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新聞 > 王曉明:衛樂公寓的前世今生

王曉明:衛樂公寓的前世今生

草坪柔軟。躺在上面如卧絨毯。上世紀60年代初的某一天,王曉明就這樣躺在自家樓下花園的草坪上,仰頭望天,竟然看見一隻鷹飛過。它停在衛樂公寓樓頂。少頃離去,展開一雙寬大到不可思議的翅膀,令人委實印象深刻。

似乎幾天前,王曉明聽同住衛樂公寓的鄰居提起過,為應對食物短缺,頂樓一側的住戶——一戶幹部家庭在自家樓頂養了雞。大樓頂層呈「土」字形。一日,頂樓中間的住戶無意中向下一瞧,正巧目睹一隻鷹將養著的雞一口叼走。

鷹叼著雞,在城市上空盤旋時,能看見什麼呢?此時,上海除了市區中心的國際飯店等幾幢大廈外,幾乎沒有高層建築。在鷹的視線里,上海不過是一片由低矮里弄、低層建築的屋頂構成的波浪。但有13層樓高的衛樂公寓矗立在一片房屋中,顯得矚目。更何況這裡還有食物,自然是鷹狩獵的一個理想地標。

在這幢與眾不同的大樓內,1949年後陸續住過畫家呂蒙與作曲家黃准夫婦、戲劇藝術家陳鯉庭、軍旅作者吳強、畫家賴少其等諸多文化名流。1956年,作家王西彥(1914-1999)帶著妻子周雯和不滿周歲的兒子王曉明入住衛樂公寓。這幢建築,此後以一己之力,向這個尚在襁褓中的男嬰,展現了上海近現代史的一個切面。

精舍

復興西路34號的衛樂公寓,原名衛樂精舍(Willow Court),鋼筋混凝土結構,現代點式公寓,建於1934年,賚安洋行設計,該公寓朝南偏東約15度,為上海地區最佳朝向。所處位置鬧中取靜。水泥砂漿外牆,立面對稱,中軸設一串挑出的半圓陽台。頂部為裝飾藝術派造型。兩側設簡潔豎向線條。中部12層,兩翼跌落一層,為11層,設內陽台。大門口有7級弧形花崗石台階,步入門廳,設有電梯。大樓內分有多種戶型,還設有兩套樓梯系統,早期供住戶中的主人和保姆從不同樓梯上下。大樓前有小花園。佔地面積1720平方米,建築面積3797平方米,汽車間附屋802平方米。日後承建了定西路花園住宅(現長寧區結核病防治所)並成為著名營造商的顧夢良當時未滿30歲,已經在衛樂公寓施工中擔任總看工。

在落成之初,這裡是滬上外僑的住所,後來也陸續住入華商、買辦和高級知識分子、名醫等。1949年後,這幢大樓成為文教幹部和文化名人集中居住的場所。

書法家沈柔堅的妻子王慕蘭曾記錄下他們一家於1954年春搬入衛樂公寓的場景,「那裡文人薈萃,我們搬去後,朋友之間時常走動。吳強是新四軍老戰士,未脫軍人氣質,矮矮胖胖,豪爽直率,有時晚上也來我家,與柔堅聊天。」沈柔堅家的隔壁鄰居是翻譯家羅稷南,羅先生在家從事譯作,常邀請王慕蘭去他家共進午餐,王慕蘭記得他家的菜肴雲南口味,清淡可口,太太每天還在家裡自磨一壺豆漿。

曾任上海市委統戰部長和市政協副主席的陳同生一家在1958年搬入衛樂公寓。他的大女兒陳淮淮記得,「我家對門住的是著名經濟學家、廈門大學校長王亞南。樓內住著畫家賴少其、翻譯家羅稷南、眼科專家郭秉寬、婦科專家鄭懷美等,還有作家王西彥、作曲家吳應炬以及瞿維和寄明夫婦,還住著一對白俄老夫婦。這些人大都是彬彬有禮的,見面總是互致問候。」陳淮淮記得,入住後的翌年暑假,同為鄰居的陳其五停職在家,「他處之泰然,每天給孩子們講解唐詩。母親讓我也去跟著聽聽,這使我受益匪淺。」

作家靳以也住在衛樂公寓。他的女兒章潔思在文中寫過,「那時最高的那層,被上海作協租下來用作招待所。那年夏天,詩人卞之琳來上海,就住在樓上。我的乾媽——巴金夫人蕭珊,常在我家吃完晚飯,然後就去找他聊天,我們一群孩子也都跟上樓去。樓頂寬大的天台是乘涼的好地方。乾媽與卞叔叔聊天,我們這一群孩子就瘋跑瘋玩。玩得累了,我就挨在他們身邊看夜景。那時候的卞叔叔有點兒憂鬱,從未見他開懷大笑。」

