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李泌之子李繁是聖賢,還是敗類?
羅寧《漢唐小說與傳記論考》分三編,一是通論,二是專論,三是文本輯考,三部分均兼顧小說、傳記兩方面。這是他的認識,當然也會引起不同的議論:小說與傳記雖皆屬於敘述的文學,但前者可以虛構,可以編造,可以道聽途說,可以浮想聯翩,而後者則要求實錄,要求真相,反對虛諛,更不能容忍文過飾非。那麼認真說起來,小說與傳記畢竟還不能畫等號,還不是一件事。對此,羅寧的認識是清楚的,他認真討論文傳的源流和變化,討論家傳的體制和演變,並在評論朱東潤先生《八代傳敘文學述論》時討論傳記、傳敘的同異和名實,繼而在考訂《鄴侯家傳》與《鄴侯外傳》文本流傳時,斟酌今人認為二書本為一書或本為二書諸說後,認為「《外傳》是《家傳》的改寫本,並且融入了其他材料,不能將它們混為一談」。揭示這些改寫和增飾,梳理從家傳演化為小說的過程,羅寧的考辨廣徵文獻,結論令人信服。
正因為羅寧廣徵文獻,提供了《鄴侯家傳》作者李繁的生平輪廓、《鄴侯家傳》的成書和流傳文本,以及此書存世佚文的基本情況,更引起我繼續探究的巨大興趣。
李泌,世稱李鄴侯
官二代李繁是個怎樣的人?
《鄴侯家傳》作者李繁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兩《唐書》皆附其傳於其父李泌傳後,除冤死一節外,頗多惡行,其尤者則「漏言裴延齡以誤陽城,師事梁肅而烝其室」。前者據說為貞元十一年春事,名臣陸贄罷相後兩度上奏言權臣裴延齡奸佞,德宗右裴而黜陸。陽城是享天下清名的名士,被李泌推薦為諫官後,久不進言,乃至新進士韓愈作《爭臣論》規諫而無效,但此時卻拍案而起,為陸贄伏閣切諫,事方得緩,城亦得直臣之名。較早記錄此事者,唐末柳玭《柳氏敘訓》云:「李相國泌居相位,請征陽道州為諫議大夫。陽既至,亦甚銜恩。未幾,李薨於相位,其子蘩居喪,與陽並居。陽將獻疏斥裴延齡之惡,嗜酒目昏,以恩故子弟待蘩,召之寫疏。蘩強記,絕筆誦於口,錄以呈延齡,遞奏之云:『城將此疏行於朝數日矣。』道州疏入,德宗已得延齡稿,震怒,俄斥道州,竟不反。」(見《戒子通錄》卷二引)但仔細推敲,頗多疑問,即「獻疏斥裴延齡之惡」者為陸贄,陽城因陸贄被貶仗義伏閣,亦不存在多日前即將奏疏示人之理。且亦不因此事貶道州,其間尚有轉國子司業一任。烝梁肅妾事,就較難追究了。今可知者,李泌貞元五年卒於相位,次年德宗思及泌之為人,囑其家編成文集二十卷,由梁肅作序以傳。其時李繁與梁肅肯定有許多過從。梁肅卒後,其遺妾是否因情而與李繁有染,無從追究。但身兼陸贄知貢舉時門生和梁肅古文傳人兩重身分的韓愈,對李繁的態度,或者可以提供參考。
韓愈《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一一懸牙籤,新若手未觸。為人強記覽,過眼不再讀。偉哉群聖文,磊落載其腹。行年餘五十,出守數已六。京邑有舊廬,不容久食宿。台閣多官員,無地寄一足。我雖官在朝,氣勢日局縮。屢為丞相言,雖懇不見錄。送行過滻水,東望不轉目。今子從之游,學問得所欲。入海觀龍魚,矯翮逐黃鵠。勉為新詩章,月寄三四幅。」