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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說:只要還有一根神經,你就仍是我的愛人

甫澄,科幻愛好者,對未來個人生活方式和生存環境感興趣。敘事愛好者,模仿過南美作家短篇故事。日常關注生物學和神經科學進展,喜歡從科學新聞的假設和未知中挖掘科幻的點子。

山中有靈

(全文約9500字,預計閱讀時間25分鐘)

銅梁的七寨在大山余脈的盡頭,是最遠一寨。電和信號沒有點亮偏僻村寨鄉民的生活奔頭。天黑下來,照例米酒入席,留鄉圍坐的鄉民又重複絮叨起的瑣事。村頭第三家獨居的女人家裡的雞沒了,他們揣測是狐狸還是黃鼠狼,因為他們都感到幾年來人煙稀薄,活物經常竄進村舍,連遷出的家裡剩下的狗也變作見人躲遠的野物。丟了雞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把不幸歸咎於離鄉打工的男人。她男人去了有星港的大城市,上了天去了軌道上打工,可到了第三年便音信全無。

有人講:「我那個外甥,像是被迷了心竅一樣,非要出去,也非要上軌道打工。可現在也沒有了消息。」

其他人講那人外甥和她的男人定是死了,或是按照他們聽來的山外面的說法:身體沒死,魂沒了。這種事被他們入鄉隨俗地理解為被外面人「修理」成了傀儡。

吞酒入肚間,席上一陣沉默,廚房灶邊傳來推挪的響動,兩隻蝙蝠追逐著穿窗而進,吱叫著飛過熏黑的房梁,他們見怪不怪目送它們周旋而出。這個破敗的村寨遲早徹底被山林淹沒的想法,像米酒後勁一樣發酵。也許是想打消這種念頭,有人提起年後要開墾哪個坡、哪幾片梯田,說起哪種莊稼最簡單省力,不過稻花魚他們都說不養了——魚長不到割秧苗便被動物叼走,捉魚時還免不了糟蹋了田苗。

席罷,女人黑漆漆中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走,周圍木房早都沒人住了,想起自己一個人又要開田插秧的辛苦,她開始咒罵她男人。房中也黑漆漆無燈,她一進門便被地板灶坑裡支的鐵鍋架絆倒,又疼又恍惚,索性大哭出來。

不知何時夜深細碎的響動之外,厚重的木板響動隔著門傳進來,她止息細聽木板吱啞的響動不是小動物的步子,步子沉沉,是有人來了。族人皆信鬼神,每家房屋山牆外都有護佑的龕室,她平日供奉從未懈怠,門外匾額上的稻花和狗牙也新鮮齊全。她睜大眼在那腳步走到門外前先扯開嗓門問:「誰啊?」

門外人卻不答,四平八穩走到門前,敲了幾下。用他們的口音回了句:「我嘞。」

女人這時才想起,檐下有燈。她先了開燈,小心翼翼倚在門後去將門開啟一道縫。門外人帶著黑頭巾,跟他們村的纏法不太一樣。頭巾纏得寬,陰影遮住臉,但能看出膚色深得很。

女人只顧分辨是誰,那人開口問:「你男人是不是叫舉青?」

女人答應說是。

「我從其他地方打聽到你男人魂散了,在沿海星港城收容所里。他的肢體已是機器,雖然還能動,自己卻回不來了。」

女人隔著門縫只聽出那個聲音上了歲數,反應不過來那些話是何意。那人門外半步站定對她解釋。他雖沒靠近,卻絲毫不是傳了話就想走的樣子,有耐心地解釋,女人終於明白他的男人被種種神經塑造變成了聽命行事的機器、傀儡。

「他被外面人修理了?」女人照席間的說法問。

「身體被修理了,神經也一絲絲,一塊塊被修理替換過了。」

「那樣他的魂沒了?」女人問。

「人的靈氣也許還有點,也許沒了。」

那人見女人聽懂了六七分,說:「你想不想他回來。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把他趕回來。」

女人聽不懂什麼城裡天上的事情,但她聽懂了他最後這句。突然明白他是來找生意的鄉間趕屍匠,專事趕回客死異鄉人的屍體。這個職業她小時候聽聞,卻從未見過,不敢信又不敢不信。果然最後那人開口了,要了五百塊錢,保證開春帶她男人回來。