1956年,被腰椎間盤突出折磨的王西彥,不得不在華東醫院卧床整月。憑著毅力,他在病榻上繼續創作描寫農村變革的作品《春回地暖》。初稿於2月完成。6月,他從淮海中路上的作協宿舍搬到了衛樂公寓,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涯到此告一段落,此後直到逝世,他一直定居於此。妻子周雯也在這時開始俄羅斯文學的翻譯。兩人在書房臨窗下,並排擺著寬大的書桌。從記事起,王曉明就知道,父母坐在書桌前寫字讀書是極為神聖的事,他絕對不能去打擾,只能乖乖自己玩。

更迭

雖屬名人家屬,但在王曉明的記憶里,早年的生活並不寬裕。

父母都屬於文化工作者,按照當時的計劃供給,屬於輕體力勞動者,每人每月可領定糧不多。這份食物,要供一家三口和保姆四張嘴吃,大家都吃不飽。像當時大部分市民一樣,他們也在家養了鴨子補充食物的不足。但因為實在沒有飼料,鴨子也餓得嘎嘎叫,最後向來敬惜字紙的王西彥,不得不剪碎了報紙給鴨子吃。

父母少時即投身革命,對剝削享樂的生活有天然的抵觸。等王曉明略長大一些,父母就辭退了保姆。獨生子從不敢打擾父母工作,就自己去街面上玩。當時的復興西路街區內,有洋房別墅,也藏著平房和違建。王曉明的同學裡,有幹部子弟,也有窮苦人家的孩子。他爬上同學父母在弄堂口自行搭建的木結構簡屋,也坐在租住洋房亭子間的低收入的同學們家裡看他們開飯。上海人是多麼熱愛生活。即便只有些剩菜、醬菜可吃,桌面上也擺出了五六個碗盞。而在王曉明家,往往三個人就簡單地吃一鍋飯、一兩個菜。

在學校里,有時他是這些工人子弟欺負的對象,但在一起玩時,他又體會到他們的樸實和搗蛋,他從他們身上感到了知識分子家和幹部家沒有的熱情和生命力。有時也有十幾個來自附近一幢樓房的少年糾集過來,一場大規模的群架即將爆發。就在這時候,樓里的一位鄰居從弄堂口的那堆少年中揪出自己的兒子,一路罵著拽著回進弄堂,整個氣氛忽然鬆弛下來。王曉明默默觀看著一切。外界眼中,這是一個上海最雅緻的街區,但實際上走入每一條弄堂和支路的深處,不同人群雜共處,他們豐富了男孩的見識和對生命的理解。

1972年,王曉明中學畢業,被分配進地毯廠當鉗工。一個周日,他回到家中。此時王西彥在牛棚,原來一家三口住的房內還住進了另一戶人家。父母的書房上貼上了封條。但因為封存了多年,封條早已乾結,很容易揭下。王曉明潛入房中從覆滿灰塵的書架山「偷出」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坐在陽台上,直看得眼睛發酸,等到抬起頭來,看到窗外梧桐一片碧綠,一如往昔,似全然不知人間的悲歡離合。

樓內的住戶更迭,一如樓外的時局。1966年後,樓內的一批資本家和幹部悄然搬走,一批軍隊幹部入住。1971年後,一批軍隊幹部搬走,一批新的幹部入住。等到1979年後,改革開放,上海的街頭開始重新有外國人的身影出現,當他們想安頓下來時,衛樂公寓得到他們的青睞。平反回家的父親王西彥,因為有共度牛棚的經歷,和巴金成為摯友。此後常常從衛樂公寓出門去巴金家。因為走得多了,數出了步數——2300步。如今這對好朋友在天堂會不會也常常散步去看對方呢?

王曉明沿著父親散過步的腳印在這個街區走著。衛樂公寓里,他童年時玩耍過的草坪依舊碧綠青翠,他女兒抱過的小樹已經亭亭如蓋,有四樓這麼高。但他童年見過的鷹,再也沒有在市區看到過了。

王曉明,1955年生於上海。上海大學中文系/文化研究系教授。作家王西彥之子。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上觀新聞 的精彩文章:

王昌齡親手造下的樓台檢閱千年時光
22個中國城市治理優秀項目接受專家面對面評審,10個項目獲優勝獎

TAG:上觀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