民族文藝更是為滿族文學發展帶了新的生機;新時期以來,受現代性與民族主義等理論思潮以及當代社會文化轉型的影響,滿族作家的族別意識與創作心理發生了顯著變化,帶有強烈主體性的族性彰顯傾向。作為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的統治階級,滿族的社會結構、生產方式、文化追求已成為一種固化的社會存在。在清帝遜位、國家共和以後,「吃俸祿」的滿族旗人面對自食其力的新社會,固有的觀念與生活方式全被打亂了,頓時有從天堂跌入人間的墜落感。流動的社會帶來尷尬而落魄的現實生活,而逝去的家園與過去美好的時光就成為滿族旗人在生活中不斷追憶的懷舊對象。

時空間隔造就了懷舊情結產生的客觀原因。物質的豐富與內心的焦慮則為懷舊情結的產生提供了契機。從客觀原因來看,當代滿族小說家距晚晴民初滿族旗人的時代有了很大的時空間隔;改革開放帶來了物質生產的極大豐富,擺脫旗人窮困落魄的生存困境,在主體的心理結構上,因政治意識形態所壓抑的民族心理隨著新中國民族政策和民族文藝制度的調整得以釋放。於是,追慕往昔歲月,講述家族往事就成為了當代滿族小說家心頭揮之不去的情結。家族小說一般跨越較大的歷史時空,以長篇小說結構形式,講述一個或幾個家族的生活及家庭成員間的關係及其家族興衰史,展現了意識形態、道德倫理、風俗習慣、文化藝術等多方面的文化形態。家族小說通常以個人視角為切入點,以家庭為敘述場域,以點帶面,講述「非官方的」、世俗化的、邊緣化的微觀歷史。不同於正史書寫的宏觀歷史,家族小說從小說家的個體經驗出發,不拘泥於正史史料的束縛,適度加以合理的虛構與想像,以當代人的眼光審視與加工歷史材料,表達對歷史文化和現實社會的理解與批判。

逝去的家園是當代滿族小說家懷舊的母題。葉廣芩的系列家族小說莫不如是,《採桑子》《狀元媒》講述金家的家族往事,《全家福》講述建築世家的半世紀浮沉;趙大年的《公主的女兒》通過尋找王府格格與認親表達對家園的眷戀。家園不僅是情感所系的生活場所,也是歷史文化、道義擔當、品質情懷的寄託。葉廣芩在《狀元媒》的後記里說得很明白:「借文字將老輩的信念傳達給今人,大家從片段中追溯歷史、品味人生、琢磨生活、感念今天。」[4]P482對逝去的家園的懷舊,重在敘事,旨在感懷。懷舊(nostalgia)從詞源上來看,兩個希臘詞根nostos和algia原意就是指「回家」和「思慕回家的焦灼」,帶有濃烈的現代社會的精神還鄉與思鄉病的心理特徵。

、 懷舊對象:遺民文化與日常生活

懷舊情結作為一種審美心理現象是抽象情感的存在方式。「當懷舊指向自然、民族共同體、精神信仰等較為抽象的客體時,回憶是無從發生的,因為回憶得以可能的前提必須是主題對生活事件的親歷性,而這種情況下的懷舊則完全是形而上的,它靠想像支撐起對過去的重構。」[5]因此,當代滿族小說家在作品中聚焦滿族旗人的遺民文化與日常生活等具體可感的生活形態,建構滿族小說的主要懷舊對象。

清朝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個統治階級是少數民族的王朝,是傳統文化發展最為輝煌鼎盛的王朝,也是在民族融合方面做得最好的封建王朝。有清一代近三百年的歷史,滿族統治階級積極推行滿漢一家,滿族文化與中原漢族文化融為一體,無論是滿族還是漢族對傳統文化均表達強烈的認同。傳統文化的因子滲透到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中,影響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大到治國理政、家國情懷、道義堅守,具體而微到柴米油鹽這些瑣碎的日常生活里。清王朝覆滅之後,傳統文化在現代性的衝擊下遭遇斷裂,對傳統文化強烈認同的前朝遺民被新時代冠以「遺老遺少」,認為是抱殘守缺、冥頑不化的群體。在經歷百年時空間隔之後,重新審視清末民初的遺民與遺民文化,我們不得不承認所謂「前朝遺民」在傳承文化方面功不可沒。有學者指出:「沉迷於戲苑的清遺民在京劇藝術和詩詞歌賦中『有托而逃』,尋求精神文化的庇護所」,「他們對京劇的繁榮鼎盛作出巨大貢獻,卻被新時代嚴重遮蔽和遺忘。」[6]不僅僅是戲曲,他們在建築、風水堪輿、品鑒古玩、服裝、禮儀、琴棋書畫等文化領域的認同、承續與發展所做的努力,都令今人深感敬佩、追慕不已。在當代滿族小說中,文化懷舊是懷舊敘事最為重要的方面。