「他真死了?」女人疑惑地反問。

「魂死了,沒人會把他送回來。」

「五百?」

對女人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千里迢迢,驅之歸鄉,很辛苦。」

女人拿了錢,回來又把門咧開一道縫。

「沒人會把他送回來,他身體在那邊只會被當成零件組裝。」

女人將信將疑又中了邪一樣,遞出錢。那人接過錢便告辭,最後消失在鄰居荒廢的屋角。

女人看著他消失半晌,關上門,心緒平復下來。她先想到自己被人裝神弄鬼地騙了兩百塊錢——這一切回味起來完全是騙局模樣。可當她接受被騙的事實,為兩百塊大半夜打發走可疑的不速之客而慶幸時,那個騙子編造的他男人的假消息,夜盡無聲中卻不自覺印證起酒席上的揣測,令她更加傷心難過。

這件事沒有其他村民看到,也沒人偷摸問她,她也就將事爛在肚裡,漸漸自己也忘了。轉過年頭,村寨里的時間周而復始運轉到梯田裡放水的時節。

村裡人聚集在一面山坡上,挑了幾塊地,山坳里更遠點的地方多已荒廢,田埂被蔓草侵沒。女人家裡有塊地在稍遠的山坡,搭有間木棚,中午時去休息,順便隨手種菜。三月底的乾熱陽光曬得人發慌,女人正睡著,被他從未聽過的聲音吵醒。那聲音比她聽過的拖拉機精細很多,但也千真萬確是機械的響動,伴著草梗和枯枝摩擦。她慌張起身,沒出木棚便見兩根黑色細肢從上層田埂上垂下來,扛著一個有胳膊沒有手,但有很多機械手,有腦袋卻分不出橫豎腰身的軀體。

如果那機器有半點靠近,如果發出什麼異樣的響動,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早就大喊大叫地向其他鄉民地方逃跑了。可機器一動不動,像是頭顱,但是大得多的腦袋環視四周。慢慢地,那個趕屍匠的事情終於讓她意識到眼前這個東西可能不是憑空而來,她環顧卻沒有人影。

「喂。」她聲音從小到大,從哆嗦到顫音,對著那東西喊。「你……聽得見嗎?」

「454收到,請講……」他用一個標準的發音說。

女人攥著鏟子往前走著,詫異問:

「454是什麼?」

「我是454號,我是拉里星羅公司軌道船員。我正從高軌降落。」那東西的腦袋開始巡視和檢查四周,當他轉頭看到女人,腔調為之一變。

「您好,」他優雅熱情地問,「我觀您面色,我敢說您的肝臟需要保養換新了,晚換不如早換,早換不如現在就多備幾套。」

「你是誰? 誰帶你到這裡的。」女人怕遠處村民聽見,掐著脖子提高了聲音問,「是不……是不是你把他帶回來的,那兩百塊趕回來的?你快出來。」

周圍無人回答。

女人繼續靠近。這時那堆機器不知道被地上什麼東西吸引,盯住看,然後從工具手上分出幾個爪,夾起一枚土裡的石子端詳。

「分析失敗,我沒有分析出結果,請幫我分析。」

細長的機械手把那粒石子伸過來,女人小心地伸出手,機械鬆手,石子掉在女人手上。

「重力分析,一個g。小行星類型……未知……」

那東西扭頭張望時,女人見他身上有幾處非金屬的質地,女人繞近那個前言不搭後語的東西側面,摸過一兩處,有彈性但也都是冰冷的材質,可摸到脖子後,材質間帶著一絲絲的溫度,灰暗的顏色似乎曾經是皮膚。她沿著金屬的縫隙尋找更多的灰皮,從某些不易為人察覺的細節上,那些變形變色的膚色上,能窺見她十幾歲便過門後與她一起生活的那個男人的細微特徵。

女人嚇得退後,卻絲毫看不出是那個人。她聽他們說出去打工的人一點點地,或需要或被迫更換上硬體、濕件,可眼前這個東西不似替換零件的人,更像拆開揉碎嵌入了一台機器,對這模糊且可怕的過程的想像讓女人腿一軟坐倒在地。

