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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他們是窮途末路的人,但我更願意寫他們的生龍活虎

青年作家王占黑出生於浙江嘉興,現已出版小說集《空響炮》與《街道英雄》,去年憑藉小說集《空響炮》獲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本文選自她在「一席」的演講。

王占黑的寫作聚焦於老街道,也可以叫老小區、老公房,或者棚戶區、工人新村。這裡的人並不引人注意,而他們都很重要。王占黑說:「我覺得我的寫作真的沒有什麼太大的內涵,我也不懂歷史,我也不擅長內心的解剖跟抽象的思考,我可能是老王手下的一支筆,去寫下我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個世界。」

這裡面已有非凡的意義。

本條經一席(ID:yixiclub)授權轉載

王占黑丨文

大家好,我叫王占黑,今年 27 歲,我是浙江嘉興人。可能大家不太聽過我,簡單介紹一下,我今年出了兩本新書,一本叫《空響炮》,還有一本叫《街道江湖》。其實它們是同一個系列,來自於我最早的一個寫作計劃,叫街道英雄。

街道這個概念基本上概括了我所寫的一個固定空間,你可以叫它老小區、老公房,或者是棚戶區、工人新村。就這個題材,我在過去的四五年當中大概寫了 30 萬字,目前還在繼續。

我的一些朋友知道我出書之後很激動地買來看,看完之後他們給我的反饋是,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怎麼寫出來像50歲老頭子一樣。後來他們中有一些人很好心,在大街上看到一些場景會拍照片發給我,比如說這種,街頭老頭的聚眾談話,

街頭的剃頭匠,

還有非常屌的爺叔的在凝視你。

他們說的是抄送給「爺叔愛好者」。這個稱呼非常地奇怪,好像其他同齡小姑娘在瘋狂地囤積化妝品,而我在家裡瘋狂地囤積各路爺叔的照片和故事,非常變態。

但是說回來,這確實是我最常面對的一個提問:你年紀輕輕一個小姑娘,寫點什麼不好,寫點同齡人不行嗎,為什麼要一直寫中老年生活?

其實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結果,因為我從小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在我小的時候,這些人是叔叔阿姨,白天在廠里上班,晚上就回小區睡覺。等我長大了,他們自然就成了廣大中老年男女當中的一員。

有的人退休了積極地打第二份工,有的人在管第三代,有的人就忙著催婚和組織相親活動。還有的想得很通,他什麼也不管,就遛鳥、遛狗、打麻將,或者是跳跳廣場舞。

但是他們基本上都住在原來的地方,也就是老社區裡面。我作為一個90年代出生的獨生子女,和這些人是非常非常親近的,甚至可以說,我的成長和他們的衰老是同時發生的。

有兩句話,一句叫吃百家飯,還有一句叫東家進西家出,基本上描述的是我小時候的一個狀態。我爸上班的時候會帶我到車間里去,放在休息室,其他的叔叔阿姨會在休息期間輪流照看我。

我爸休息的時候會騎自行車帶我去各個朋友家裡面玩,他們大人打麻將,小孩就在旁邊玩泥玩蟲。如果餓了就去問牌桌上最大的贏家討一點錢買吃的,如果他們聊天或者吃飯,小孩就跟著瞎聊瞎吃。

我們甚至可以說在過去那個沒有社交網路的年代,大人和小孩反倒是共同度過彼此的周末時光的。他們大多數生活在一起,可能隔兩三條馬路,或者是就在一個小區裡面,彼此知根知底。

這些人後來大多數面對的問題是下崗。在我的小說當中有一個非常經典的短語,叫「男保女超」,字面意思很清楚,就是男的在傳達室當保安,女的到超市裡面去當收銀員。

這是下崗雙職工人到中年時的一個標準搭配,因為沒有什麼其他的崗位可以給予他們了。但也不是全部,有一些人很吃苦而且很幸運,所以他下崗之後會去做小本生意,或者野心大一點的南下經商,賺了錢很快就搬出小區,去到小高層電梯房裡。

但是這些房子又沒有老到要拆遷,所以空出來的房子就租給了新來的外地務工者,比如我。我現在在上海工作,我在上海只能租這些老公房,其實也不便宜。一走進去那個氣氛和格局,和我從小住的地方是一模一樣的,後來一打聽,確實是一個80年代的紡織工人宿舍。