葉廣芩在其系列家族小說中講述了一個又一個關於文化懷舊的悲劇故事。《採桑子》與《狀元媒》講述了苟活於現代社會的一群滿族貴族後裔的掙扎與飄零。小說在結構上按照「長幼有序」逐一講述金家後代的人生經歷,每個章節重點講述一個家族人物,每個人物又代表一種傳統文化的類型,通過對人物的追懷來展現對文化的懷舊是小說敘事的基本策略。家族小說並不僅僅源自回憶,不是純粹的客觀再現,更多地加入了歷史虛構和情感想像。以小說敘述者金舜銘的人生閱歷,金家家族史上的很多事情她都未能親歷,但在敘述上卻娓娓道來,令人又感覺一切歷歷在目,這無不體現著葉廣芩鮮明的家族眷戀感。無論對慘敗零落甚至已經杳無蹤跡的家園還是那些未曾謀面相識、走得並不親近的手足,她都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葉廣芩在敘述中,一直遵循著親情至上的情感原則。面對時空距離的阻斷,敘述者在情感記憶的維度進行彌補和填充。整部小說從回憶過往場景再現敘述開始,而以現在場景結束,整個回憶文本就像在觀看一場戲,正所謂「曲罷一聲長嘆」。葉廣芩積極營造的就是這樣一場關於家族、貴族、民族記憶的歷史。在《採桑子》中,小說共分八個篇章,通過家族人物的敘事分別講述了戲曲、瓷器、滿族禮儀、滿語文化、古建築與風水堪輿、古玩品鑒、釀酒、修道、旗袍文化、書法、國畫、吹簫等傳統文化,人物命運與傳統文化構成巧妙的互文結構,通過人物的逝去講述文化的衰落。八個篇章散則各自獨立,聚則渾然一體,並不見結構、情節上有什麼漏洞或衝突,以滿族詞人納蘭性德的詞作《採桑子·誰翻樂府凄涼曲》的詞句作為篇章的題目,將人物懷舊與文化懷舊熔於一爐,將小說「時代哀音」的主旨通過詩詞意境加以凸顯。

葉廣芩特別善於將戲曲「鑲嵌」進小說文本中,注重人物命運與戲曲曲文的互文。通過戲曲《鎖麟囊》和《金錢豹》唱詞來勾連、暗示人物命運以及推動情節的發展。例如,金家大格格從嬌生慣養的侯門小姐淪落成貧苦破落的婦人,如薛湘靈般起伏的命運,只是沒有一個趙守貞般的人物相助,凄苦死去。而她臨死前的唱詞「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預示了金家子弟多舛、飄零的命運;《風也蕭蕭》中母親和四哥用《金錢豹》中的情節轉喻金家兄弟為戲子相爭的現實,順福自喻為「五百年前的黃鼠狼」,痛陳了他為保全自己而陷害金家兄弟的往事;《豆汁記》的開篇便引用金玉奴的唱詞:「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丑,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窮人自有窮人本,有道是我人貧志不貧」,揭示了莫姜榮辱不驚的個性及多舛的命運;《小放牛》中詳細地描寫了太監張文順演唱《小放牛》時陽光歡樂的情形,與其灰暗的人生構成鮮明對比;《逍遙津》開篇引用漢獻帝的唱詞「父子們在官院傷心落淚,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我恨奸賊把孤的牙根咬碎……欺寡人好似一場貓鼠相隨」,營造感傷悲愴的氣氛。