詩作於韓愈去世前一年即長慶三年(823),當時李繁約五十餘歲,即生於大曆中期,為李泌五十後所生子。李泌去世後李繁襲其爵,故此處鄴侯為李繁而非李泌。詩稱其家多藏書,為人尤博學而強記,聖賢文章經典充實於胸中。諸葛覺即僧淡然,孟郊作《送淡公》十二首,敘彼此繾惓之情,韓愈也曾作詩《嘲鼾睡》戲謔。上引詩認為他得與李繁游,「學問得所欲」,上天入海均可從心所欲,對其人其學評價都很高。韓愈又作《處州孔子廟銘》,稱讚李繁到任處州,立即修復孔子廟,既塑顏回、子夏等七十二人像,又以歷代大儒公羊高、左丘明、孟軻、荀況、揚雄、鄭玄等數十人圖於壁,簡直就是韓愈《原道》崇儒主張的實踐者。韓愈因此而點贊:「鄴侯尚文,其於古記,無不貫達,故其為政,知所先後,可歌也已!」在這裡都看到韓愈對李繁的由衷讚美,展示李繁為人的另一面。但前詩也透露出,李繁雖為故相之子,在京城有舊廬,似乎與朝中多官關係極其疏遠,原因不明,或與其早年失德有關。中唐存世詩文為數極大,就我閱讀所知,與李繁有詩文來往者實屬寥寥。以李繁之博學多才,不至如此吧,然確實如此。
李繁的著作,除《鄴侯家傳》外,至少還有三種。
一是《北荒君長錄》三卷,《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於史部地理類,僅見《資治通鑒考異》卷一九引及過貞元四年回紇請改回鶻一例,無從知其書之全貌,就書名推測應是有關北邊民族歷史或君長世系之專著。
二是《玄聖蘧廬》一卷,《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於子部道家類,僅見宋初名臣晁迥在其三部著作中引及此書。《法藏碎金錄》卷一引其序云:「冀深信照之,能度苦厄,又知有以常相見,不在於眼界。」同書卷二引及其書凡十六篇,有《心宗》第十一、《不動》第十二、《夢覺》第十三、《聞思》第十四,謂其宗旨為「開心宗之性,示不動之體,悟夢覺之真,入聞思之寂」,贊其「咸有妙旨」,受其啟發而「朝夕趣向,事理親切」。卷五引其解《心經》語「身心俱不動,為求無上道」,認為「此語意存誠,入道足矣」。卷七贊其「不動之心,可以習成」之說。《昭德新編》卷下雲其引《法華經》十六字「開示悟入,佛之知見是也」,贊其「內外典故證據甚明,談功徳者當如是解」。《道院集要》卷二引其對心法的認識,舉鸚鵡可以得道證眾生平等。凡此皆知李繁深信佛法,妙契禪趣。《通志?藝文略》著錄此書一卷前,又有《禪關八問》一卷,或亦繁撰。
三是《大唐說纂》四卷,《崇文總目》作《唐說纂》。宋洪邁《容齋四筆》卷八云:「予家有之,凡所紀事率不過數十字,極為簡要,新史大抵採用之。其《忠節》一門曰:武后問石泉公王方慶曰:『朕夜夢雙陸不勝,何也?』曰:『蓋謂宮中無子,意者恐有神靈儆夫陛下。』因陳人心在唐之意,後大悟,召廬陵王,復其儲位,俾石泉公為宮相,以輔翊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一則雲此書「不著名氏,分門類事若《世說》,止有十二門,恐非全書」。可知僅此。王方慶勸武后歸唐嗣事,也與一般認為狄仁傑事有所不同。
以上三書雖皆不存,片斷遺存可略知李繁之性情趣向及學識興味。但他影響最大的著作還是《鄴侯家傳》,其成書也頗具悲壯色彩。
《鄴侯家傳》是如何寫成的?
