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1984-1999年這是中國電影的黃金十五年
1984年6月,在黃土高原的群山之間,電影《黃土地》劇組的工作人員大聲呼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他們在尋找這部電影的攝影師張藝謀。
這是張藝謀第二次擔任電影攝影師,不久前他剛完成電影《一個和八個》的拍攝工作,《一個和八個》被視作中國「第五代」電影人的開山之作。
張藝謀憑藉其高超的攝影技巧獲得了1984年中國電影優秀攝影獎。
在《黃土地》劇組,為了找到合適的取景地,張藝謀翻山越嶺,跨過黃土高原的一座座山頭,在烈日之下,他穿著白色背心的身影隨熱浪翻滾。
他要完成導演對影片的構想,導演的名字,叫做陳凱歌。
當影片最終投影到大銀幕上,一望無際的黃土地充滿觀眾的視野,大地溝壑縱橫,像極了那時中國電影空曠荒蕪的土地。
張藝謀的鏡頭之下,安塞腰鼓隆隆響起,正如《安塞腰鼓》中所寫。
「使睏倦的世界立即變得亢奮了」。
鼓聲震天,將籠罩在沉默里的土地驚醒,一群茂騰騰的後生,從鼓聲中漸漸湧來。
拍完《黃土地》後,張藝謀將他的執拗與堅韌帶到了電影《老井》中,他在電影中出演男主角孫旺泉,一個老實巴交又為人懇切的農民。
為了貼合人物形象,張藝謀每天早、中、晚都要背著150斤重的石板下山。
在拍攝被困井下的戲份時,為了準確把握人物被困井下三天不進食的心理感受,張藝謀當真三天粒米未進。
憑藉準確而質樸的表演,張藝謀獲得了金雞獎、百花獎、東京國際電影節的三座影帝獎盃,成為中國第一位A級國際電影節影帝。
不久之後,張藝謀在《人民文學》上讀到莫言的《紅高粱家族》,連讀數遍,隨即坐火車進京尋求授權。
他在北京一座筒子樓下扯著嗓子喊:莫言,莫言。
莫言從房門裡出來,看張藝謀像他們村的生產隊長,張藝謀看莫言像他們村會計。
兩人聊了沒多久,莫言覺得張藝謀看懂了故事裡藏著的話,就把電影改編的版權交給了他。
這部電影男主角選了姜文,女主角是中戲大二的學生鞏俐,攝影師是顧長衛,張藝謀向劇組介紹他時特意強調,「這是北影攝影班的第一名」。
選定女主角時出了意外,劇組原定的女主是史可,但副導演極力推薦了鞏俐。
劇組決定見一見,讓顧長衛全程負責攝像記錄。
見面後導演組一看拍攝的素材,發現顧長衛全拍虛了,只有四五秒實景。
然而就是這幾秒素材,讓導演組決定選鞏俐,理由是:
「她更有味道,老天爺賞飯吃」。
電影取名叫《紅高粱》,張藝謀說火紅的高粱是第三個主角,他在高密僱農戶種了兩百畝高粱。
高粱生長的季節,張藝謀常常蹲在農田邊,說能聽見高粱骨節伸展時的脆響。
那一年夏天,天空如同高粱般紅潤。
演員們住在莫言高密的老家,鞏俐每天練挑水,最後動作和農婦毫無差別。
姜文在莫言家門前的河中洗澡,水花四處濺起,太陽照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閃著陣陣白光。
張藝謀拉著莫言和他們倆拍了張照片,三個赤裸上身的漢子身邊站著莞爾一笑的鞏俐。
日子自由毫無拘束,就像電影中被成片踩倒的高粱,和飛揚的塵土間被顛起的花轎。
影片送到柏林電影節,野性的生命之下,血紅的日頭映透觀眾的臉頰,掌聲像摔碎裝酒的泥碗一樣清脆。
《紅高粱》在評選中獲得全票支持,中國電影首奪柏林金熊獎。
電影在國內上映,票價從幾毛炒到幾塊甚至十幾塊,16歲的北京青年陸川看了電影后,立下了長大當導演的志願。
山呼海嘯之下,高粱終於熟透了。
那一年的《紅高粱》,是替補陳凱歌的電影《孩子王》參加柏林電影節的。
《孩子王》送到柏林電影節後得到評委會主席的高度讚賞,但陳凱歌半途宣布退賽,轉而參加戛納電影節。
1988年5月中旬,湯臣電影公司老闆徐楓到戛納電影節參加活動。
她受侯孝賢之邀去觀看了陳凱歌電影《孩子王》的首映,被陳凱歌的才華打動。
第二天她約陳凱歌見面,遞給了他一本小說——李碧華的《霸王別姬》。
因書中故事不符合陳凱歌的風格,他並不打算把這本書拍成電影,在徐楓幾番勸說下,他才同意接拍。
陳凱歌拿著小說去找編劇蘆葦,蘆葦看過小說後給的評價是,「二流小說」。
陳凱歌說:
「你評價比我的高,我覺得它是三流小說」。
為了改好這部「三流小說」,蘆葦開始惡補京劇知識,學習不同時代的習俗和語言。
由於擔心劇情涉及敏感內容難以過審,蘆葦還交給陳凱歌一個假劇本用來應付審查。
真真假假之間,一個絕美的故事逐漸浮現。
為了拍好電影,劇組每個人一個比一個瘋魔。
電影開拍之前,張國榮提前六個月到北京學戲。
從唱腔到一招一式,從形體到神態以至思想,張國榮像極了名伶。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