《全家福》則通過一個建築世家的三代人的命運起伏與文化堅守感嘆古建修復文化的消逝。在古建的世界裡,一個角樓、一塊磚都大有講究,它不僅僅是作為一個懷舊對象而存在,更是一個群體所維繫的文化之根。新城改造,東直門被拆除,王滿堂悲愴地感嘆:「一個建築不在了,猶如一個老朋友不在了,他不是以古建工人,他是以一個北京市民,以一個東直門形影不離的朋友,再看東直門一眼。」為了測定土質,王滿堂獨自在施工地蹲守了一夜;古建工人老剩兒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雕出一塊活潑精美的磚雕,完了自己的心愿。這便是「工匠精神」,「干建築沒點兒敬畏精神不行……工匠們敬畏神仙,你不好好兒干要遭報應,良心不安……今天我們同樣要有敬畏精神,它不是神仙,是國家,是老百姓……」古建築與風水堪輿在古建群體看來,並不是迷信而是一門科學。《全家福》中的風水學家蕭益土堅持風水學是科學不是迷信,「中國建築有中國建築的氣運,這是科學!故宮太和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往那兒一礅,任再大的建築,方的、尖的、圓的誰也壓不過它去。為什麼?建築的氣運在那兒呢,這就是中國。」哪天開工,哪天相親,人的吉凶劫禍,均有定數。《全家福》的小說結局通過燈盞衚衕的鄰居們從具有古建風格的房子搬到了現代商品房中,真實描繪了現代人居住環境的變遷,也無不悲愴的流露了對古建築藝術消逝的遺憾。

家族小說敘事不僅體現在文化懷舊的方面,也體現在對日常生活的懷舊。葉廣芩出身於滿族貴族家庭,其小說又多以家族背景為基礎展開虛構敘事,再現了清文化遺民的貴族生活與貴族精神,被譽為「情智共生的雅緻寫作」[7],甚至將她的小說與納蘭性德的詞作進行比較:「她的視界顯然比她那位同宗族的詞人要高一些,寫沒落而不頹廢,嘆滄桑而終能釋懷,感傷的同時更有歷史的審視意識,同情的同時更有批評的深度,嘆往卻不忘今天的歷史尺度與高度……」[8]貴族精神並不是驕奢淫逸,而是一種氣度雅量、道德修養、氣節品質的堅守。真正的貴族是具有親民性的,與平民維繫著親切的關係,並不是僅僅令底層大眾徒有高山仰止的艷羨。貴族並不是平民的對立面,而是一種日常生活境界的提升。

葉廣芩小說的懷舊敘事將筆觸深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展現了與高雅的文化懷舊不同的人間煙火的情懷。飲食是日常生活重要的內容。葉廣芩在小說中詳盡介紹了各種滿族飲食:醋燜肉、櫻桃肉、鴿包肉、糖醋活魚、松腸、炸三角、奶香餑餑、奶酥六品、核桃酪、豌豆黃、芸豆卷、豆汁兒、桂花酸梅湯等等。不僅注重對飲食的做法工藝的介紹,更展現其背後的生活態度與飲食文化。首先是廚房的排場,「金家廚房……光灶眼就三四個……」;其次是廚師的講究,從廚師老王到宮女莫姜,都是名廚;再者是對菜品的追求,無論是名貴菜品還是粗茶淡飯,都十分注重「吃」的內在品質。即便是窮困潦倒的老姐夫在飲食上從不掉價,吃飯時「碟兒碗兒,大大小小擺了七八個,細觀其內容,除了一碟花生米是主菜外,其餘都是鹹菜,而這些鹹菜又都是由一塊熟醬疙瘩變換而來:有絲有丁,有塊有片,有淋了花椒油的,有和了芝麻醬的」。豆汁也令人回味無窮:「燒開用鋸末熬,點著的鋸末永遠處於似燃未燃狀態,豆汁便永遠處於似滾非滾模樣,水乳達到充分交融,喝起來酸中帶甜,醇味十足。」而母親所做的春餅則更超越飲食領域,更寄寓著一種尊重和關切,在《風也蕭蕭》中,母親的春餅邀約使各奔前程的金家子弟團聚一堂,化解了老三、老四間多年的恩怨。葉廣芩將更多的筆墨描寫諸如春餅、豆汁、花生米、鹹菜、疙瘩湯這些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食物,通過味覺記憶承載了作者的情感寄託與懷舊情結。

