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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間里的女玩家

曉夢又做噩夢,情景極其熟悉,還是和火有關。

先是機器爆炸引發了火苗,接著火焰傳染了廠房,最後大火把整個工廠壓在身下,鋼樑咔咔直響。天空變成淡黃色,太陽卻是黑的,像老虎的眼睛。倆個男人來到曉夢身邊,一黑一白,他們給曉夢套上繩索,冰涼冰涼的。

「就玩一會兒。」曉夢笑著說。

每到這時,夢就會斷,曉夢擦去脖子上的冷汗,右手在床上、身下找手機。4 點半,和上一次的時間差不多,她想把手機放回床頭櫃,沒放穩,啪的摔在地上。

「咋還不睡?」

曉夢沒有回答,她知道只要回答,隔壁的父親會一直問下去。她在黑暗中閉了一會兒眼,然後打開手機,調成靜音。遊戲是俄羅斯方塊,古老的讓屏幕都懶得發出太多光亮。

車間里的女玩家

我和曉夢是中學時的同學,因為那時初中和高中都一體的,再加上大家成年後經常聚餐,所以和她的關係不算太差。但直到很多年後,我到曉夢家吃飯,偶然聊起了一樁夢境和過去的事情,才知道她和遊戲之間有著若隱若離的羈絆。

曉夢在凍乾粉針車間的機修組干過很長時間,後來又當上了機務段長,她知道機器不可能爆炸,她了解它們的構造。

但這些機器有脾氣,會功耗激增、莫名發熱、運行過載、突然停機……對曉夢來說,這 22 台機器既像孩子也像老人,它們身體嬌嫩、性格乖張。而曉夢的工作就是了解它們、維護它們,讓他們有所收斂,逐漸正常。

拿曉夢的話說:「它們好了,我也就好了。」

這話不是曉夢的原創,是她爸說的。老漢 66 歲了,脖子和脊柱依然挺筆直,沒有其他老人的縮水感。只要一提起從前,老漢的話就會變多,他伸出 4 根手指,驕傲地顯示著自己年輕時的飯量。只是整個手掌顫顫巍巍,曉夢道出原因,喝酒喝的。

而對於曉夢的噩夢,老漢會穩住顫抖的手掌,努力的表現出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夢都是反的,知道不!

但曉夢總是覺得噩夢在預示著什麼,這個「什麼」究竟是什麼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這個「什麼」總會發生:就像玩俄羅斯方塊,最終還是個輸,就看你能堅持多久,輸之前能得多少分。

第一分

得到第一分的時間,記得是在 1989 年。那時曉夢還是小小夢,經常把繁體的「大會堂」,念成「大食堂」。那時的老漢也不是老漢,是小林。

小林已經在廠里工作了 5 年,憑著一身力氣和技術,娶了媳婦、生了娃娃、安了個家。小林覺得廠子就是他的家,雖然河南才是他的老家。

那天小小夢生日,小林一下班,就帶著小小夢出去玩。小林把出去玩叫成「壓馬路」,邊壓邊看邊玩,父女兩都喜歡玩。

那時的小林幾乎月月都是先進生產者,兜里還有點錢。父女兩在磁帶攤邊停下,10 塊錢 4 盒的磁帶,堆滿了鋼絲床充當的貨架。小林對磁帶不感興趣,卻盯著錄音機看了好一會兒:敦實的黑色長方形滾著藍色的邊兒,還是雙卡的。

小林指著錄音機詢問賣不賣?多少錢?磁帶販子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小林又走上一步,指著錄音機,把問題又重複了一遍。這回磁帶販子乾脆把頭低下,手裡擺弄著什麼,看都不看小林一眼。

從一個磁帶販子的眼光看,這完全正確:一個滿臉油汗、穿著工廠粗布工服的人,怎麼可能買得起錄音機?

