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悅讀:懷念我的爺爺!
高考就這樣過去了,我的生活好像突然間斷電了,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與其說我不願去想,毋寧說我根本想不成。高考留給中國人的隱痛,是個顯著的事實,不說也罷。這像極了一場戰役,你和家人準備了半輩子去打這場戰爭,臨了卻是盲目地放了一陣空槍就完了。
把自己扔在床上睡了兩天,像又投了次胎。晚飯時爸爸說,明天早點起來,回老家去看爺爺。爸爸說完,我也吃完了,又麻木地回到床上睡。雖然我還沒到可以抱怨的年齡,可我還是要說,人生真無奈。現在的我常有一種小時候玩水上滑梯的那種感覺——被人前面拉著後面推著一步步地爬上去,到了頂端他們一起撒了手,任我就那樣滑下去,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然後沉入水底,然後又浮了起來。其實人一輩子就是這樣,乾的事兒跟這差不多,漂浮、沉淪。就這麼回事兒。
爺爺是去年這個時候去世的,當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個私立學校頭懸樑錐刺股。爸爸打電話來的時候泣不成聲,我一邊提防著來來往往的同學,一邊小聲安慰他,讓他把哭聲抑制住有話好好說。但他只是一個勁地哭,我一時沒了主張。他是個大孝子,父母就是他的宗教。可令我奇怪的是,他體面的回憶並不多,常常是挨打——奶奶打得比較張揚,總是把他揪到樓下用掃帚抽他,故意讓滿院子人都看到;爺爺打得很文化,讓他跪在屋子裡閉門思過。這樣的打併沒讓他害怕過,他說他最害怕的一句話就是「不要你了」!這句話比板子和掃帚還讓他疼痛。他挨最後一次打是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前,爺爺感冒在家輸液,他跑出去找同學喝酒了,回來後聽到一聲斷喝:「跪下!」他腿一軟,以此終結了挨打的歷史。這段歷史他說得最多。第一次聽說我哈哈大笑。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我提高了警惕,這裡面肯定有一個伏筆。果不其然,那晚他小時候的幾個同學聚會,他難得地喝大了,回來用日本憲兵審問地下黨那樣沙啞的聲音問我:「我老了你會不會像我對爺爺奶奶那樣孝順我?」My god!在這兒等我哪!這種下作的拷問,即使是孝子,也不是君子啊!但在原則問題上我決不退讓,我挺起胸膛告訴他老人家。他老了我會雇十個保姆侍候他,每個腳指頭前站一個人。但要我早晚請安,端屎擦尿,本小姐不幹!
其實我非常懷念爺爺,只是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想他。他不喜歡我哭,喜歡我拱他懷裡靜靜地想心事。我想起冬天下學晚的時候他去接我,我蒜頭樣的小手握在他溫熱的掌心裡,像一枚在翅翼下被溫暖著的鳥蛋,心裡總是潮乎乎的,止不住的淚水常常在被窩裡等著我,與我一閉眼的回憶不期而遇。那樣的晚上,我相信爺爺沒有走。
爺爺的故鄉在鄂豫皖交界處的一個小村裡,我們幾乎用了好幾百年的時間,才拐上去爺爺家的山路。天熱得像一架用文火偎著的蒸籠,滿眼都是被塵土遮蓋著的灰白色,連路邊的樹都好像剛從石灰窯里鑽出來一樣。由於路面坑窪不平,有一隻輪胎中了埋伏。這事兒讓我挺鬱悶,早上出發前我還專門「谷歌」了黃道吉日,今天適宜出行,想不到還沒到家就出了這事。
爸爸找到路邊的一個小修車店補輪胎,讓我和媽媽到對面一個小賣部里洗一下。小賣部和小食店開在一起,名字叫「又來了」。這個簡陋的窩棚就像一個接頭地點,孤苦伶仃地守在這裡。
店裡面收拾得倒很乾凈,一個看起來比我還小的姑娘坐在櫃檯後面看書。裡面沒開燈,在陰暗的屋子裡,架子上的貨物像一群失語的精神病人壓在她頭上。我們喊了幾聲,她才抬起頭來,好看的臉上布滿了對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的驚愕。她把手中的那本雜誌放在櫃檯上,我看到是一本什麼文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面擦過手了,焦黃中透著油膩。媽要了一瓶康師傅純凈水,我要了一聽可口可樂。可樂拿在手上熱乎乎的。
「哎——」我看著她又要埋頭看書,問道,「有冰嗎?」
「什麼?」她看著我,一臉茫然。我把我的問題轉換成:「你們這有冰鎮的可樂嗎?」她終於聽明白了,臉一紅說:「停電了,已經五天了。」看到我熱得汗流浹背的樣子,她說,你去後面洗洗吧,後面有人。
我從後門走出去,看到一個不大的院子。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吃力地刷鞋子。裝鞋的盆子比她還大,鞋子漂在裡面像一條死魚。一群蒼蠅頑強地追隨著她,汗水像黑色的小溪一樣從亂糟糟的頭髮里流下來,使她看起來像一支流淚的黑蠟燭。看到我進來,她面無表情,只是換了一下姿勢,又埋頭干起活來。