「嗨,舉青」女人聲音由小變大測試他的反應。

那東西順從卻程序般地回答,不是在開船、挖礦,就是在推銷器官。

「看我,看我是誰?」

「認識,我們見過。上次您買過我的產品。」

女人回想起:他們的魂已散了。

「看看,這是哪,遠處那個寨子。」

女人手指。他看過去,邁步子往梯田邊走,觀望了許久。

「銅梁。」他揚頭望向遠處谷底山腰隱現的錯落而建的木屋。

「銅梁,銅梁那有誰?」

他沉思了很久。「銅梁村寨,少數民族聚居縣,多山,人稀,鄉民多已移居。非常對不起,這裡的信號很慢,有雲,衛星俯拍畫面不清晰。」

女人有點失望,她禁不住又仔細檢視了幾遍那人的肌膚,那些痣、舊有的疤痕都在說明他的身份。可是再盤問也沒有半句話能提起他的過去。趕屍匠沒有騙她,果真在灌田季節把他那個男人送回來了。女人忍不住哭了一陣,像趕屍匠說的一樣,他男人已經死了,起碼是意識上不存在了。接著女人發了通脾氣,又抱怨她的辛苦,數落眼前男人。

「死了還整得這份不人不鬼,死也不像具正經的屍首,怎麼見人,怎麼給你進棺材。」

一直到下午上工,遠處傳來鄉民隔山對唱般的對話。女人一時想不到主意,找個山坳樹木茂盛處,命令他躲進去。告訴他半步不能挪開此地。兩個小時後,女人借口返回查看,他果然還在原地紋絲未動,但也證明他完全是機器一樣不知枯燥為何物。

那天,女人對誰也沒有提及,一夜惴惴不安中思索如何處理。她哭一陣睡一陣,夢裡見他出沒在村,站到房廊向屋裡張望,嚇得她從夢中驚起奔下床開門去查看,但也失望地想到如果他跑回來,證明他還有點自己的魂兒,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待到雞鳴天亮後,女人的頭腦只覺得命運和男人對她不公平,那之前的男人和現在的這堆機器零件對她太壞,儘是令他生氣,找她的麻煩。

第二天一早,女人早早上山,對後面第一個上地幹活的人說自己要去山裡挖草藥,便前去找她男人。那機器一夜蹲在那裡,她特意看著周圍並無出去又回來的坑印。

「你過去可是會種地的,雖然你沒種過兩年,可你還記得吧?」

「地,土壤,我可以分析土壤。」

那個遊手好閒的男人變成如今模樣,女人心頭一陣嘲笑。為了躲開鄉人,他帶著男人機器順著山間小路趟著齊腰的雜草往山裡走,廢棄的鄉間小路的石頭多已崩塌,女人也不再年輕,那四角的機器卻和過去走落在後面相反,走得輕巧。最遠處的梯田已經看不出模樣,扒開雜草枯葉才見得過去的田埂壘石。

「今天開始,這一面坡的田都你來開。」

女人的手從山頂青松一直指到山谷。機器恭敬地答應。她自己停了停,笑了笑。

她知道他聽不懂,知道他不會種地,也很可能不知道種地是什麼。不過要是過去,那男人早已在臉上擺出一百個不樂意。

教他鋤草開田比預想的順利,演示,命令,大聲提醒錯誤,她慢慢發現只要話說得標準,讓他重複,他便能記住不忘。這一天時間,開出一片梯地。第二天教他汲水澆田,待土泡透了,插上禾苗。很快女人發現這男人的破碎遺骸聽命效力,任勞任怨,並且如果月光透亮他可以日夜幹活——她不允許他在夜裡開燈照明。一晚上的時間,他從水澗汲水,便澆灌完了三塊。

女人與鄰里共同幹活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只說山裡草藥山果多,也確實經常帶回分給鄰居們。晚間酒席上,大家互訴插秧辛勞,她卻心情愉快,喝酒時總比別人多喝半杯。

一晚又喝多了米酒,獨自歸家,路上月光清亮,臨到家門前,她轉身拐上房後小路,借著月光歪歪曲曲走到他男人還忙著的地里,這周教會了他砌石堵水,他已經把水澗中捉到的小魚轉到水田裡。

