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賞薦讀:故鄉那些事兒
錦書萬里憑誰寄?過盡飛鴻矣。柔腸已斷淚難收,總為相思不上最高樓。夢中應識歸來路,夢也了無懼。十年往事已模糊,轉悔今朝兮薄不如無。
——琦君《虞美人》
「你要不要去那邊(我家)?我看今年就別去了,你一個人過去什麼都沒有,這邊家裡人也多,也好過年。」姨夫關切的問我。
「我看就別去了,姐替你做主,你一個人去,姐不放心。」
其實從做好回家的那一刻,我早已想好了怎麼處理這件事,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要去。不為別的,就為給已故的父母燒些紙錢。我這些年欠他們的太多太多了,如今我明白了,他們卻早已不在了。
今年我卻開了一個例外,不是大年二十九而是正月初三去的,從姐家出發,步行大約兩小時。
「我送你吧。」姐夫說。
「不用了,這幾天你很忙,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反正也不遠。」
晌午時分,我到了闊別三年多的故鄉,還是那座蕭索的荒村,只是不是我記憶中原來的樣子了,變的我熟悉又陌生了。
按照慣例來說,我應該先去自己家,有空才會去別人家,這次是個例外,我沒先去二伯家,而是去了大哥哥家,沒有人約我來,而是我主動去找他們的,因為離「我家」頗近的緣故。
二侄兒陪我到二哥、三哥家裡坐了一會,轉完我獨自去了二伯家,在去二伯家的途中,幾個年輕人瞟來陌生、訝異的眼神,彷彿我是十七世紀的人,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你,如同老鼠肥碩的尾巴令人作惡。見面只是敘舊,最後我到了自家門前,一把銹跡斑斑的鎖,破舊的木門,都毫無生氣,彷彿隨著父親去世的那一刻,它們也隨他去了。滿院狼藉,雜草叢生,幾隻蛛網映入眼帘,蜘蛛不知早已逃到那裡去了,院子後面有兩棵老槐樹,我常聽父親提起過,是祖母親手植的,我望了它那乾癟的虯枝,枝條上陳年的樹葉有些還未退去,在風中嗚嗚作響。
父親未逝時,他早已迎著出來了,那時他最大的喜悅是盼著一家「團聚」,飯已經做好,三個人圍著桌子,一面吃飯,一面高談闊論,而父親問的最多的,是我們在外面有沒有受委屈,錢夠不夠花,從來都隻字未提過自己。
有一日我從鎮上回家,遠遠的聽到有人在吵架,走近時,才知道是父親和鄰居,關於雞毛蒜皮的事,看見我就不罵了,口中嘀咕著什麼,聽不清楚。要不是這次我聽到了,他准不會告訴我的。
起初,只是偶爾吵吵,後來趁我和我姐在外地,就經常打,他一個人打不過癮,便叫上他女人一起。
房間里的陳設大置變了樣,幾張古老的八仙桌,書桌里放著父親生前最喜歡看的《毛澤東選集》、《三字經》等,佛教方面的書俱多,大多都是手抄本,現已散佚了,屋子的正中間掛著一個大匾,上面題著四個大字「孤育高功」,匾的四周都是用竹子做的,很是精緻。「民國十三年」陝西的一個縣長題的。
論起這個匾的來歷,還得從曾祖母說起,當時曾祖母很年輕,只有二十幾歲,曾祖父離世的早,很早就守了寡,街坊鄰居勸她改嫁,她死活都不肯答應,也許多半是因為,我祖父只有一歲半的緣故吧,值得慶幸的是他長大後很爭氣,方圓幾十里的土地都是「我家」名下的。雖不說是很富有,卻從沒為生存發愁過。為了報答祖母的養育之恩,立了此匾,以示「後人」。
父親下葬十天後,親戚都回去了,姐也去了現在她該去的地方,晚上大哥哥在陪我,他提及到這個匾。
「這個匾還是先人留下的,不如把它賣了,估計現在還值好多錢,錢到時平分。」
「你知道歲(小)爸爸的銀元在那裡放著嗎?你姐看病的時候我都去了,沒花一分錢。」
我什麼也沒說,只覺得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
最令他念念不忘的還是銀元之類的事,約莫這樣問著有些不妥,繼而又把話題轉向了我,他嘆了口氣,點了支老旱煙,依著牆頭吸了起來,夜襯托著他的臉,伴著指尖微弱的火光一閃一閃,我看不清他神情。
大哥是我大伯的大兒子,弟兄三個,還有兩個姐。