半天也沒找到水龍頭,我問了那女孩。她把盛鞋的盆子使勁拉開,指了指那台壓水井。可我不會用。她讓我在出水口等著,把自己像一個秤砣吊在壓桿上,把水壓了出來。井水沁涼沁涼的,灑在臉上有一種永遠都不想睜開眼睛的憂傷。我看著這個吊在壓桿上的孩子,忽然有了很深的感動,也有一點心疼。但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向她道了謝,掏出一把巧克力給她。她把手在衣服上擦擦接了過去。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她在後面喊住我。她說:「姐姐,飛機上放杯水真的不會灑嗎?」
我看她認真的樣子,點了點頭。這個問題沒讓我驚奇,但她接下來的話讓我著實大吃一驚,「我媽前幾天坐飛機去看我哥哥了。」
現在農村有錢人不少已不是新聞,但開這種破店就能坐著飛機去看孩子?我忙回到屋裡,媽媽正站在門口張望。我把小女孩說的事告訴媽,滿指望她會說點什麼,可她只是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疑惑地盯著那些貨架子看,並把我的可樂奪過來扔在櫃檯上。這時爸爸剛好過來,他一邊接一個電話,一邊揮手讓我們出去。媽媽過去埋單,那女孩子眼睛突然放出光來,看著媽媽說:「阿姨,我不要錢了,用你們的手機打個電話好嗎?」
媽媽一邊掏錢一邊問:「給誰打啊?」
「電視台。」她急切地說。
「電視台?」媽媽露出不解的神情,把錢放在櫃檯上。
「是這樣——」她捋了一下頭髮,臉色從頸部開始紅起來,「我哥哥去煤礦打工,埋在井下了,這幾天停電沒法看電視,我想問一下電視台。」
我想起來了,這幾天電視一天到晚在說這檔子事,透水,近百名礦工被困井下。類似的事情像車軲轆一樣周而復始,說的人疲憊了,聽的人麻木了。那時你畢竟生活在別處,與死亡隔了許多重東西。現在一個人站在你面前,只需要你接通某個號碼就會得知她親人的生死。你被震撼了。我看到媽媽拿電話的手在顫抖,她在電話上,幾乎是命令式地要求對方快點回話。
我突然想起後面小姑娘說的她媽坐飛機去看兒子的事,便問,你媽不是坐飛機去了嗎?女孩緊張地看看外面,然後垂下眼睛說,怕家屬鬧事,把他們都接到了礦上,村裡電話全部都掐斷了,聯繫不上。
我心裡咯噔一下,背有些發涼,能感覺到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那你爸爸呢?」爸爸問。
「爸爸死在礦井裡,好幾年了。」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把她爸爸的照片從櫃檯底下拿了出來。那是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男人看不出年齡,悵然若失地與我們對視著。「這個店就是用賠的錢開的。」
「那你媽還敢把你哥送去?」爸爸又問。
「他不去咋成家啊?不過哥說,現在死也比過去划算,能賠二十萬呢!我爸那時才賠兩萬。」女孩看著照片,不知說給我們還是說給她爸聽。
電話打了過來,救上來四十八人,死了四十三人。不知救上來的有沒有她哥哥。官方沒有公布名單。
離開的時候我們都很沉默,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說。爸爸答應她,只要一有準確消息,就會讓老家人過來告訴她。他不會安慰人,只會說,一切都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這話說得沒有來由,也沒有底氣。我拉著媽走了出去。
爸爸往車上裝了一大堆純凈水、可樂和一些花花綠綠的用不上的東西。他真的很善良,有時隔路看見乞丐,他也會追過去給錢。
走了很遠,女孩還站在門口看著我們。她和身後的小店,在逆光里像一堆煤灰。
我閉上眼睛,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我忽然想到,如果爺爺不走出這個山窩,我將是誰?我會用什麼方式感受世界?
「爸!」我喊。
他嗯了一聲,還沒從情緒里走出來。
「媽!」我的聲音大而顫抖,媽媽邊答應邊看著我。
我大哭起來,我說:「爸爸媽媽你們喊我一聲吧!」爸猛地把車停下來,「毛妮兒!」他倆異口同聲地用爺爺起的乳名喊我。
我的淚水更加洶湧,我本來想說,我只想聽聽你們喊我,知道你們在我身旁。可我說出來的卻是:「我看見爺爺接咱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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