山坡下面大小梯田水田都已經灌滿了水,她昏昏沉沉坐在那看,月光像下台階一樣緩緩走過一級級水面。田地四周充滿了夜晚蟲物的騷動,蝙蝠或是夜貓子扇動翅膀掠過頭頂。

機器會在田間幹完活之後,長時間觀察他為之編號的禾苗和野魚,也會向草叢裡她看不見的小動物推銷器官。

女人扯開了嗓子又一次問他:「我是誰?」

機器小心邁步湊到田地邊,言語中依然把她當做顧客,說這裡已經遍布他的客戶。

「你個沒良心的,你哪有給家賺回過什麼錢!你現在就給我種地,護好了地,給我打出餵豬、養雞和我的口糧,讓我省點心。」

機器走近了,說:「更換神經套件可以讓你變得更聰明,以後沒有人能騙得了你了。」

「我知道了,你就是這麼變聰明的。」

「我們承諾的聰明是沒有極限的。」

女人以為機器是對她說話。草叢裡一陣窸窣,也許是只黃鼠狼竄遠了。機器追著它,請它考慮換換腦子。

「以後只准你說種地的事情,只給我一個人種,看好你的每一根苗,每一片田。」女人問跑回來的機器,可他絮絮叨叨和看不見的東西說話。

女人一會兒靠著雜草垛睡著了,三番五次醒來睜眼都先去找機器在哪裡。機器出現在梯田各個角落,月的反游標記著他的位置。蒙蒙亮時,女人睜開眼,機器停在最上面一級地里。那骨架一樣的軀體歪著也矮了,沒了跳來跳去的活動。女人酒一下醒了,抓著草爬上兩級,沿著兩腳寬的田埂一路跑過去。

最上面的梯田土最鬆軟,機器的一條腿陷進去,自己用力使得腿彎曲變形,他的手臂似乎因為用力拉自己出來而沾滿了泥,卡住了結構。

「怎麼了,怎麼不動了睡覺了?」

「低電量,低營養池,低神經離子電位。」機器將這句話重複了三遍。

男人變成機器,比過去重得多了。她推他,用繩子拉他,卻越陷越深。

「弄不動你了。」女人說。

機器反覆敘述:「檢測結果報告:低電量低營養,神經缺失離子和間質,小膠質細胞功能衰退,神經元和濕件維持時間24小時。」

女人怎麼也翻弄不動他,機器的警告讓她煩躁:「剛乾幾天活不動就要撂挑子?你要什麼?讓我去哪給你找去。」

機器肩甲處分出一個存儲。

「修補需求都在這裡,已經標記最近補給位置,並導出自檢報告和歷史醫械記錄。」

女人拿過來存儲,又拆下扭彎的工具手,戴上草帽往山下跑。鄰里見他奇怪,便站在田埂邊喊話詢問。邊跑邊說:「到頭來還要我伺候你。」

鄰居見她跑過山路。

「出什麼事了?」

「沒事,忘餵豬了。」

「鄉里說最近有陌生人進山,小心點。」

「曉得。」

她沒進村直接在村邊攔了拖拉機,後面又坐上長途車,擦黑時進到縣城。在一條紅紅綠綠的街巷找到指引給她一個地下店面的備件店。他不知道為什麼不是馬路上招徠客人搞著促銷的那些。那些叫賣的說辭和語氣都像他男人學回來那種。

「需要什麼?」

女人瞅了眼店員的帶手套的手,說:「都在這裡!」

她把東西遞過去,店員懶洋洋接過存儲。原本女人土氣,店員沒抬眼看他,過會兒就開始上下打量她。

女人問:「多少錢?」

「超聚電池,營養循環發生燃料,總共五萬。」

女人以為她聽錯了,錢數嚇到了她。

「這麼貴,看我不懂就要坑我嘞。」

「那你們再走100公里,去城裡找吧。」

「也不能這麼貴。我們個農民就種點地,你宰我們,你們太黑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用這些幹什麼,用這些舊零件的都是監控網外的設備。看你老實巴交的樣子,不是你,是有人雇你來買的吧。」