我最初是把這些小說放在了豆瓣上,大家給我的反饋是「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的生活事件」。其實我很想說的是它絕對不是一個過去式,這種老社區現在還大面積地存在在城市當中,只是因為它比較低矮所以被忽略了。但如果你住在裡面仔細去觀察,會發現它們的內里是很豐富而且複雜的。

我因為對這樣的一個空間和群體非常地熟悉,又很感興趣,所以我就開始寫。最初的這個寫作計劃——街道英雄,其實在我高中的時候就有了。當時我寫了第一篇,關於一個看門人,然後我去念大學,就此擱淺。一直到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我重新把這個計劃翻出來,重寫了那個看門人的故事。

我發現不對,他應當是老了的,而且歷史也一直在提示我,他其實沒有我小時候想像得那麼傳奇英雄,所以沒必要美化他,我就決定用一種細緻的、真實的,另外的一個角度來切入這些人物。

但是我仍然保留了「英雄」這個稱謂,因為我覺得它可以有反英雄的意思在裡面。寫完第一個之後我開始收不住地寫非常多,從小區里的人到小區外面的街坊,一直到現在。

有朋友開玩笑說,占黑的小說有三個肉眼可見的特點,第一,她寫社區題材,第二,她使用吳語方言,第三,就是大家可以見到的,非常地攤化的名字,清一色都叫什麼什麼的故事。

如果你們去看書會發現名字被改掉了,因為可能大部分人覺得,這種非常老實巴交的土味名字並不能吸引讀者。

今天我站在這兒想跟大家分享一點小區里的人和事。首先看的是這個,大家平常有沒有注意過這些長方形?

這些長方形是晾衣桿,通常是朝南晾的,但是也不乏有一些人家覺得不夠晾,所以就在另外一個方向也開出了一個長方形。

就我觀察,這些長方形的晾衣桿有很多不同的材質,比如說不鏽鋼的,差一點的是鐵的,還有木製的、竹製的,像我家使用的是二次利用的鍍鋅自來水管。但是這些晾衣桿的功能是一樣的,就是和這些長竹竿一起搭配,來承接整個家庭所有的衣物。

你從底樓往上望的時候,會覺得空間像是被這些線條給切割了一樣,很好看,像裝置藝術。但是如果下雨天去看這些,你會吃到很多鐵鏽水。

因為我從小住在這樣一個環境當中,我的視野非常地狹窄,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我想當然地以為,全國人民的陽台上都有這樣的一個長方形的晾衣架。

後來我碰到了南方的朋友和北方的朋友,他們都告訴我,我們家沒有這個,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東西怎麼用。那時候我開始意識到它可能是只局限於一小撮城市裡面,我就在去很多新的地方的時候,留意觀察他們那裡的老式建築是怎麼晾衣的,發現確實這種長方形的晾衣桿比較廣泛地出現在江浙滬地區,而且是上世紀工人新村的遺產。

當我意識到它可能是特殊地區特殊時代留下的城市景觀的時候,我愈發開始認為這種晾衣桿應該是本地市民日常生活的一個絕好隱喻。

首先是他們對於生存空間和資源的慾望的延伸。因為我們這邊非常潮濕,而這些老式的小區通風采光都很差,逼得這些住民不得不想方設法去拓寬活動空間活動範圍。所以如果下了兩周的雨,突然之間出了一個大太陽,你會發現小區里所有的人都把衣服曬出來了,一個架子上能五根就五根,能十根就十根。

當然,人們還養成了一種對太陽的興奮感,就是俗稱的「蜀犬吠日」,吠到什麼地步呢,把自己的陽台晾滿之後不夠,他還要去晾別的地方,不晾就虧了。所以他選擇哪裡呢?比如說晾在電線杆上,

比如說晾在樹上,這棵樹像一個彈弓一樣。

大家看得清這個人是怎麼晾的嗎?我們放大看,他自己晾了一二三四五,不夠,還斜插了一根到別人那裡去。而且就我觀察下來,他絕對不是一次兩次,凡是出大太陽就往別人那裡去,我猜他應該是跟鄰居簽了戰略合作協議,而且是長期的。

還有一個隱喻是什麼呢,我認為是個體秘密的自我暴露,這種暴露看起來是主動的,其實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被動。因為太潮濕了,你不往外面晾的話明天穿什麼,後天穿什麼,所以在首要的生存需求面前,安全和隱私都不是問題了。