祖父育有三兒一女,我父親排行最小,大伯在我懂事以後就去世了。我印象中最深的是他每天拿一個陽角鏟,慢悠悠的趕著一群羊兒爬上了高高的山坡,任由羊兒啃食,繼而就去廟裡面打掃衛生了。聽姑姑說她是三輩人當中唯一的一個女兒,這使得祖父更加倍疼惜,結婚那天送去了好多瑪瑙、銀元,因為這事後來還鬧過,大伯把上房上面的瓦片一打一打摞起來,後來祖父沒法,只好給他了些銀元,後來這事便不了了之了;二伯更沒什麼印象,後來不是父親的離去我不知道還有一個他,再後來我一個人輾轉去到湖北求學,再很少見他了。
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年秋天,我和姐夫兩個人張羅完父親的祭日,沒多久就要遠赴湖北了,我匆匆忙忙跑去看他,剛動完手術沒多久,需靜養一段時間,微側著身子,好像是睡著了,那麼安靜,我不忍心去打擾他。
二嬸忙喊:「xx你回來了?」他以為在說他,他嗯了一聲,想要坐起來,我跑過去扶他躺下。
「你二噠(方言和爸爸意思接近)這次動手術花了好多錢,要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這日子該怎麼過。」
「肯定會好的,他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我安慰道。
午後的時光似乎有點短暫,一會兒就到了下午,我道了別,二嬸來送我:「你家好著了,不像我家兩個不孝的孩子還在內蒙,來沒幾天就走了,說是工作很忙。」
「現在一走肯定到過年了,過年了來不?」
「還是不要來了,來也沒地方去,你那個家沒法住人了。」她自言自語道。
我哽咽著沒了話說,示意她快回去,「我也要走了,今晚要趕到那邊去了,(我姐家裡)明天下午兩點多的火車。」
我記得父親生前給我說過你祖父去世後,家境每況愈下,尤其是你祖母去世後還不到一百天,他生了一場大病,連床都下不來,這時你二嬸吵著和他分家,每天晚上她都把尿倒在走路的過道里,為了分家她什麼招數都使出來了,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你媽媽姊妹六個,事先沒見過,你舅舅家把最沒本事的你媽給我送來了,就這樣我和你媽一直關係不好,婚後兩年,姐出生了,又過了兩年,你來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對於你們的到來,我覺得是上天給我最好的禮物。
「你知道嗎?你還有一個姐,在十二歲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死去,別人都說我沒好好醫治,是怕花錢;你祖父留給我的錢基本上花完了,現存的那些銀元是我做苦工賺的,而且還是假幣,為了能治好你姐的病我到處借錢,可還是無能為力,我眼著我的孩子,一轉眼就沒了。」說到這裡我看到父親老淚縱橫,我抱住父親失聲痛哭了起來,我從沒看見父親哭過,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他哭泣,也是我見他最後一次哭泣。
對於母親我沒什麼特深的印象,只記得秋天,母親生活都很難自理了,她一個人住在偌大的上房裡,當時不知道是幾點,母親說她很餓,要姐給她去做些飯,由於太晚了,姐沒去做,第二天清晨,母親就離我們而去了,沒有一絲餘溫,那時我還小,只有五六歲。
再有印象時,她已躺在冰冷的靈柩里,削瘦的臉龐,沒有一絲血色,伯父說合上吧。
我立在屋後不敢多想,匆忙取了些紙錢,從鄰居家「討」了些水,來到父母親的墳前,化過紙,幾株枯色的野草隨風飄搖,寒風無語。
去完父母親的墳前,我待在二伯家,等侄兒他們過來。
半小時後侄兒們過來了,在門口喚,我們忙起身,那坡咀底下的六戶也都收拾好了,遇到同輩分的哥哥們,他們問我:
「xx,你現在在哪呢,什麼工作?」
「武漢,會計。」我從口中擠出幾個很僵硬的字。
和我同齡的侄兒大都疏遠了,他們「前程似錦」早已不同往日了。
按照故鄉的習俗,故人也是要過年的,據說他們收入的最大份額,來自世間親人燒的紙錢。大年晚上要把「先人」(已故的親人)接回家,這夜,大多數人要陪先人直到天明,俗稱守夜,以示尊重。正月初三要送回去,這已延續了多久,我已無從考究了,這期間,關係略近的親人們,要互相串門燒香,大年初一是拜年,早上還沒有吃飯,早早地穿著父母備好的新衣裳,三五之人相邀一起,去給年長些的親屬們去拜年,不去其它的地方,只限於本村,限於同族們。有核桃、糖果、瓜子,大家互相炫耀著,這也許是小時候喜歡過年的緣故吧?