怒火在心裡亂竄。於是小林一把揪住小販領子,雙手像把老虎鉗。小小夢嚇壞了,以為老爸要把這人掐死,但此時她卻被小販手中的另一件東西吸引。

那是最簡陋,也是當時最流行的俄羅斯方塊機,很是自豪的寫著 16 合 1,曉夢之前沒有見過,以為是塊大屏幕的計算器。

後來的事情,曉夢記不太清,只記得母親給錄音機配了一塊兒雪白帶花邊的布,還有那個磁帶小販很「義氣」的把遊戲機當成了贈品。

曉夢如今成了父親的接替者,但她不糾人的領子。而是在長年累月的檢修、維修、排障、調試的標準程序里,靠著同樣一個一再重複的結果 —— 「運行正常」掙來的。

靠著這簡單的四個字,曉夢的照片經常被放在「月度先進」的櫥窗里,以至於照片有些微微泛黃,在其他嶄新照片的襯托之下,有些突兀。

熟悉她的老工人,會對照片指指點點:恩,這是林師傅的娃么。忘記了曉夢現在也是林師傅,而那個林師傅已經是老林了。

不熟悉的曉夢的工人,反而經常稱她為林師傅,尤其是當她被一通十萬火急的電話,召喚來維修;或者一身油污的從機器下爬出的時候,總有人報以埋怨自己的口氣說:哦,原來你就是林師傅啊。

曉夢看得出,那目光里有些許吃驚。她也習慣了,因為整個機修組,除了 1 名內勤之外,就她一個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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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話

從女性角度來講,曉夢挺漂亮。尤其是小時候,經常被叔叔阿姨們誇獎。

但曉夢沒有洋洋得意,她明白自己的短處:普通話總是說不好,醋溜式的。這也沒什麼,許多同學都是河南的,他們的普通話也說不好,但曉夢總覺的應該說好,因為親愛的胡老師是這麼要求的。

曉夢特別喜歡胡老師,胡老師會讓她回答問題、參加歌詠比賽,這些都是曉夢想要的,但就是不太敢主動舉手。曉夢隱約覺得,胡老師大概特別喜歡自己,但後來發現,胡老師對其他同學也是這樣。

這倒也沒有困擾曉夢太久,因為她那時找到了新的快樂。曉夢把遊戲機帶到學校讓同學們玩耍,她喜歡看見同學們嘰嘰喳喳的樣子,圍著她時暖烘烘的氣息,即便有同學打噴嚏時,噴了一屏幕的口水。

快樂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桌上的圖案戛然而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曉夢的桌上出現了王八、豬,還有她看不明白的東西,曉夢不知道是誰畫的,她也不敢告訴胡老師,她覺得那是打小報告,最被同學不齒的行為。

於是桌上的圖案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曉夢留了個心眼,最終發現圖畫的作者竟然是班長。班長後來帶頭唱起了歌謠,由本地人歧視河南人的短語組成,她邊唱邊指著曉夢,像是抓住了一個扒手。

曉夢覺得渾身發抖,眼睛發乾,她以前受過這樣委屈,不過都是高年級或者其他班的人。而自己班同學的侮辱,像是聞花香時突然被蜜蜂狠狠蟄了一口,一種不期而至的痛苦。童年時的校園霸凌就是這樣,有時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

現在廠里的工人,來自五湖四海,但本地話和河南話,依然是主流。河南話甚至成為了官方語言,誰都能咿咿呀呀的來上兩句,因為河南話代表著此人性格直、講義氣、另外脾氣有些不好。

除了父母,曉夢現在幾乎不說河南話,哪怕是別人主動攀談,她也用普通話回應。一是覺得沒有必要、二是覺得對方說得太不標準,就像對於遊戲的品味,曉夢從不表明自己玩過多少遊戲,自己是個「玩家」。

遊戲是平時青年工人們經常討論的話題,話題緊隨「金錢」和「女人」之後。或者說「遊戲」、「金錢」、「女人」本來就是三位一體,都是某種價值觀的映射。

曉夢對組隊啊、氪金啊、妹子啊等等話題從不插嘴,她說她沒興趣,和自己沒關係。除了工人們說得實在太過分了,曉夢才會「壓一下」他們,除此之外,她的態度都是不聞不問。

「我不喜歡玩手機遊戲,更討厭什麼「嚶嚶嚶,小哥哥幫幫我」那種人,但有人喜歡把它當樂子,你就不能懟人家。至於我玩什麼、喜歡什麼,我也懶得去給別人說,因為他們不會喜歡,我跟他們說不著。」