你的衣服是什麼牌子的、穿了多少年,你的內衣是什麼尺寸、什麼花紋的——顧不得了,先晾出去再說,所以家庭內部的秘密就通過晾衣桿跑到了室外。

而這種秘密的展示有時候可能是主動的,比如說它可以是一種炫富行為,有爺叔特別喜歡把自己的夢得嬌長袖和耐克球鞋曬出來,他大概是想跟大家說,你看,我兒子對我還是不錯的。

有的人是賣窮,他晾出來的都是破棉絮、有補丁的衣服,他其實也是在向小區里的一些小偷宣告,我家很窮的,你不要來找我家。

還有一些是信息的傳遞,比如說你看到有人家裡面有小孩的衣服,就知道他家有第三代了,而且願意放到爺爺奶奶家來住。還有比如說像我家,我家有一件校名服,大人特別喜歡拿出來晾,而且是這樣展開晾。因為什麼呢,校服上兩個字:復旦,覺得晾出去非常地有面子。

還有就是你可以去明著看當時的一個流行趨勢,比如說有一陣,應該是前幾年吧,陽台十有八九都在晾一種花紋:豹紋,那時候你就知道廣場舞阿姨們歡喜穿什麼衣服了。

有時候它是一種趣味跟陣地的展示,比如說上個月我家隔壁晾了一套利物浦球衣,那個時候正好是利物浦高價收購球員的時候,球迷臉上非常有光,是橫著走的。這位球迷就把這個晾出來,晾了一天,到晚上六點鐘都不收回去。

我的一個好朋友是阿森納的球迷,我說你要不要把你的也晾出來,他說不不不,我沒這個臉,我沒這個臉。所以這個時候我們就會發現大家正在主動地融入這樣一種陽台的展覽當中去。

這樣的一種社交模式經常被我寫在小說裡面,家庭內部的秘密是在努力遮掩的,可是他又不得不通過晾衣桿被傳遞到了一個公共空間,而且這些信息一旦進入了公共空間,它可以被流傳,可以被改編,也可以被戲謔,而這種社交和輿論周轉的方式幾乎都能用晾衣桿來解釋。

大家小時候有沒有看過一個動畫片,叫《我為歌狂》。我小時候看到這一集的時候興奮極了,這是女主角叢容家的房子。我非常地欣喜但是又很震驚:原來叢容跟我住的是一種房子,而且竟然這種晾衣桿也能夠畫到漫畫裡面去。

但是轉念一想,我覺得糟糕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在預告裡面看到葉峰在下一集是要來她家彈吉他表白唱歌的。大家有沒有想過,如果那一天是個大晴天,叢容媽媽剛好把叢容的內衣內褲通過這個晾衣桿曬出來了,本來是一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相見方式,可是如果他們中間隔著一根晾衣桿,誰敢抬頭看?

少女內衣的尊嚴和晾衣桿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對於成年人來說,他們完全沒有顧及到這些,甚至會把內衣內褲直接就晾在了很低的地方,地面上的行人走過的時候,頭部和短褲的底部是擦身而過的,你甚至感覺這個短褲它所具有的坦誠、霸道和性感。

接下來我講一個別的空間衍生品,晾衣桿是領空的,還有一個領土的,叫車棚。車棚有好幾種類型,有一種是一樓是車棚,二到六樓住人;有一種是一整棟樓都住人,對面一個大通鋪是集體車棚;還有一種就是這樣的,業主違章搭建的,但他們很團結地搭在了一起,因為這樣居委會管不了了。

而且大家非常有標識度地用不同的油漆來標識自己的空間領地。有時候你還會看到他在上面用筆寫了「禁止大小便」「在此處倒垃圾者全家死光光」,因為這是他的領地,不可以有任何人來侵佔的。