有京劇名角和張國榮搭戲,被他的專業程度震驚,要和張國榮結拜,相約有機會共演幾齣折子戲。
日本士兵入城那場戲,為了拍出程蝶衣劫後餘生的驚恐,陳凱歌拉著張國榮一通狂吻,把他臉上的胭脂弄得凌亂不堪,人物形象也就立刻突顯出來。
拍段小樓挨打,陳凱歌要求真打,刀把狠狠抽在張豐毅屁股上,當真把屁股打開了花。
鞏俐恐高,為了拍好片中一場跳下花樓的戲,她喝了兩杯白酒,跳完之後,陳凱歌拉著她要和她喝交杯酒。
演員所有的努力,都凝結在了影片人物的呈現上。
電影中葛優飾演的袁四爺對程蝶衣說:
「有那麼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來,以為虞姬轉世再現了」。
葛優面色迷醉,彷彿在說著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鏡里鏡外,電影與現實模糊沒有邊界。
主演們與陳凱歌一同去參加戛納電影節,在戛納的海灘上,身著黑色西裝的張豐毅與張國榮將鞏俐抱起。
海風吹拂,應了戲中袁四爺送給程蝶衣條幅上寫的四個大字——「風華絕代」。
在《紅高粱》拍攝過程中,張藝謀與鞏俐漸生情愫,二人情投意合,在此後共同書寫了彼此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在1990年至1992年三年之內,由張藝謀執導,鞏俐主演的三部電影接連上映。
其中《菊豆》獲得1990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成為第一部獲此提名的中國電影。
次年上映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再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
在連續兩年未獲大獎後,1992年上映的《秋菊打官司》終於獲得了威尼斯金獅獎,鞏俐也憑藉該片問鼎威尼斯電影節影后。
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在那個快速向前的年代,張藝謀還在對人性做著沉甸甸的思考。
兩年後他將余華的《活著》搬上銀幕,時間跨度不過三十年,卻道盡了人間滄桑。
這是張藝謀藝術生涯最為經典的一部作品,他用男主角福貴坎坷的一生,表達生命不只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還有在面對苦難時依舊活著的堅韌。
這部電影再次為張藝謀贏得了極高的讚譽,但鮮花和掌聲的背面,張藝謀丟失了他心中最重要的根莖。
1995年,在拍攝完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之後,張藝謀與鞏俐黯然分別,九年的戀情只留下了橋下水中的倒影。
張藝謀由此迷失了他靈感的歸宿,鞏俐失去了一雙最能發現她動人之處的眼睛。
波心蕩,冷月無聲。
與走南闖北的陳凱歌和張藝謀不同,姜文從小在北京的部隊大院里長大。
1973年,11歲的姜文搬進大院時,充沛的陽光猛然灑在臉上,艷陽天沒有盡頭。
那時的北京大院里住著各家調皮的小孩。
北影大院里住著葛優,中央話劇院大院住著管虎,許晴在外交部大院,空軍大院有個愛好古董的年輕人名叫馬未都。
這群孩子里最牛氣的人叫王朔,住在軍委訓練總監部大院,院里還住著王中軍和王中磊,也就是後來的華誼兄弟。
姜文有個夥伴叫英達,後來在他的推薦下,姜文考入了中央戲劇學院。
姜文因參演《芙蓉鎮》與劉曉慶結緣,劉曉慶發現了姜文的才華,一直鼓勵他做一個導演。
1992年的一個飯局上,王朔遞給姜文一本《收穫》雜誌,上面有他的小說《動物兇猛》。
姜文那晚睡前隨意翻到這篇小說,回憶和情感交織著湧來,如潮水般兇猛。
姜文閉關把6萬字小說改寫成了9萬字劇本,最後在封面上寫下三個字「那時候」。
那時候風在搖著它的葉子,鴿哨聲此起彼伏,陽光中總有一股燒荒草的味道。
1993年,17歲的夏雨坐著綠皮火車從青島趕到北京。
因姜文的母親看過他的照片後說他長得像小時候的姜文,夏雨被定為《陽光燦爛的日子》男主角。
為了儘快融入角色,姜文把他和寧靜、耿樂等青年演員一起,關在部隊營房裡生活了一個月。
拍攝時正是冬天,工作人員化冰掃雪,給演員身上噴水,模仿夏日的大汗淋漓。
烈日炎炎的夏天是假的,但姜文猛烈的情感卻無比真實。
姜文從小在大院里伴著一個傳奇的故事長大,曾經有兩個少年徒手爬上40米高的煙囪,他們揮舞著國旗,在煙囪頂上表演走平衡木。