李繁被處決在文宗大和三年十一月十日,《舊唐書?文宗紀》所載很明確。其涉罪事由,《舊唐書》本傳載為任亳州刺史時,「州境嘗有群賊剽人廬舍,劫取貨財,累政擒捕不獲,繁潛設機謀,悉知賊之巢穴,出兵盡加誅斬,時議責繁以不先啟聞廉使,涉於擅興之罪」,偏偏又遇上以嚴苛著稱的御史中丞溫造,派遣與李繁有嫌隙而銳於生事的御史舒元輿來處置,於是羅織成大獄,李繁終難逃一死。舒元輿是唐後期有名的古文家,也是甘露事變中被族誅的四相之一。
有關李繁一案的原始文案不存,無法究詰真相如何。元輿有名的寓言小品《養狸述》就認為國多鼠竊必然「小人道長,而不知用君子以正之」,他即以勇於捕鼠之狸自負,當其在位即以「止遏」、「暴橫」自任。他存詩僅數首,但有一組到坊州按獄的詩作,認為「真非既巧飾,偽意乃深韜。去惡猶農夫,稂莠須耘薅。恢恢布疏網,罪者何由逃」。「寄謝守土臣,努力清郡曹。」即陷獄者的解釋都是偽言巧飾,他以農夫去惡草的態度布下恢恢法網,決不允許遁逃。我比較傾向他是一位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酷吏,李繁進了他的羅網,實在很不幸。舒元輿的理想和峻急很快得到回報,不到四十歲就入相,任相月余就身陷大逆,完成惡惡相報的循環。
李繁入獄時間無從確定,但從舒元輿出使坊州六旬結案來推測,李繁從亳州案發到解送京兆待判,先後大約會有幾個月時間。不管李繁的錯誤有多嚴重,其實最多是綏靖地方用法過度的罪錯,《舊唐書》本傳說「時人冤之」,時任陝虢觀察使王起進言:「繁父有功,而二千石不宜償賊死。」但李繁仍難逃一死。在個人生死未卜之際,李繁想到的是用最後的時間記錄父親的傳奇人生和卓越實踐,用最簡陋的紙筆記錄自己所知的一切。這應是讀《鄴侯家傳》者應知的背景。
從另一立場說,這時李繁大約六十歲,其父李泌去世已經四十年,他所能回憶而敘寫的,只能是四十年前,自己不足二十歲之際,父親所告知的內容。一個人如果晚年寫回憶錄,追憶四十年前的往事,模糊錯訛必不可避免,何況要追述自己年輕而心智未成熟時所聽聞於父親的敘述,加上陷獄而生死不測的冤抑,有意弘傳父親論政處事之功業,獄中又無法查證國史實錄,其偏頗失實當然無法避免。
《鄴侯家傳》究竟是一本什麼書?
雖然《鄴侯家傳》很偶然地得以保存到宋代,但評價之兩極,也達到極致。
激賞此書者首推司馬光,《資治通鑒》據本書節寫入書的篇幅極大,據我所作不完全精確的統計,多達一萬七千多字,並在《考異》中引錄幾十則,對該書內容與他書記載有歧異者加以考辨。《鄴侯家傳》全書十卷,若推算全書字數在十萬字左右,司馬光習慣對原文都有節略,也就是說幾乎將全書中論政精彩的部分都採擷入編。雖然司馬光在李泌去世時云:「泌有謀略,而好談神仙詭誕,故為世所輕。」有些為自己解釋,但也透露《鄴侯家傳》的記載,唐時或司馬光當時,相信的人並不多,但司馬光將其談「神仙詭誕」部分剔除後,仍深加採信。
與司馬光看法不同的是,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二下《韓魏公家傳》提要認為:「如李繁錄其父泌,崔胤記其父慎由,事悉鑿空妄言,前世謂此等無異莊周鮒魚之辭,賈生鵩鳥之對者也。而《唐書》皆取之,以亂正史。」又引宋祁說謂其書「浮侈」。洪邁《容齋四筆》卷一一認為:「又有子孫述先德,敘家世,如李繁《鄴侯傳》《柳氏序訓》《魏公家傳》之類,隱己之惡,攘人之善,並多溢美,故匪信書。」讀書很仔細的陳振孫已經發現韓愈對李繁「拳拳」之情,但仍認為陷陽城而烝梁妾二事之所為「殆非人類」,按照那時通行的道德決定一切的原則,認為「韓公無乃溢美,而所述其父事,庸可盡信乎」?他們都讀過原書,所評應皆屬有識。
洪邁《容齋四筆》