車棚表面上看來是停車的,其實並沒有,大家非常地會動腦筋,他們覺得反正二輪車也沒人在乎嘛,那我就把它停到外面來。然後我把車棚騰出來做什麼呢?可以有更多利用。

比如說這是最基本的操作,放雜物。

比如說給老人住,因為老人腿腳不方便,但是老小區里又不能裝電梯,那麼乾脆就放到底層,一個床、一個電視機就搞定了。

還有的就是給外來務工者,比如說這是給送奶工住的,因為確實這種車棚是最便宜的,三五百塊就能搞定了。

還有一種,如果你家有一個沿街的或者靠馬路的車棚,恭喜你,你發財了,你可以把它拿來自己開店,也可以拿它租給別人,每個月當「地主」收錢。所以很多老小區的一樓就變成了一個像地鐵的地下廣場一樣的商業區,什麼店都有,比如說早飯店、快餐店、水果店、蔬菜店、裁縫店,還有棋牌室、雜貨店,甚至還有以前有現在沒有的租碟屋和租書屋。

這一些商鋪裡面哪些是有工商營業執照的,哪些的工商營業執照是花兩百塊錢辦假證辦來的,又有哪些完全是三無的,你只要看城管大檢查的時候哪些店關門了過一陣再悄悄開出來,你就有數了。而且你會發現,城管管的那幾天,有營業執照的店臉上很有光,恨不得把營業執照就放在招牌門口給大家看:我這個是正規的,人家是野路子。

這些車棚基本上我都寫過,我想講幾個人。

可能大家都經歷過,小區里有一些老頭老太太特別喜歡撿垃圾,我想講的是我寫過的一個叫阿明的故事。阿明就是一個喜歡撿垃圾的老太太,她成天背著馬甲袋,跑到小區的各個垃圾桶裡面去翻尋硬板紙、可樂瓶,然後搜集起來去賣掉。

大家有沒有想過這些老人為什麼要撿垃圾,大部分人並不是缺錢,甚至有一些人是有退休工資的,他們只是一輩子節省慣了,見不得別人浪費。還有一些人就真的是跟風或者是想去打消一些時間,因為他畢竟看到別人去賺到了一點小錢。

阿明就是這樣一個人,阿明的兒子生了兒子之後,樓上的兩室一廳不夠住了,所以他就搬到了車棚裡面,然後開始撿垃圾。後來撿得非常瘋狂,以至於車棚里很臟很臭,就被鄰居投訴了,因為每個人都會走過那個地方。所以他的兒子就去罵她,禁止她撿。這個很能理解,因為這樣做的時候,小區的道德輿論會譴責你,認為是兒子不孝。

可是阿明還是會這麼做,因為她有一個兩面不是人的境地,兒媳會覺得她在家裡佔用資源白吃白喝,所以阿明堅持撿垃圾,到後來瘋瘋癲癲,有一次在三十幾度的天裡面中暑了,摔倒在垃圾桶裡面。

那個故事並不是以死來結尾的,最後是清潔工把她從垃圾桶里翻了出來,潑了一盆冷水,她醒過來了,第二天還是會繼續撿垃圾。很多人都不會死在小區裡面,他們只是照舊地活著。

在那個小說裡面,有一個情節是阿明撿垃圾從小區跑到了火車站,她看到一瓶飲料就放到包里。然後她看到了一個小孩,想到了自己的孫子,就很想給他喝,但是為了保險起見,她自己喝了一口,喝完之後就中毒了,因為是農藥。

這個情節是我從本地新聞上看來的,本地新聞之所以會報道,是因為這個老人被搶救之後沒有任何的親屬來接她,只能靠記者的力量來散播消息了,說明城市裡面確實有這樣子的一些老人。

還有一個老人也是很典型的。小區里有很多老人喜歡種地,大家肯定見過一些,他們年輕的時候忙慣了,老來閑不下來就想種地。我想講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老人,是我小說里的一個人物。他住在養老院里,然後就去周邊的廢棄樓盤種地,種完之後自產自銷效果很好,就有一批人跟他去種,他當上了生產小隊長非常地開心。

我寫這個故事是因為有一個那樣的老人,他除了種地賣錢之外,還喜歡做小生意,比如說元宵的時候賣賣湯圓,端午的時候賣賣粽子,到了中秋的時候,他就去外面批發蘇式月餅,拿到小區裡面來零裝地賣,進價四塊,賣出去五塊,賺一塊錢,多了就有煙酒補貼了。

有一天他碰到了一個年輕人,給了他一張一百塊,買了一筒月餅,他找了九十五塊。後來有人告訴他那張錢是假幣,他就糖尿病發,躺在床上了。周末的時候我去看他,他被子捂在臉上,不肯見人,也不想動,但他的桌上還放著那些月餅,有一筒是開著的。也就是說他為了節省錢,每天三餐都在吃那個月餅,但是他是有糖尿病的。