「可我沒有那麼多錢。」女人變委屈了。

「不會掙錢還用得起這些設備?用這個存儲器的賬戶,你試試看有沒有錢。輸密碼。」

女人面對著密碼界面。她輸了男人的生日,錯了。然後她又輸入自己的生日。

「好了,」店員把界面移走。「付完了,裡面錢夠。備件製備一會兒。」

女人接過捏著存儲,問:「什麼東西能讀這存儲器記錄的設備?」

店員一指對面牆上,一塊老式的小屏幕設備固定在那裡。

男人的醫械記錄長如天書,她試著翻閱,零散的看到下面這些數字:器官替換率92%,器官硬體化57%——看起來也是這個樣子;神經自主率6%。數據日期是一年多以前。9月被收容所接收,1月30日,更換了心臟濕件,12月2日,自主神經激活,失敗;12月3日,自住神經激活,失敗。記錄一直循環,然後到了1月的一天,記錄變成亂碼,戛然而止。女人瞅著那幾個她不能理解數字看了半天。

店員回來了。「你是上次楊家寨的人嗎?」

女人搖搖頭。

「如果有……」店員找了個詞,「如果有零件需要出手,可以直接來找我。」

「神經自主率要是百分之十,代表了什麼?」女人問。

夜車回程路上,女人反覆想著店員的解釋:「自主率就是你自己的神經自主產生電訊號的比例,百分之十代表有這麼多神經元是根據頭腦自有信息在運作。這很低了,神經這種東西很容易依附『他人』的。」

女人想著,在長途車站的棚子里等了半宿,等月亮升起來,自己沿著黑漆漆的道邊走,等到雲邊擦亮才聽到拖拉機的聲音。雖然不同路,但是她知道從另一個方向翻過山樑沿著山脊向南就是那面梯田,她要儘快回去。

進山的小路沒走多遠,很快變成一溜需要仔細辯識,比周圍稍微低矮的野草叢,山窩裡日出晚,露水浸透的褲子冷冰冰纏在她腿上。找不到路的地方,她要四肢並用的爬上高坡去觀察。

當背後的山樑已經染紅,山坳里因為反差反而覺得更昏暗。她趕路趕到幾座山樑交橫的「路口」。此時兩個影子一前一後穿過那片平地。前面人矮小,後面人高大笨拙,亦步亦趨歪歪扭扭地跟著。靠著梯田上觀望幹活的眼力,她分辨出大個不是人形,矮個圍著黑頭巾。

她喊著「等等」,趟著土石追上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人要是帶回他男人的黑臉膛漢子,他也能一定也能修理好他。

她拚命追到路口當間,卻看不見兩人蹤影。她俯身找,奇怪的是草里的痕迹也沒有。草上蟲子沾著露水,正好太陽這時剛剛照下來照亮它們。她尋跡半天,只見遠處一隻野豬在土坡上探出身子旁若無人地張望。

女人越發覺得沒時間耽擱。迎著晃眼的太陽翻過山樑,磨破了腳,扯破了鞋,終於日頭豎直前隔著山窩,望見了黑傢伙還一動不動卧在梯田最上面的地里。女人小跑起來,四肢著地往上爬進山頭一片原始青松林,踩著鬆軟的松枝,擺頭甩開蔭蔽處的蚊蟲。爬坡到頂轉而便是陡峭得需要側躺在著往下爬的土坡,塵土飛揚地和土石一起向下滑。

「我回來啦,回來啦!」她一路喊著,跑到近前把電池和營養盒往亮燈匣子裡面推,拔了又推,每次都把按鈕按一遍,每次都在殼上和灰皮上把手拍得生疼。

「醒醒,醒醒,太陽都曬到背嘍。」

她脫口而出,然後才覺得這句話許多年沒再用過。她一下子想起許多數落她男人的話,這時全用上,可他卻依然像地里石頭一樣趴著。

「你個不爭氣的,給你花了錢你自己先趴下了。」

累,困,大口喘氣,女人更用力捶他。

「什麼自主率,我看就是魂兒,沒有了就是石頭、就是牲口,吆喝著才能幹活。你不是機器嗎,你怎麼現在比牲口都不如了。你這些年就混成這樣的模樣。好不容易剛填滿的水插完苗,你就又歇嘍。」

女人話到急處又站起身拍打他,急出了眼淚。從下面山谷嗡嗡飛來蟲子,落進地里。機器身後有人踩在泥上,發出踩踏泥水的響動。女人閃過身,黑頭巾的漢子已經站在幾步外。女人第一次看清是個老漢,皺紋在臉上打轉著排布。

