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史》：呈現相愛相殺的中國式母愛
5月20日，《柔情史》在廣州舉行觀映活動，自編自導自演的年輕女主角楊明明出席。我有幸參加，觀看了影片並聽楊導介紹創作理念，最大的感受是：女性電影不少，北京「衚衕電影」也不少，《柔情史》在這兩個維度都實現了顛覆。
廣州大學學生影評團現場觀影
這對母女，媽是老年寫作愛好者，女兒小霧是自由撰稿人、編劇，都空有一番夢想，實際上過得超級擰巴，擠在逼仄的老衚衕度日。看不到母親的愛憐和女兒的孝順，兩個單身女人的日常生活，是吃喝拉撒的雞零狗碎，永無止盡的嘮叨、指責、爭吵、咒罵，句句扎心，「我要是男人，也不會要你」「我當初生下你，為什麼不把你摁到尿盆淹死」「讓我遭報應吧，我死了，也是因為你詛咒我」。
楊明明和製片人楊競與影迷互動
只有在用餐時，才有短暫的消停。按照恩格爾係數理論，對食物的依賴程度，反映了幸福指數的高低。她們的生活水平可見一斑。食物是影片的重要線索，以「奶」「羊蠍子」「瓜」為標題分為三個篇章，並不昂貴的食材，難看的吃相，卑微的生活。
除了物質貧乏，她們的精神世界也荒蕪。母親早年喪夫，拉扯女兒長大，有強烈的控制欲，事無巨細都管，動輒尋死覓活。照顧公公的動力，是希望得到一紙遺囑繼承房產，巴不得他早死。跟一個離異老頭談了場戀愛，也在算計從他手上買保健品的價錢。小霧的「作」不亞於她媽。如果說家裡的爭吵，還有反抗母親控制的因素，在家外面的表現，則是公主病發作。她竟然跟老保安較勁，又懟勸和的工作人員。大學教授男朋友把她引見給朋友，她露下臉便消失。最終教授受不了她的古怪性格而去。
她們身邊的人同樣俗氣。小霧的爺爺，剛被表揚「不佔國家便宜，不給別人添麻煩」，下一場景，就在超市把水果揣到褲兜里。母親的好友，一個老年婦女，同樣絮叨，耿耿於懷陪人聊天耽誤坐公交，不得不花30元打車。小霧的閨蜜、衚衕口的老者，也是滿滿的小市民氣息。
雖然片中有一些笑點，總體感覺仍然灰暗沉重。它更像是家庭瑣事的紀錄片，這對極端型的母女，讓家庭戰爭激烈而另類。甚至說，互相攻擊已成為她們排遣不安全感的方式，生活的主旋律。她們隨時碰出火花，也隨時變臉言歡。畢竟是母女，彼此傷害又彼此取暖，明白彼此是最親的人，不可能拋棄對方。
影片末尾，五分鐘的長鏡頭，她們等候公交車，在站台擺pose留影，母親露出難得的笑容。然後上車，向深夜中路燈照耀的前方駛去。經過漫長的一地雞毛鋪墊，總算看到了一條光明的尾巴。
沒有這條尾巴，本片幾乎可以歸入衚衕生活紀錄片之列，其實它的本質是女性電影。這一種類型電影，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好萊塢便出現，主打傷感催淚牌。上世紀70年代，成為一個正式概念。女性電影的核心是女性主義，爭取男女平等，讚美母性、愛情、泛愛，或者反映女性在兩性關係、家庭、生活、事業中的痛點，角色形象多是聖潔脫俗的。中國的電影觀眾，女性占多數，使得女性電影有廣闊的空間。黃蜀芹、許鞍華、張艾嘉、馬儷文、李玉、張婉婷等女導演，新生代的徐靜蕾、趙薇，包括本片的導演楊明明，從《人·鬼·情》《傾城之戀》到《過春天》《嘉年華》，中國女性電影接續前行，佳片不斷。
當然，有些女導演不接受「女性電影」這一說法，認為自己的創作與男導演並無不同。的確，不能把女導演的作品都套上這一概念，但相當數量具有女性特質。比女性主義更具體的是「女性意識」，即以女性的視角審視自我和社會，從而作出相應的行為。《柔情史》是一部標準的女性電影，扭曲的母女關係，男人無法體會。
「衚衕電影」則是京味文化的獨特載體，本片的紀實風格，用衚衕徹底撕掉了「歲月靜好婊」的面具。邋塌、粗鄙、自私、互害，消解了女人自帶的泛愛光芒，庸俗的女人更加不堪入目。同樣是小市民，在其它「衚衕電影」，女性往往是一抹亮色，如《本命年》的趙雅秋，《老炮兒》的話匣子、《北京，你早》的艾紅、《二子開店》的英子。這對母女的表現，不由得讓人感慨：居住環境與人性是相互作用的，在這個端尿盆都要小心翼翼的小屋裡，誰能保持和顏悅色？誰能不變成偏執而敏感的巨嬰？
楊明明說：「真實往往比虛構更有力量。」誰也沒否認母親對小霧有愛，但變態的控制欲、自私的道德綁架，讓這種愛成為小霧的精神枷鎖。「我和我媽，相愛相殺」，身邊的虐心式母愛太多。當母親的世界活得只有女兒，愛變成了佔有，成為女兒的不可承受之重。男性似乎問題要小一些，爺爺年紀更大，還有一個看抗戰電影劇的愛好，也沒有小霧媽這樣嘮叨。女性電影的鋒芒，不經意間表露出來，女導演的細節處理獨具匠心。
片名何以叫《柔情史》？與內容似乎不搭界。楊明明如此解釋：「柔情就是在這種無望生活中萃取的希望。這是一部用外科手術刀剖析而成的電影，凜冽與戲化並存。」如果要以「史」來定義這對母女，「苦情」顯然是「正史」，些許的溫馨只能算是點綴，「反向命名」甚至還有一點反諷的味道，體現了柔情的珍貴。倒是英文片名《Girls always happy》「女孩永遠快樂」更加貼切。小霧顯然比母親情緒正常化，預示著母女和解的希望。
《柔情史》是一部並不完美的影片。略嫌冗長，情節密集但無高潮，台詞戲劇腔濃厚，過於寫實的「私電影」拍攝風格影響美感，人物表情特寫多造成觀感不適……仍值得一看，包括推薦給男性觀眾，為它對女性電影的突破，對中國式家庭關係的探索。
影片放映結束，一片掌聲，男觀眾更熱烈，提問更積極，想必悟出了與「問題女性」打交道的秘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