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魯：蘆花如雪雁聲寒
有一些日本散文家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首小詩、一首俳句、一首小令。例如秋田雨雀、德富蘆花、清少納言、松尾芭蕉、小泉八雲……
當然，還有永井荷風。
永井荷風是日本現代唯美派作家的代表。他的抒情體小說《雨瀟瀟》我一直沒有找到中文譯本，可謂心儀已久。近來從《讀書》雜誌上看到周朝暉先生翻譯的一小段文字，真是如嘗禁臠。
「久雨未歇，輕寒催發腹痛。入夜有風，吹燈後難以入夢……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這是小杜膾炙人口的詩句。我不禁也想起杜荀鶴的詩句來：半夜燈前十年事，一時和雨到心頭。雨打書窗，流瀉屋檐，濺在樹梢，灑在竹叢時，那聲響撥人心弦，抵得上風刮喬木的呼號、水落溪澗的嗚咽。風聲激越，水聲號慟，雨聲，非悲亦非嘆，只是像在低聲訴說著什麼。人情千古不變也，孤夜枕上，聞此誰不起愁思？更何況病卧床榻。雨經過三日，必然引發腹痛。真可謂斷腸之思起欹……」
文字里既有日本文學的「物哀」情調，和清少納言、松尾芭蕉、小泉八雲等一脈相承，又有中國古典抒情詩詞的意境。
日本近代文人的生活甚講情調。荷風散文里有一篇《雨聲會記》，記錄的是一群文學同好在季春四月天里，「於舊柳橋常盤酒樓復又召集雨聲會」的一場燕集。「聽雨話今昔，春宵月朦朧」。如此優雅的文學情趣，中國文人們有過，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了。
「陰霾無風，自打富士山風狂吹之日起，寒冷更加浸入肌膚，守著被爐，下腹陣陣隱痛。這樣的日子持續一天兩天，到了某日臨近傍晚時分，等待很久的小雪既不顯眼也不出聲地下起來。於是，踏在街巷溝板上的木屐變成了小跑。聽到了女人們的叫聲：『下雪了！』外頭馬路上的賣豆腐的粗聲粗氣的吆喝也驟然變得遙遠而微弱了……」
這是他的散文《雪日》的開頭。他大約從小就與腹痛、胃痛等疾病相糾纏，一生都沒有離開過草藥，所以，文字里總是散發著草藥的清芬和苦味。
他的《斷腸亭雜稿》里，有一篇長篇札記《箭尾草》。箭尾草，俗稱「藥到病除草」，又叫「御輿草」，夏季開花，淡如紅梅，花後結莢，熟時爆裂。荷風喜歡用這種草藥煎湯，既當葯吃，又當茶喝。其中的甘苦滋味，估計唯有荷風自己知道。
《箭尾草》是他「一邊回憶往事，一邊談及自身的一些老毛病」的自述。其中第十六節是這樣寫的：「昨天一切都值得懷念。為什麼一定要追究事情的是非，探明彼此的過錯呢？青春實乃一夢。老而夢醒，多一種回憶，多一分安慰，應該說，活得有價值。步叩石橋，五十年平安度過，只能說還算不錯。一旦失足，陷落於急流之中，只能奮力前游。要到達彼岸，如果水流湍急也不能很快通過，或順流漂泊，或攀岩角小憩，然後慢慢尋找捷徑。這些都是那些平安渡過石橋的人無從知道的。我自己有著滿心的故事。」
這是陳德文先生的譯筆，顯然是另一種文字風格了。但是「永井荷風式」的淡泊與閑靜，仍然歷歷可感。
永井荷風從 1917年開始寫日記，取名「斷腸亭日記」。
我們不妨也來欣賞幾節。且看 1923年秋天的幾則日記：
「9月 2日。昨夜與長十郎共於庭上眺望明月以待拂曉。長十郎不久扶老母去赤坂一棵樹權十郎家。余小睡後過冰川訪權十郎，款以夕餉。九時頃歸家，露宿樹下。」這則日記頗有點蘇軾《記承天寺夜遊》的味道。
「9月 12日。庭中胡枝子花初開。 」
「9月 19日。旦暮新寒脈脈。胡枝子花盛開。紅蜀葵花漸盡。蟲聲唧唧。閉庭已無災後凄慘之氣味。讀《湖山樓詩抄》。」
「9月 21日。午後酒井晴次來談。夜雨霏霏。 」
「9月 22日。雨後風俄冷，如十月末。恐感冒而著冬裝。月出清朗。 」
這些日記或述自然物候，或記日常瑣事，偶爾也會寫到彼時彼地的風尚轉移和風雲變幻，卻都雋永雅緻，是優美的散文小品。如今，他的日記已成為日本「日記文學」的翹楚和代表作。
再來看荷風散文的一些收束 ,是多麼漂亮、有味和餘音裊裊：
「今秋不可思議的是，免於災禍的我家的庭院早早來了冬的消息。擱筆偶爾看看窗外，半庭斜陽之中熟透的梔子花紅欲燃，正等待著人來採摘。」這是《十日菊》的結尾。
「四周早已是黑夜。樹林暗了，天空暗了，池水暗了。我仍然沒有離開長椅，一直眺望著林子里在電燈照耀下頻頻飛散的樹葉。」這是《落葉》的收束。
《蟲聲》也是他的一篇十分優美、細膩的抒情散文，描述了自己一生所聆聽到的一些難忘的昆蟲的歌聲，也由蟲聲聯想到了人生的短促與悲苦。它的結尾一段是這麼寫的：「九月十三的月亮漸漸缺虧，暗夜在繼續，人們已經穿起了夾衣。雨夜，遊人在火盆里生著火，已經是冬天了。生存到今天的蟋蟀，唱出了一年裡最後的歌。這時，西風吹落了樹葉，石款冬比菊花開得早，茶花流溢著芳香。」
君今乘鶴去，富士雪皚皚。「我想著我的不可預測的將來，我也有一顆軟弱的不可靠的心。我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石垣上，哭了。四周早已是黑夜。」一代優雅浪漫的文人就這樣漸漸遠去，那些白雪般純潔的柔情，也隨著靜美的雪夜的消逝而消融。
蘆花如雪雁聲寒。唯願習習荷風，永在世間吹拂。
2013年初春
《蘆花如雪雁聲寒》是著名作家徐魯的一部散文選，收錄了他從2013年至今發表於各大文學報刊以及私家珍藏的散文新作。全書分為「杏花春雨」「故國山河」「雪泥鴻爪」「柳色秋風」四輯，用優美的散文文字去「發現」、傳達作家的思想、旅程、生活等真實的生活，表達「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靈的美」，是一本「真實」而美好的散文集。
TAG:首陽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