「讓他幹活嘞?」

老漢腳上穿著普通人家的鞋,踩著鬆軟粘稠的土。女人認出趕屍匠。

「他昨天陷到泥里,說沒電沒營養,我剛給他買回來,可我不知道怎麼裝上。你可要再救救他。」女人顧不上踩倒了苗,捧起零件趕緊遞過來。

「這都是你家的田地?」老漢不急,順著山坡望下去。

「都是寨里沒人要的田,荒了好多年。」

「種地苦啊,養梯田更苦。你是把他當成耕田的機器了?」老漢問她。

「我也不知怎麼待他,我也不敢告訴村長。只能遠遠地種地了」

「外面賺錢的方法多,你要有個他這機器,我告訴你,能有不少賺錢的手段。」

「求求你再修理好他,他能種地就好。」女人懇求道。

他們腳邊土裡鑽出蟲子。

「外面生活舒服多了。我給你出個主意,他是挖過天上礦的,讓他作軌道採礦機器,把他租出去,讓大城市的人把他送到天上,每年天上石頭多收成好,就算種地也要比你這一山坡的地球上長出來的糧食值錢多了。那樣,你就可以住到大城市裡,買更多這樣的機器,再租出去,這樣可以衣食無憂了。你還住在這裡做什麼。」

女人覺得他是故意拖延,急了說:

「我只是一個寨里土人,哪懂得外面事情,我不去。我們就懂土地、牲口、漚肥、施肥,要我去外面做什麼,我們兩個要能種出糧食,我就知足了。」

「你只把當做牲口了?」

「他這回來也只配做牲口。」

老漢笑了。「你的神經也真夠頑固的。我幫趕回來的人,可有人直接賣了好價錢呢。」

「那怎麼成,就算裡面只有一根他過去的神經了,他過去也是我男人。」

老漢道:「要是一根神經都不剩了呢。」

女人一時無法作答。

「那也請您讓他動起來。」女人咬著自己嘴唇,「好歹動起來,讓這沒良心的東西有點用處,我也有個念想。」

很多蟲已經爬到機器身上。

「我收錢時我就想看看你們抱著多少真實的希望。我會弄醒他,過去有人聽了我的話跑出去,現在是死是活我要把他們帶回來有個交代。」

然後,似乎是突然間機器就站了起來。一天一夜水已干,他把把腿從土裡抽了出來。抖落了身上蟲子。

「燃料正常,神經營養正常。」

他一邊報告一邊左顧右盼。

「一號田失水,禾苗有危險。」

「那些蟲子是你的?」女人說,「這是傳說中的下蠱嗎?」

老漢沙沙地笑了。「要說神經是可以豢養編織的蟲,這不能算錯。」

「那他重新活了嗎?」

機器繼續檢測著,念完最後一句:「……自主神經啟動,失敗。」

老漢走過去。那個機器端詳著他。

「您的歲數需要一次徹底保養了,尤其要讓腦子永葆青春,我可以介紹給你最好太空療養院。」

老漢拍了拍機器,「剛才給了你一些新的神經,你可以過些新生活了。」

說得像是對孩子一樣語重心長。

「他還能活嗎?」女人問他。

「也許,新環境,新的命令,會讓神經生根。」

「去挑水吧,地都快乾了。」女人給他下了命令。

機器又恢復了敏捷,很快便看不見了。

「那他是回不來了?」

老漢又笑了。

「沒有什麼是真正回來的。我每天從無數的角度觀察這座山,山林每天都不一樣。你的男人,你自己慢慢塑造吧。」

老漢說著已經轉身了,女人都忘了感謝一兩句。

老漢回頭道:「可能會有人來找你的,你儘管說這是你男人。他們不能不認。至於我,你說見過我也沒關係,他們找不到的。」

田裡蟲子已經四散而開。女人回頭,老漢這時已經走上陡坡。

「這牲口要是再犯毛病呢,您來不來?」

「我自然會知道。」老漢回了一聲,然後消失在松林里。

四月底的山坡上,梯田裡禾苗已經高過小腿,很多年來女人從未見過種得這麼整齊的梯田。鄉里沸沸揚揚來人檢查的事情一點沒進到女人心裡,她想的是如何處理肥料比例。此刻他正檢查補種著禾苗,梯田邊留了點旱地也已經種上了辣椒和生薑。他機器也在檢查,只是比她快很多,這時已經檢查完下面各層爬了回來。

