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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的諾貝爾文學獎之路有多遠?

我不準備寫常見的那種回憶錄」,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說,「因為我們的記憶常常受阻,各種形象難以清晰地出現,被我們的記憶過濾掉了。所以,只有一些清晰的片段。」因此之故,米沃什生前並沒有留下正規的回憶錄或者自傳,相反,他以片段的形式寫了很多非常規的回憶錄。比如我們熟悉的《米沃什詞典》,專門以詞條的形式論述二十世紀的人和事,《烏爾羅之地》以片段的形式講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駁雜與成長,而另外一本書《獵人的一年》則乾脆借用了一年的日記來記錄和回憶自己漫長的一生。這本書表面上看收錄的是1987年的8月到1988年7月的米沃什日記,但涵蓋的卻是米沃什對他一生的總結。日記再也不是簡單記錄日常和隱私,不方便外人閱讀的私密心緒,重新變成了一種傳記式的文學體裁,正如他所說「我會不斷地回到我知道的那些遙遠的往事和人物,在書里,過去和現在是交織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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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外交官到流亡者

米沃什生於1911年,2004年去世,基本就是二十世紀的同時代人,見證了一個世紀的巨大變革。他寫這本日記時,早已經功成名就,可以很安逸地享受巨大的名聲帶給他的各種福利和自由,寫作上也是隨心所欲。米沃什生於小國立陶宛,當年隸屬於波蘭。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米沃什是一名法律系的大學生,開始寫作詩歌,1933年就已經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凍結時期的詩篇》。在大學期間,他和兩位同學第一次去巴黎旅行,見到了他的遠方表親,法籍詩人奧斯卡·米沃什,這段經歷對他的寫作影響很大,在他以後的所有寫作中,都會出現這個熟悉的名字。你可以在米沃什不同階段的書中都能找到奧斯卡·米沃什的影響,這種影響貫穿了米沃什一生的寫作。多年後,米沃什還在《獵人的一年》中記錄了他重返巴黎,參觀了奧斯卡的故居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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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戰爭,米沃什大概會成為一名和平時代的詩人,但是二戰改變了這一切。歷史上的波蘭被納粹佔領,被蘇聯解放,戰後成了蘇聯扶持的蘇維埃政權,這段經歷改變了米沃什的一生。二戰中,他加入地下抵抗組織,參加過華沙起義,見證了歷史的暴動。二戰後,波蘭成了蘇維埃政權,米沃什成為了一名新政權中的外交官,先後在波蘭駐美國和法國的領事館任職。1951年,米沃什做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重大決定,他決定與波蘭政府決裂,從駐法大使館出走,申請了政治避難,在法國成為一個流亡者。米沃什在法國生活了九年時間,親眼目睹了法國知識分子對蘇聯的迷戀,他開始寫作《被禁錮的頭腦》,這是一部講述知識分子與波蘭新政權與虎謀皮的書。1960年,米沃什一家人接受了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聘請,前往美國成為了一名教書匠,開始在伯克利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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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美國的生活

米沃什在美國的前二十年籍籍無名,在大學裡,他以講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聞名,以翻譯波蘭語詩歌的譯者在小圈子為人所知,他的同事幾乎沒人知道他是一名詩人。而在他的家鄉波蘭,他的作品長期被禁,無人知道他的存在。在後來接受《巴黎評論》的專訪中,米沃什講述過一個小段子,說他在斯坦福大學出席一個文學界的聚會晚餐,有位女士在餐桌上與他相鄰而坐,可能覺得有必要寒暄一下,就問他做什麼工作。米沃什說,我寫詩。沒想到女士厲聲地說了一句,每個人都寫詩。米沃什描述當時的感覺:「我不是特別介意,但仍然感受到了傷害。它代表了我那些年的狀況,懷抱雄心的痛苦」。