吞食天地2

曉夢最不願意說的,是中學時光。因為她覺得自己當時處於混沌的狀態,父親老林也在那時下崗。但一提起下崗,現在的老林就會哈哈大笑:

「我尋思我和曉夢媽都是年年的先進,就是下崗也只會下一個,結果領導說,都是先進,所以要帶好頭嘛,你倆都得下崗。你說好玩不。」

吃下崗散夥飯的時候,老林沒哭,不像其他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得拉著廠領導的手,甚至跪下「再爭取一下」。老林把桌上的未開的煙酒,統統塞進準備好的編織袋裡,當天晚上,就以原價在自由市場全部賣出。

老林理所當然的走上了販煙販酒的道路,不過曉夢媽卻沒有這麼活泛,正能賣賣針頭線腦,或者在飯店洗菜洗碗。曉夢對於這段時光,沒有特別的印象,她那時迷上了街機,她說她當時討厭呆在家裡,更討厭呆在學校。

曉夢那時比較有錢,書包里隔三差五的,會出現「大團結」。那是老林給的,趁著曉夢睡覺時塞進書包的,老林還想和曉夢說說話,但自己醉的太厲害,不醉的時候,曉夢又睡著了。

車間里的女玩家

曉夢說自己的街機水平其實很一般,《吞食天地2》一個幣只能見到許諸,《恐龍快打》打不過雙刀胖子。她的長處是涉獵比較廣泛,出手也大方,玩賭馬時的遊戲幣足有一指頭高。那時曉夢的身體扯開了條,眉眼也更加立體,所以街機廳里的半大小子,總愛往她身邊湊。

膽大的主動幫她過關、給她買可樂,膽小的點根煙安慰自己,默默的盯著曉夢看。曉夢的態度是「統統不懷好意」,她拒絕別人的幫助,更不喝別人的飲料。倒是和街機廳老闆混熟之後,別人 1 塊錢 4 個幣,她有 6 個。

車間里的女玩家

學校就曉夢逃學玩遊戲的事情,通知老林和曉夢媽面談,結果是一次都沒來,曉夢只能罰站。班主任有次在電話里,和老林聊了 2 個多小時,各種責備和警告,那天曉夢充分做好了挨打的準備,結果到家還是空無一人。

「我當時也挺討厭自己的,其實特別想挨揍。」曉夢很惋惜的說道。

高中畢業了,曉夢想給老林打工。她不想考大學,她覺得自己考不上,不如早點掙點錢實在。老林卻一萬個不同意,給曉夢報了廠里的技校,當時曉夢很不明白:廠子都完了,上技校有啥用,畢業之後直接失業?

但老林一揮手:「廠子完了,技術不會完,技術比啥都有用,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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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O

現在廠里技校生很多,多到僅憑外表,就能看出技校生的身份。他們喜歡染髮、喜歡戴首飾、不喜歡說普通話、更不戴眼鏡。但曉夢戴眼鏡,看圖紙看的,有些還是外國機器的圖紙,所以還得查詢字體更小的字典。

這種行為在當時的技校,純屬另類,甚至有裝逼的嫌疑。她所在的技校鮮有人認真學習,大部分人今後的工作爹媽都已安排妥當,只等混這個大專文憑。學習?有必要嗎?

曉夢沒這個實力,老林雖然掙錢了,但都是生意上的朋友,沒有什麼勢力。關鍵曉夢也覺得這樣不值,她說當時快要 20 歲了,沒有認真做過什麼,會是件很遺憾的事情。這股認真的勁頭,引起了技校陳老師的注意,他上課跟著曉夢的節奏去講,好像全班就她一個學生似的。

除了實踐課之外,陳老師還偷偷帶著曉夢,去工廠修理較為先進的機器。曉夢開始不敢動,怕給整壞了。「你修不好還修不壞啊?有點兒出息行不行。」陳老師的話,曉夢到現在依然記得。