「有沒有看清每棵苗的樣子,長了多少都記下來了嗎?」

「577已經用1211號代替。」

機器背後,延伸到山側的田埂上,一片黃綠色背景上一個黑衣服的人沿著田埂走過來。

「快走快走,去水壩打水,不到晚上不要回來。」

女人心裡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

「不要動,都站住。」來人隔空高喊。

女人更急促的命令:「快去那邊。」

可是另一個黑衣人已經站到他們頭上的一層梯田沿上朝下喊:「別動,都別動。」他們手上都攥著黑色的東西。機器人已經不知道該聽誰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

「看起來你知道我們要問你什麼?」田埂上的來人邊走邊問。「先讓那台機器停下來,站到那邊樹下切到待機模式。」

女人悄聲命令機器。

「這機器是從哪來的?」

女人餘光里看見兩三個鄰居已經聞風而至,站在山坳對面梯田觀望。

女人莫名硬氣起來:「他就是我們這的,他是我男人。不信你們去查。」

黑衣人撇了撇嘴,似乎為省了他們時間而高興。

「那個人在哪,是他把這機器帶給你的吧。」

「我男人是自己回來的。他想回老家種地了。」

站在上面那個人半嘲笑地說騙人。

「你誤會了,」黑衣人職業又和善的解釋,「事實是這樣,你先生去年回到地球後遭遇了一些不幸,他因為神經元件介入太多,自主意識解離,心理大夫說是人格消失。我不能說您先生死了,但我要說他意識已經消失了。本來收容所還會繼續治療他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個闖入者帶著一窩蟲子,破壞了收容所的監控,帶走了你先生。那個闖入者很危險,對你先生也是,他原本是你們這裡的人,發明過很多控制神經技術,靠著蟲子就能控制你的,你們都要提防。如果你見過一定要與我們配合。」

「我沒見過。要是我們的族人,也不會對我下手。」女人回答。

黑衣人感覺有點無奈:「他常出沒在這片林子里。」

「我在林子里只見過蟲子和動物。」

「好吧,也許數據不會說謊。請你命令那機器,或說您自稱的先生,不要反抗數據檢查。」

女人攔住他。「你們那樣會破壞他的神經的。」

「我們對他那點神經里存留的數據不感興趣。」

女人纏住那人,餘光卻看見另一個人已經從非常高的田埂跳下來。她加下泥一軟,被推倒在水裡。

黑衣人掏出不知什麼武器,兩人掩護著接近機器。那機器像溫順的牲口般觀察他們。

「我們這裡有最好的水稻,地球原汁水稻。」

兩個黑衣人絲毫不關心他說什麼,一人抽出數據線插到機器上。

很奇怪,他先是高興,接著又驚愕。兩人開始竊竊私語。接著黑衣人又氣勢洶洶地過來拉起他。「你見到進禮時,他是人嗎?他看著是一個人嗎?」

女人頑固地否認他們,雖然她知道他們可能已經看到了見面的記錄。女人只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氣急敗壞。

「數據鏈路上漫山遍野都是他,」另個黑衣人喊道,「不知道是哪個目標……」

「看來他是徹底不想跟我們合作了……」兩個人左顧右盼嘀嘀咕咕。

女人對著他們喊:「你們還有啥事情沒,我們可要幹活嘍。」

兩個男人沒有收穫,尋著高坡往山頂松林去了。

女人一轉身望向村民們,看到看熱鬧的人更多了。

「以後就讓他們羨慕去吧。我男人再不是好吃懶做的那一個,我們兩人能種一山坡的地。」她轉身便向機器喊,「幹起來嘍。」

機器聽了站起身,繼續他的活。女人也忙起來,走在水塘里驚起蟾蜍,卻也不多跳開,爬在她腳邊。不多時上層田埂上跑過兔子,跑兩步停步看看她。女人直起腰,看著她的機器和山中草木走獸為伍,時間一長說不定他也能找回一兩分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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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世界變化得越快,它與不變的山村碰撞時,反差就越強烈。這是一篇少見的鄉村題材的科幻小說,以一個底層女子的有限視角,她所堅持的執念和選擇,讓我們了解到了未來的技術與社會變遷,對於更廣闊的人群生活和命運的影響。

——責編 宇鐳

責編 |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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