米沃什擅長多種語言,但是在詩歌寫作上,他只用波蘭語寫作,這是導致他長時期在美國默默無聞的的重要原因。在《獵人的一年》里他對這種流亡者的不同境況有了很長的反思:「也許,來自歐洲的我們那一區的的流亡作家最大的一個困難是,他的讀者往往與該地區地理和歷史缺乏任何聯繫。丹尼斯·契斯,他本人是匈牙利-塞爾維亞人,他發現那些俄羅斯作家——比如納博科夫——就處於一個更好的位置,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的俄羅斯文學,在閱讀他們時便有一個上下文的語境;同樣的,他們的地理和歷史不必從頭、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構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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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接納了一個來自歐洲的流亡者,但是這並非意味著所有的流亡者都會對美國感激涕零,《獵人的一年》一年裡也記錄了米沃什在美國生活的那種矛盾心態,比如,米沃什曾經斷言,美國,作為一個遲鈍的物質主義國家,沒有人想在那裡創作。他還在日記中點評美國詩人的詩歌,說這裡有成千上萬的詩人,但絕大多數並不值得認真閱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美國詩人的經驗的匱乏,「我們可以說,這些詩的技術是一流的,但他們往往沒有什麼可寫。他們的『生活經驗』在每一行詩里隱約可見;它就是大學校園或高級中學講師們的生活,他們最經常地描述家庭生活的糾紛,他們自己的或者在附近酒吧聽說的那些。這是一種平凡單調的現實,看不到歷史的地震;最多,就其字面意義上的一次或兩次地震」。美國詩人最大的問題是是沒什麼可寫,而他們,比如米沃什,來自另外一個歐洲的詩人和流亡者,飽經歷史的世故,反而享有了某種特權一樣,利用自己的經驗寫出了不一樣的詩歌。這大概也是一種歷史的悖論,彷彿只有苦難的土壤才能滋生偉大的文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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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諾獎詩人的一生

1980年,米沃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是他首次為大眾所熟知。在他的家鄉波蘭,人們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字。《獵人的一年》寫於1987年,那一年正好是他的好友,也是另外一位從俄國流亡美國的詩人布羅茨基獲得了諾獎,米沃什在日記中記錄下了他的當時的心情,還回憶起了他當年在巴黎的生活。他說他嫉妒布羅茨基的這樣的「持不同政見者」的命運,他們從1970年代開始,要麼自願,要麼被迫移居美國,很快就有了榮譽和研究職位,「最重要的,他們能被接受,不像我被當作麻風病人」。

米沃什在獲獎之前,無論是從名望上,還是生活上講一直都相對艱難一些。早在巴黎流亡期間,這些從另一個歐洲來的流亡者並不被巴黎知識分子認同,1953年他的《被禁錮的頭腦》出版,幾乎湮沒無聞,有評價也是負面的評價,他認為是說出了在另一個歐洲發生的真相,但是在巴黎知識分子看來,他是帝國主義的奴役。而這本書在美國也沒有帶給他好處,導致他九年期間申請簽證都被拒。1953年,他申請簽證被拒時,他的妻子揚卡憤怒面對美國國務院的人尖叫:「你們會後悔的,因為他即將獲得諾貝爾獎。」多年後,他終於可以進入美國,成為一名大學教授,可以養家糊口,但是他的妻子又身患阿爾茲海默症多年,需要他隨時照顧,這導致他在美國的生活更是捉襟見肘,正如他在日記中記錄的,「儘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寫作是我養家糊口的唯一手段。我付出的代價是一個過於活躍的想像力承受的自我折磨、失望、長時間沉浸於研究中而把自我與環境隔絕——所有這一切,嚴重破壞了我的家庭生活。因為愛我,揚卡寧願我是一個最普通的男人,比如麵包師。諾貝爾獎到來時,對於她是一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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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詩人來說,詩歌就是他的宗教。而用母語寫作大概就相當於虔誠地祈禱。與其他流亡者最大的不同,米沃什始終都是用波蘭語寫作。他不像布羅茨基,後者用英語寫出了很漂亮的隨筆,奠定了他在英語學界中的威望。而米沃什一直用波蘭語寫作,然後跟美國詩人合作,翻譯成英文。他大概就形成了他一直保持一種局外人和流亡者的敏感性。他對此做了很多分析,比如他不止一次提到過,他到過很多城市和國家,但是始終無法養成世界公民的習慣,相反,一直有一種外省人的膽怯。就像一個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安頓下來之後,始終不敢走出他生活的那個熟悉的區域,這表明他需要安全感,而安全感的建立就是他的語言。他這樣解說,「我們通過我們的生活建構我們的私人神話,而最早期的生活維持得最久。我愈是去得更遠(而我想說,加州是很遠的),我就愈是尋求一條聯繫我以前的自我的鏈,那個來自舍特尼埃和維爾諾的自我。我就是這樣解釋我與波蘭語的聯繫的。這個選擇似乎是可愛的、愛國的,但事實上我是把自己鎖在自己的堡壘里,並把弔橋拉起來;讓其他人在外面發怒吧。我對承認的需要——誰又不需要承認呢?——並不強烈地足以誘使我從那裡出來,轉而用英語寫作。」

對米沃什來說,他最大的幸運大概就是感受到一個流亡者也可以擺脫命運的魔咒,獲得世俗的成功。這種虛榮心的滿足,對他這樣的外省人,一個來自歐洲小國的流亡者來說是一種極大的鼓勵。這也是他寫作回憶錄的樂趣,因為隨著衰老的逼近,他想努力提取過往時光中的精華,為他成為詩人的一生作出公正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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