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電影《2046》：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認識得太早或太晚都是不行的，如果我在另一個時間或空間認識她，這個結局也許會不一樣。」 ——周慕雲
編劇兼導演王家衛的電影似乎總是充滿了浪漫主義的表現主義，這不僅是一種背景情緒，而且是故事的實質內容。這就好像給觀眾呈現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視覺上精心編排的「詩歌」。從1988年到2004年，王家衛拍攝了一系列電影，其中以他的權威之作《2046》達到高潮。
在他的整個電影生涯中，王家衛一直採用一種即興的製作風格，即他拍攝電影時不帶劇本，劇情或多或少是在他創作的過程中虛構出來的。因為王家衛會要求不斷地重拍、剪輯他的作品，這總是導致大量的成本和拍攝進度超支。而且這些即興創作的習慣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更加強烈。王家衛之前的電影《花樣年華》拍攝耗時15個月，而《2046》的製作耗時5年。儘管這兩部電影最初被認為是兩部獨立的、互不關聯的作品，但它們重疊的敘事和製作使得《2046》成為《花樣年華》的直接續集。
《2046》的故事，就像早些時候《阿飛正傳》和《花樣年華》，電影主要講述的都是20世紀60年代的香港，這是一個動蕩卻又蓬勃發展的時代。電影的名稱是《2046》，其中的未來主義導致一些人認為這是一部科幻電影。雖不可否認，這部電影確實有科幻敘事的幻想，但電影的背景大多在60年代。
由於王家衛的這三部電影講述的時間都在60年代前後，並且在故事中都有一些共同的人物，所以它們有時被稱為「三部曲」。然而，電影與《阿飛正傳》的聯繫相對薄弱，欣賞《2046》並不需要熟悉那個故事。不過我想說的是，你真的需要先看《花樣年華》，才能充分理解《2046》發生了什麼。不過，有人可能會說，在《2046》中太過於依賴另一部電影作為敘事背景是一個缺陷，但這部電影有足夠的優點來彌補這些缺陷。
《花樣年華》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講述的是周慕雲和蘇麗珍這對男女之間日益增長但又誘人的愛情故事，他們已經結婚。但因夫妻分居，他們發現他們各自的配偶都有了外遇，這使周和蘇互相同情，暗生情愫，但在他們還是因為道德而抑制了自己的激情。整部電影都是對浪漫渴望的錯誤表達，以及對於錯失了表達深情的機會的情緒化演繹。最終，周和蘇放棄了在一起的希望，各自生活。
《2046》延續了上一部的故事情節，周慕雲在新加坡工作一段時間後，於1966年回到了香港。他仍然迷戀著蘇麗珍，但現在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在《花樣年華》中，周是一個敏感而正直的人，而在《2046》，他成了一個冷酷無情、愛玩弄女性的男人。在這裡他與好幾個女人發生了關係。每一段關係都給王家衛提供了探索時間和記憶不同方面的機會。這部電影的部分敘事涉及到一些不合時間順序的片段，這表明，這些片段是周在生活中自發浮現在腦海中的記憶。
這個故事中的數字2046有幾個參考和含義，都與時間和記憶有關：
2046是《花樣年華》中的公寓房間號，蘇麗珍為了幫周慕雲寫武俠小說而躲在這裡。那是周最快樂的時光，「2046」代表了他想要回歸的一種心態。
2046也是周1966年回到香港時發現的酒店房間號。之後，在這個故事中，先後出現了幾個不同的女人。
當周在電影中寫科幻故事時，他將其命名為「2046」，以暗示一個神秘的時間和地點，一個人可以去找回失去的記憶。後來，當他試圖寫一個關於永恆愛情的更樂觀的故事時，他稱之為「2047」。雖然這兩個故事都設定在未來，但它們當然都是關於周當下的心境。
在這部電影中，與周慕雲有關係的主要女性角色，它們都體現了對失戀與記憶的不同看法：
《花樣年華》中周慕雲近在眼前卻遙不可及的愛人蘇麗珍（張曼玉飾）只在影片中出現過幾次短暫的倒敘鏡頭，但她依然縈繞著周的記憶。
黑蜘蛛（鞏俐飾）是周慕雲與蘇麗珍分別後在新加坡遇到的一位神秘職業女賭徒。周被她吸引是因為她讓他想起了失去的愛情，後來他驚訝地發現黑蜘蛛的真名恰好也是蘇麗珍。黑蜘蛛也喜歡周，但她因為曾經痛苦的記憶，她選擇逃離，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周的另一面。周邀請她和他一起回香港，當時她說，如果他能在一場不可能贏的抽牌中擊敗她，她才會同意。
露露（劉嘉玲飾）現在用藝名咪咪，她在《阿飛正傳》中扮演重要角色。在那部電影中，她愛上了自戀且註定悲劇的阿飛，而在《2046》中，她試圖通過沉浸在墮落中來埋葬自己的記憶。對於這個絕望的女人來說，如今已無回憶，只有現在。當她在與周相識後再遇見他時，她甚至不記得他了。她是2046房間的第一個房客，這是周的隔壁。她和周的關係在電影中只出現了很短的一段。