他把這個故事搬進了電影里,電影中馬小軍為了博得米蘭的注意,爬到大煙囪頂端,隨後從高處重重落下,煙囪底部的煙灰救了他一命。
他黑的像鍋底的臉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可愛得令人心疼。
整部電影都如此恣意瘋狂,馬小軍雨夜給米蘭告白那場戲,拍攝時氣溫低至零下十幾度,米蘭掛在牆壁上的那張照片,拍了23040張。
朔出於虛榮心客串了電影中的「小壞蛋」,穿著襯衫在冬天的寒風中凍得狼狽不堪。
電影問世後引起極大轟動,夏雨憑此片成為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帝。
在遙遠的美國,一個名叫昆汀·塔倫蒂諾的青年導演為該片傾倒,由此成為姜文的忠實粉絲。
姜文將他所有真摯的情感揉進了電影里,借著電影實現青春的幻夢,觀眾在影片中追尋曾經的自己。
每個人都曾是馬小軍,心中都有一個米蘭。
陽光傾瀉而下,往日的歲月溫暖而刺眼。
1997年的夏天,帶著黃色草帽、身穿紅色長袖的張藝謀,站在高樓下用一口純正的陝西話呼喊,「安紅,我想你」。
他身後站著混不吝的姜文,他們在拍攝電影《有話好好說》。
姜文在影片中橫衝直撞,整個時代如他一樣兇猛。
同年平安夜,馮小剛執導的中國首部賀歲電影《甲方乙方》上映。
影片中,葛優和朋友開辦「好夢一日游」服務,幫人們圓夢。
書攤老闆想當將軍;川菜廚子想當義士;患病夫妻想借房結婚,葛優真借給了他們,並安慰自己「成全別人,陶冶自己」。
歡笑之中,每個人都在做著好夢。
次年平安夜,馮小剛再度推出賀歲片《不見不散》。
葛優和徐帆飾演一對歡喜冤家,兩人在美國闖蕩,跌跌撞撞後成為彼此忠實的伴侶。
電影隨著鐘聲陪同觀眾跨向新年,長夜如水,馮氏幽默給了二十世紀的結尾一個溫暖的開始。
這一年的日本,霍建起導演的《那山那人那狗》廣受好評。
電影講述了大山中一對郵遞員父子之間由陌生到消除隔閡的歷程,情感細膩,畫面純美。
影片在中國並未引起太大反響,像是一個世外桃源,安靜凝視著山外的喧囂。
溫暖的時光下,連張藝謀也褪去了思想中批判的鋒芒,用一部《我的父親母親》,給觀眾留下溫情的記憶。
年輕的章子怡裹著紅色的圍巾,在金黃的落葉下溫婉一笑,給轟轟烈烈黃金時代留下一個溫柔的結尾。
屬於她的時代正在到來,舊時光倏然遠去,無可追尋。
人們沿著時間的洪流行走,從溫暖中回到現實。
新世紀到來後,張藝謀拍了《英雄》,執導了《十面埋伏》,商業的浪潮如同戲中的刀光劍影,迅猛如疾,難以躲避。
2006年,分別逾十年的張藝謀與鞏俐再度重逢。
鞏俐參演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發布會上,張藝謀說,十四年前他曾在長城上許願,要讓鞏俐演一回女皇,沒想到今天才如願,身旁的鞏俐難掩淚水。
可惜情愫早已不是現實的敵手,電影中到處都是閃耀的金黃,卻沒有一抹震顫人心的紅色。
陳凱歌拍了《無極》,玄幻的故事裡,人們看不懂陳導的內心,也有人為他拍手叫好,但海水蓋過了火焰,陳凱歌由此走下神壇。
馮小剛深諳市場的喜好,《大腕》、《手機》、《天下無賊》賺的盆滿缽滿,觀眾卻再難見到那個誠摯的馮小剛,冰湖上茬架,是他這些年最為人稱道的事迹。
只有姜文依舊我行我素,他在《讓子彈飛》里喊著,「站著把錢賺了」。
觀眾越是不理解,他越是起勁地執拗。
縱然如此,這群被稱作「第五代電影人」的創造者們依然無愧於他人的敬仰與讚譽。
2018年4月2日,張藝謀工作室發布了一張紀念張藝謀從藝四十年的海報。
海報中,張藝謀睜大犀利的雙眼,向那些他親手塑造的經典人物回望。
畫面一片鮮紅,像極了那年夏天山東高密鄉絢爛的火燒雲。
莫言獲得諾獎後,在瑞典的電影院內和人們一起觀看《紅高粱》,進場時觀眾高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頭」。
馮小剛、陳凱歌們偶爾還會聚在一起小酌,把酒言歡之際,難免回憶那陽光燦爛星辰閃爍的十五年,杯酒下肚,一切恍若隔世。
如今已貴為「百億影帝」的黃渤,在記者問他是否能取代葛優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人家曾經開天闢地,在中國電影那樣的時候,人是創時代的電影人。我們只是繼續前行的一些晚輩」。
開天闢地之後,陳凱歌和張藝謀們看向身後的晚輩,期待著有一群茂騰騰的後生從人群里衝出,再次敲響黃土地上的安塞腰鼓。
隱隱約約的鼓聲之中,中國電影在無數次冷暖交替中艱難生長,呼喚著下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