接完先人已是晚上時分了,村裡一群十幾歲的少年早已把鑼鼓敲得滿天響。彩燈稀稀疏疏,依稀可辨的清是誰家,像瞌睡人的眼,沒精打採的。再過幾天,故鄉的社火也快開始了,而我最喜歡看的要算舞獅了。
「xx,你是到大莊裡去了還是?」一個要好的哥哥問道。
周圍人把目光齊聚到我的臉上,此時我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終於有人肯問我了,我不禁悲涼起來……
我無由得想起了父親去世前的情景,我上學沒多久,父親不顧學校的說勸,要我從千里之外的湖北回到故鄉來,幾經波折後,學校同意我去了。
回到故鄉已是季秋的晚上了,夜幕垂了下來,但隱約間可看到屋後的炊煙,感覺是那麼的親切。見到父親,他耷拉著臉,表情很木訥,似乎以前的喜悅都束之高閣了。
我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晚上我決定叫姐回來,叫她來陪陪父親,他一個人實在是太苦了。
姐的到來使他歡愉了幾分,我心中暗暗高興,平日里他很少和我說話,尤其是這次。怕我識破他心靈最深處的荒涼。
父親以前沒什麼病,風濕也只是後來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他手抖的這麼厲害。晚上我們商議好,第二天帶他去市裡最好的醫院去檢查。
那一夜他沒怎麼合眼,不知是在想他的歸處,還是他的離去給我們帶來多大的影響?姐叫我快點起來,第二天六點多鐘,父親從房間里出去了,我以為他去上廁所了就沒怎麼在意,姐看見他時,已躺在地上,我不敢想像眼前這般模樣的竟是我年邁的父親,渾身抽搐著,刺鼻的農藥味嗆的我喘不過氣來,姐因突如其來的恐懼大哭起來。
我慌慌張張的跑去叫醫生,醫生見此情景說
「往醫院裡送,他也沒辦法。」
姐叫好了車,不知哪來的力氣,我一口氣把父親抱上了車,也許是他太輕了。
「你看還能來的及否?到鄉鎮衛生院還要半個多小時呢。」司機說。
醫生掀開破舊的被子,父親哆嗦著,浮腫的臉龐,他熟練地試了下父親微弱的呼吸,說道:「據他以往的經驗判斷,快不行了,趕緊往屋裡抬。」
沒過多久,父親去世了,父親去世後,天下了一場雷雨,老天也在為他流淚吧,雷雨籠罩了破舊的小屋,九月的天氣,在北方實屬罕見,我站在雨中任憑風雨蹂躪。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到嘴角,澀澀的。
裝父親的棺材是縣城買的,當時我走訪了村裡有車的人家,他們不願去拉,怕倒霉運,唯獨有一個人願意去拉,我甚是感激,後來給他運費時他怎麼也不收。他說:「你趕緊去忙你的吧,還有很多事情要你去處理了。」
入殮的那一天,註定是我和他見的最後一面,青布長衫,發黃的手指,右眼角一個黑痣、兩鬢斑白的頭髮,我發現我是許久沒這樣認真看他了,我大滴的淚涌了出來,灑在父親的靈柩上,我想不知我上輩子做了什麼錯事,老天竟要這樣懲罰我。也許是老天看著他太苦了才招呼他回去了,也許這樣對他來說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我從沒想過父親和我,竟以這樣的畫面定格,我希望這一天永遠都不要到來,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父親走了,我不知道在故鄉有誰還會真正像父親那樣惦念我呢?
「底下去了。」我低聲道。
吃完飯已是八點鐘了,各大頻道里幾乎放著相同的電視節目,我已無心思再去觀摩了。
「其他親房轉到了沒?」哥問我。
「沒有。」
他吩咐大侄兒陪我一一轉一下。
過年除了敘舊、打牌,對於一個在鄉下住慣了的我來說並不陌生。十點多,阿偉建議去他家打撲克,於是隨同去了,雖然我跟著他們去了,但我心靈仍在想故鄉的山水人情。子時,夜漸漸靜了下來,吞吐了世間忙碌行走的世人,於是,跟著侄兒們回去。月亮西斜了,天空中幾點的疏星顯的有點落寞。
躺在炕上,很晚才入了夢,夢到了很多關於以前的事,夢到了年邁的父母,站在月台相互述說著離別後的相思,不管我怎麼努力地喊,始終也喊不醒他們,我放聲大哭想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們卻視而不見,彷彿形同陌路;我夢見了那個秋天,那個秋天的雷雨,雷雨籠罩了破舊的老屋,而雨帶走了思念、悲涼、也帶走了秋天的最後一個懷念,我知道我在走我自己的路,故鄉的山水離我愈來愈遠了,東方的啟明星也漸漸升起來了,而我該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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