我們如果認真地加以追究,則不難發現,李泌是北周八柱國之一李弼之六世孫,其父承休僅任吳房令,地位不高。他比肅宗年幼十一歲,少年時為張九齡所知,天寶間因上書言事得供奉東宮,說肅宗為太子時以他為師,恐怕已經有所誇飾。安史亂起,他以東宮舊僚的身分至靈武效力,肅宗與其熟悉而多有垂問,得聞機密,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若說肅宗將其「延致卧內,動皆顧問」,讓其「掌樞務」,凡「將相遷除,皆與泌參議,權逾宰相」,均不免有所誇張。至少我們在肅宗時期的當代文獻中,難以得到有力的佐證。只有《鄴侯家傳》非常詳盡記錄肅、代、德祖孫三帝與李泌無所不及的私密談話,但凡這三十年間的軍國大事幾乎都涉及了,且都有板有眼,契合時政,應機發言,識見恢廓,雖然仍有瑕疵,但大端能夠說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司馬光是相信的。
那麼,《鄴侯家傳》究竟是一本什麼性質的書呢?應該說有幾種可能。
一是李繁所記,確實皆少年時其父所告,或者說其父一生都保持如宋臣記日錄、時政記那樣的好習慣,每日凡涉起居言論,身歷目擊,皆有所記錄,李繁本具超強的記憶,早就熟讀,雖身陷囹圄,仍能敘述始末,不亂分寸。
二是其父本有一些特異之經歷,李繁早年即曾親聞親見,他對唐時歷史和人事掌故本就爛熟於心,當遭遇牢獄之災時,借其父之故事框架,表述自己對於治國理政之原則和理想。前引韓愈詩稱其「為人強記覽,過眼不再讀。偉哉群聖文,磊落載其腹」,所為「群聖文」,應該就是歷代先賢有關治國理政之經典著作。《鄴侯家傳》中大量的君臣對話,與其說是李泌的卓見,不如說是李繁的理想。
其三則其書本近小說,李泌匪夷所思的傳奇經歷中的絕大部分都難以與史實相印證,許多都出於李繁的虛構。這一可能雖然不能完全排除,但若如此更顯得李繁的偉大,他居然能如此隨心所欲地編造歷史,把司馬光全套進去了。
我比較傾向第二種可能。回到李繁之為人,他是官二代,年輕時的失德如果都是真的,也只能說明他不知世事深淺,賣弄自己的驚人記憶而陷前輩於不幸,率意牽情而不循世俗之道德規範。但他從政以後,並沒有顯著的醜聞,相反是一位服膺儒家學說的勤學者、皈依佛法的超然居士。意外地身陷死牢,方有突然的憬悟,借先人之往烈,存自己之理想,留下一部難得的奇書。
以上所述皆因讀羅寧大著而引發遐想,說得有些遠了,推測有些多了,但自信尚非全部胡言。我覺得在文學與史學之間,在小說與傳記中間,還有無數有趣的課題可以展開。由於羅寧具備開闊的學術視野、通達的研究立場,又堅持從最踏實的文獻工作做起,收錄在本書中的每一篇論文,似乎都可以引起以上的聯想。我特別想強調的是,近代中國的學術轉型,是從傳統四部之學向現代學科細分的轉化,學科分工導致每一個學科都得以建立規範,窄而專地深入探究。到現在似乎就每一個學科本身來說,基本的問題大都研究清楚了,有重大價值的新課題似乎已經很難找到。但如果我們轉換立場,立體地來看古人之行事、著作和成就,則會意外地發現前人沒有完成,值得今賢來哲繼續探究的問題還有很多。羅寧對《鄴侯家傳》之成書流傳及其與《鄴侯外傳》之關係作了很傑出的考釋,如果繼續此一工作,輯錄《鄴侯家傳》所有可靠的散佚文字,包括經過司馬光刪節改寫的文字,詳盡箋證,探清事實真相,使我前面提出的諸多疑問得到更明確的結論,大約可以形成規模很大的專著。完成這些工作,更可以看到小說與傳記之間原來有無數若隱若顯的鴻溝,也可能本來就是一件衣服的兩層皮。
(羅寧著《漢唐小說與傳記論考》由巴蜀書社出版)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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