如果說對粗茶淡飯的精心製作是追求品質生活的表徵,那麼待人接物、迎來送往的禮儀更彰顯了人的修養和文化底蘊。張安達每次拜訪都帶著禮物,「不是由東直門大街魚市上提簍鮮螃蟹,就是從安定城門外菜園子買一筐頂花帶刺的嫩黃瓜。」即便境遇不好時,禮節也少不了,「有時候用手絹兜一兜花生米,有時候用黃糙紙包幾塊熏腸。」而「我」去鏡兒衚衕拜年也得提著「年糕、燉肉、蜜供和兩隻醬肘子」。葉廣芩在小說中多次寫到滿族請安的禮儀,並對這種禮儀文化表示由衷的讚賞。二格格之子沈繼祖在片場以滿族禮儀請安,這種對人倫親情的珍重令作者倍感親切與感動。金瞬銘去王府舅太太家之前,要在家裡反覆練習請安。「安要請得大方自然,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著被問候的對方,目光要柔和親切,話音要響亮,吐字要清晰,所問的前後順序一點兒不能亂。」三哥來赴母親的春餅之宴,請安的周到與細緻,令人動容。五哥之子金瑞從陝西回到北京,見到母親也是地道的滿族請安禮儀。而對那些粗俗和缺少教養的待人接物,敘述者無不表現出極大的憤怒和不屑的輕蔑。如張順針的兒子來送旗袍的無禮,三哥孫子拿著「機關槍」肆無忌憚的「突突」,無不是令人討厭。

無論是陽春白雪的高雅文化,還是下里巴人的日常生活,在葉廣芩的小說里,都飽蘸著對逝去家園和往昔生活的歷史記憶與情感寄託,以具體可感的生活場景再現寄寓歷史感懷與文化喟嘆,葉廣芩小說的懷舊敘事在家族歷史再現的維度融入了情感和記憶,讓一切都富有濃郁的人情味,通過再現與反思重建文化想像的家園。

、 懷舊批判:歷史感懷與現實際遇

時空流轉與社會變遷為懷舊提供了發生學的契機。懷舊主體在面對眼前的世界追憶過去的同時,過去的美好與現在的糟糕對比令懷舊的情緒更為強烈。因此,懷舊不僅具有撫慰當下躁動不安的心靈之功效,還具有批判現實的意義。在歷史感懷與現實際遇之間,懷舊批判是當代滿族小說懷舊敘事的重要主題。

在葉廣芩的小說里,家族、貴族、民族是三位一體的。家族的分崩離析,是貴族精神的渙散,也是民族認同的放棄。作為鐘鳴鼎食之家的貴族之家,曾經無限風光。隨著王朝的覆滅,民族自豪感、貴族精神和家族祖訓也隨之風流雲散。一切曾經美好的規範與原則都在崛起的新事物面前迅速土崩瓦解了。道德衰馳,倫理失范,文化潰敗,利益戰勝親情,物慾統治一切。葉廣芩通過家族小說的懷舊敘事對道德倫理與文化的全面潰敗進行了徹底批判。葉廣芩在《採桑子》的後記中明確表明了這種創作意圖:「中國幾千年建立起來的道德觀、價值觀,深入到我們每一個人的骨髓中,背叛也好,維護也好,修正也好,變革也好,唯不能墮落。」[9]P398懷舊是感傷的,但墮落更令人痛心。