那時上課 8 個小時,加上陳老師開的「小灶」,每天將近和機器親密接觸 10 個小時,曉夢選擇的放鬆方法,依然是遊戲。她曾選擇較近的一家街機廳,發現全變了樣,沒有了真正的遊戲機,只有鬧哄哄的跳舞機、娃娃機,一堆堆穿著另類的男女們,臉上肆無忌憚的青春,讓曉夢有些不適應。

曉夢找到原來街機廳老闆,老闆說他已經改行賣胡辣湯了,因為街機廳年年賠錢,實在堅持不下去。他送給曉夢一台有問題的 PS2,曉夢搗鼓了 2 天之後,竟然可以正常運行。她由此接觸了《鬼武者》、《真三國無雙》以及《合金裝備2》,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ICO》。

車間里的女玩家

我問:是那個小男孩感動了你?曉夢回答:不,是那個白女孩。

只剩遊戲

曉夢現在稱不上女孩,無論年齡還是外形。

戴眼鏡讓她顯得老氣,她試過隱形眼鏡,但角膜過敏,只好作罷。曉夢對她的體重諱莫如深,只說比技校的時候足足重了 12 斤。她試過節食,每天只吃紅薯、玉米、青菜、麥片粥什麼的,但發現上班的時候,頭髮昏,腳發沉,兩天之後就放棄了。

曉夢上班的時候每天要走將近 2 萬步,吃飯的時間經常被突如其來的事情壓縮到最短,減肥餐根本頂不住她的工作強度,減肥對她是件特別奢侈的事情。但更奢侈的事情,還是愛情。

曉夢有過一個男朋友,當時是廠里人事處的幹事,比她大 4 歲。那時廠里改制,從「廠」變成了「股份有限公司」,隨之人事工作改革,從論關係,到擇優入取。曉夢不算最優,競崗時大學生有的是,但她的實踐考試得了第一名,讓廠領導刮目相看,也引起了男朋友的注意。

兩人的分歧還是工作,男朋友想讓曉夢「在車間混2年,有個資歷之後就跳出來」,但曉夢覺得在車間最適合自己,她除了修機器、保養機器之外,啥都不會,也對呆在辦公室沒興趣。

1 年之後,這段關係無疾而終,前男朋友結了婚,進入了企管處,經常出現在廠領導的身邊,就是肚子越來越大,喝茶的時候,愛往杯子里吐茶葉。

曉夢的同學和朋友都說「不值」,但曉夢也不太清楚,他們是因為自己選擇什麼感到不值呢,還是因為自己沒選擇什麼感到不值。但老林覺得無所謂:這廠子算是養活了俺們兩代人,值了。

愛情風波的副作用,是曉夢也交了一手好運。她從機修工、組長,到現在的機務段長,只用了 9 年。但別人要用更久的時間才能求得的職位,沒讓曉夢感到高興,她說她反而更加煩惱、經常做噩夢,因為「事情越來越多了,朋友卻也越來越少了。」

一直以來,曉夢發現自己沒有「經營」過什麼朋友,關係好的,一個手就數的過來。而且現在人家的話題是「你家孩子怎麼樣怎麼樣」,曉夢啞然失語。她說去年看望過小學的胡老師,但老太太得了重病,完全糊塗了,根本記不得她;而技校的陳老師早就去南方工作,失去了聯繫。

剩下的,就只剩遊戲了。

曉夢幾乎買齊了市面上所有的主機,有錢就買全新,沒錢就買 2 手。面對這些昔日的朋友,曉夢說沒感到興奮,反而感到失落。真正讓她高興的還是遊戲本身,打一盤俄羅斯方塊,或者玩一局《超級猴子球》,總是她放鬆時的第一選擇,至於那些大型遊戲,她說要攢起來,抽個完整的時間遊玩,否則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遊戲。

車間里的女玩家

至於「玩家身份」,曉夢一直否認,她覺得自己沒上過大學,啥都不懂,不像那些真正的玩家,說得那麼專業,寫得那麼有道理。而對於遊戲的態度,曉夢顯得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咋說,我只覺得,很多遊戲把我想說的都說了,它替我哭了,也替我笑了,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了。

(編註:應採訪對象要求,曉夢和老林均為化名,圖片也都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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