王靖雯（王菲飾）是周慕雲房東的女兒，是2046房間的第二個（也是第四個）房客。她狂熱地愛上了一個年輕的日本男人木村，但他對她的求婚遭到她父親嚴厲的反對。在她後來入住2046房間期間，周與靖雯發展了柏拉圖式的關係，兩人合作完成了周的科幻小說創作。這種單純的「創作關係」與《花樣年華》里的周與蘇麗珍遙相呼應。而且與之前一樣，周在表達自己的真實感情時依舊猶豫不決。最終，他甚至促成了王靖雯和她的日本愛人結婚。
白玲（章子怡飾）是2046房間的第三位房客。在電影中，白玲是一個「風流」女子，用她媚俗的方式吸引男人。就像《花樣年華》中的蘇麗珍一樣，她身著緊身旗袍，展現出她苗條、曲線美的身材。周慕雲不禁注意到這一點，不久他就把所有的目光都轉移到那個女人身上。他們一開始是「酒友」，他們相互吸引只有一個目的：上床。儘管白玲和周的關係就像一場遊戲，但周不小心為她的「服務」付錢時，她感受到了侮辱。因為她深深地愛上了周，並多次表達想和他在一起。他們的關係佔據了電影的大部分。不過，周輕率地拒絕了她，最終心碎的她決定終止他們的關係。
《2046》覆蓋所有這些關係的非線性敘事，以及周慕雲寫的科幻故事，王靖雯未來版本的日本男朋友木村，此時他在火車上旅行，希望去到一個可以恢復失去的記憶的地方。在火車上，木村遇到了一個美麗的機器人，他愛上了她。木村邀請機器人和他一起離開，但由於各種假設的原因（機械磨損、情感冷漠……），她只是被動地接受了他的愛撫和求婚，卻從未做出肯定的回應。木村悲傷地複述周的故事，如《花樣年華》那樣講述一個人如何永遠埋藏一個秘密：
「在從前，當一個人心裡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會跑到深山裡，找一棵樹，在樹上挖個洞，將秘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個秘密就永遠沒人知道。」
木村也邀請了另一個機器人和他一起離開，但他再次得到的只是默許，沒有得到積極的響應。在木村的例子中，問題還是在於他遇到的機器人似乎沒有太多記憶。
如果我們從更廣泛的層面來思考問題，我們可以說所有的人際關係都包含記憶，而記憶為未來的希望和夢想提供了基礎。事實上，我們對時間本身的原始理解是基於我們根據記憶中的事件和期望構建敘事的方式。然而，重溫珍貴記憶的問題在於，過去的美好經歷必然包括期望和夢想，而這些期望和夢想後來要麼以某種明確的方式實現，要麼沒有實現。不管怎樣，它們都不再保留夢的魔力。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傾向於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因為它們仍然會勾起我們美好的夢。
所以我們的過去，也就是我們所有的記憶，實際上都是我們自己編造的故事。當我們想從物理上回到一個記憶時，我們真的不能回到那裡，因為它在那個時刻所伴隨的未來成分現在已經消失了。在《2046》中，周慕雲正在努力認識到這一點。
王家衛喜歡在通過擁擠而孤獨的城市環境，來增強擁擠的封閉感。而在《2046》中，這種效果勾起了周慕雲對過去記憶的夢幻般的遐想，其中大部分回憶和喚起過去的孤獨感，其中一些更是在很長時間內在腦海中產生共鳴。和許多沒有家人的人一樣，周在平安夜特別孤獨，這部電影聚焦於他對20世紀60年代末連續幾次平安夜的回憶，當時他特別需要女性的陪伴。1967年的平安夜，他和白玲一起度過。1968年的平安夜，他和王靖雯在一起。1969年聖誕前夜，他在新加坡尋找黑蜘蛛。他只被告知，黑蜘蛛要麼死了，要麼回到了她在金邊的老家。
對於周慕雲來說，這些有趣的女人偶爾會在他的記憶中浮現，他有時會把它們混在一起。事實上，這五位主要女性的髮型都差不多，都是時髦的「束髮帶」。不過，儘管有一些時尚上的相似之處，周在他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對自己的記憶卻大不相同。其中一些記憶被過去的事件封閉起來，只會阻礙未來的交往。露露想忘掉她的記憶，沉浸在當下的感官享受中。黑蜘蛛無法逃脫自己的悲傷回憶。王靖雯對日本男友的記憶一度也被認為是封閉的，但周幫助她重拾了那些夢想，儘管這些夢想與他無關。
然而，正是白玲的記憶為周提供了一個真正豐滿的未來。她還記得他們一起經歷的快樂，並想和他結婚。「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呢？」她懇求他，凝視著他的臉，期許著一個浪漫的未來。事實上，正是這種不必要的短暫關係，才是這部電影的關鍵，並把它提升到偉大的地步。沒有章子怡對白玲激情的深情刻畫，這部電影就不會上升到王家衛藝術的崇高境界。這是我從她身上看到的最感人、最有影響力的銀幕表演。
但周慕雲無法從一段以自我為中心的記憶和如今慣常的」花花公子」式的角色中解脫出來。於是他冷冷地讓她走了。最後，出現起了一段畫外音：
「他一直沒有回頭，他彷彿坐上一串很長很長的列車，在茫茫夜色中開往朦朧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