歷史守望與現實開拓是永恆的矛盾。葉廣芩在家族小說中有著理性的思辨,不沉湎於懷舊,亦不趨時追風。懷舊中有文化批判,現實中有文化反思。從批判的角度來看,一方面是家族人物的道德與文化雙重墮落,另一方面是文化糟粕的荒誕堅守。先看對家族人物墮落的批判。貴族之家的金家早已把家風祖訓丟棄了。從一家之主的父親開始,已經放棄了責任與擔當,更遑論後輩子孫能夠秉承家訓。血緣親情之間,爭風吃醋、爾虞我詐,乃至手足相殘。老大舜鋙因政治鬥爭害死三格格舜鈺,又搶走老七舜銓的女友;老二、老三、老四因戲子爭風吃醋,文革時期竟互相陷害,老二舜鎛不堪重負,最終自殺身亡;老五舜錇因荒腔走板被趕出家門;二格格舜鎇因自由戀愛而被逐出家門。老三舜錤與兒子做品鑒古玩生意欺騙顧客,搶奪侄子金瑞的家產;甚至連一向清冷孤傲的六格格舜鏝從醫院退休後,也打著老姐夫完占泰金世宗第二十九世孫的名義賣葯。金家祖訓「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已名存實亡,成為巨大的諷刺。相比較墮落的人,固守著文化糟粕放浪形骸苟活於世的老五舜錇與老姐夫完占泰同樣令人扼腕嘆息、怒其不爭。一個是裝乞丐、抽大煙、流連花街柳巷,荒腔走板,末路悲歌。一個是醉酒修道,辟穀養生,結幡招鶴、服五行散、練「添油法」、傾醅漉酒,皆是離經叛道,逆行於世,放棄了世界,也放逐了自我。對於他們來說,文化道義,責任擔當,實為空話。至於再下一代,更是背信棄義、鬼話連篇,沒有禮義廉恥之徒。三哥的兒子金昶放棄編劇改做古董商,以假價買真貨,撰取高額利潤,宣稱「『窮且益堅』只能過癮,『富且益奸』才能生存』」的人生哲學;廖世基的兒子廖大愚自封玄學大師,信口開河,對於父親的訓示充耳不聞,我行我素;金瑞的繼子為提高身份地位,擅自改姓愛新覺羅,公然宣稱「除了錢什麼也不認識」;李成志為公司利益,冒認祖先,謊稱姨祖母隨風的後代,借金家的貴族招牌經商。六格格的孫兒博美更是甘心被富豪包養,人格扭曲,反而認為這是「社會的進步」。小說家在作品裡直言社會複雜,「這個複雜不是人員的複雜,在人物心理的複雜,是付出與得到的權衡,是有利可圖的鑽營,是厚顏無恥的追逐。」[10]P299更為可悲的是,這樣一個龐大的貴族之家竟然將祖墳忘卻了,要不是現實的利益需要家族的招牌,他們還不知道祖墳已經化為一座水泥廠。祖墳的丟棄,不僅是家族分崩離析衰敗的象徵,更是道德淪喪、文化沒落的象徵。

葉廣芩在家族小說中還塑造了「文化廢園的守望者」[11]形象,在我看來,這守望者不僅僅是小說敘述者舜銘,七哥舜銓也是一位守望者。這位貴族沒落子弟雖然也避世,但在美術、書法等方面的眼界與魄力傳承了中華傳統文化之精髓。在整個家族小說的敘述中,他處事低調,含蓄隱忍,心態平和卻又內心堅毅,在現實的物慾面前依然不為所動,展現了文人的氣節與風采。他是家園的守護者,在小說的結尾,舜銓的逝去是作者為小說主旨設下的文化反思,傳統文化在這個充滿誘惑的時代如何傳承,誰來擔當。

葉廣芩的家族小說以一種非史詩性的敘事方式,在形式散漫的小說結構中清晰地講述了一個家族幾十年的變遷,注重在敘事文體中抒情寫意的營造,在人物懷舊的敘事中反思與批判文化懷舊的意義。葉廣芩的家族小說並不是一種家族史的揭秘,而是源自多年來內心的一種自卑感與痛感,以及對大家族的頹敗與世事的變遷所帶來的觸動。這讓她對家族、貴族、民族的情感記憶如鯁在喉,經過歲月的沉積,愈發感覺不得不寫出來。這正是葉廣芩小說懷舊敘事的出發點,也是其講述中國故事的出發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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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齊格蒙特·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後果[M].郭國良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4]葉廣芩.狀元媒[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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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周茜.清文化遺民與京劇[J].文藝研究,2015(11).

[7]李翠芳、施戰軍.情智共生的雅緻寫作——葉廣芩小說論[J].當代作家評論,2014(1).

[8]邢小利:文人情懷 史家眼光[J].中國作家,2010(9).

[9]葉廣芩.採桑子[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

[10]葉廣芩.採桑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11]雷達.小說見聞錄之三——夜讀三題[J].小說評論,19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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