這個故事我完全沒有寫到小說裡面,我並不想把它當作素材,我只是寫了那個愛種地的老人剛開始開心地種,後來因為樓盤重建了,所以他的自留地被推土機連根剷除了。這是一個稍微有一點不開心的結尾,也跟死沒有關係。

接下來我講的是小區裡面有很多狗,人的小區也是狗的小區。它們通常沒有戶口,不打疫苗,也不吃狗糧,洗澡就去河裡,睡覺就在車棚里,養小孩就在樹叢裡面,白天喜歡追電瓶車,晚上會跟野狗野貓打架。也沒有名字,黑的就叫小黑,黃的就叫阿黃,有的叫不出,人們就會叫主人的名字,所以是一個大家都可以來玩的狗。

這些狗因為有時候不乖會被鄰居投訴,投訴了之後就會有城管來抓,城管和狗之間就會形成非常微妙的游擊關係。我想講的這個小黑,它非常愛憎分明,看到喜歡的電瓶車會送人家去上班,看到不喜歡的車會叫到把人家轟出去為止。

後來它就真的被投訴了,城管抓了好幾次沒抓到,真的抓到的時候放到收容所里,它竟然從籠子里鑽出來,而且原路返回了,第二天人們發現它還睡在自己的車棚里。

但是其實這隻小黑後來並沒有長大,它突然地消失了。很多狗的結局是這樣的,它們從小區的地盤到了外面馬路上會被套狗的人套去,套狗人的技術比城管好多了,很多狗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其實小區裡面還有很多人和狗一樣,都是突然間消失了。如果是搬家,他會喜大普奔告訴大家,但有一些人是生病住院了,或是不能自理去養老院了,還有一些是睡夢中就病逝了。這些人真的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區。

有時候我會想這些人越來越老,死的人也越來越多,小區也會越來越老,老到要拆遷的時候,這些地方的歷史可能就隨之消失了。如果幾十年之後有人再看到一個關於老小區的文本,他可能根本想像不出來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但是比這個更難過的是,即便是在這四五年當中,我曾經寫過的一些可愛的原型,他們都已經死了,就像那些晾衣桿一樣,它老了,銹了,被風吹掉了。

很多人問我,你怎麼就知道那麼多小區里的事情,你是居委會大媽嗎?我當然不是。我說這個是分地方的,如果你把我扔到陸家嘴、新天地,我可能真的搭不上話,借一塊錢都借不到;但是如果你把我放在菜市場、棋牌室,或者是批發一條街裡面,我可能真的會和大家聊上。

這個本事是老王教我的。老王是我爸,在我的小說裡面經常會出現老王和小王這樣的角色,基本上是我們倆。

老王是一個通俗意義上的失敗者,因為他不肯吃苦,又沒有決斷力,所以下崗之後一直打一些零工,然後就做了保安。但是他非常驕傲,他覺得我的同事都去當了保安,所以全城的大樓我都熟,非常非常地開心。

他不僅對全城的大樓熟悉,還熟悉小區里的每一個人以及小區里的每一隻狗,他還熟悉我的同學和家長。以前高中的時候,老王會送我去車站等公交,我在那邊吃早飯,他就會和旁邊其他的學生聊起來。有一個學生是隔壁班的,我跟她不熟,我爸跟她聊天,後來兩個人聊得很好,好到高中畢業之前他們還互留了電話號碼和QQ號。沒有別的意思,是很純潔的忘年交。

後來我去上海上大學了,那個女同學去東北上大學了,我爸和她還是經常地聊QQ,有時候甚至聊視頻。再後來我們就用微信了,他們倆加了微信之後就一直聊語音,聊得很開心。

有一個假期,我爸請那個女同學來我家吃飯,他非常喜歡讓我邀請我的同學來吃飯,因為他覺得自己做飯很好吃,這是確實的。但是那一次,那個女同學是作為他的朋友來我家吃飯的。當然那一頓飯之後,我和那個女同學也成為了好朋友。

反過來,我爸的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有一個人姓羅,他的綽號叫蘿蔔頭,他的兒子就叫小蘿蔔頭,因為綽號是可以代代相傳的。蘿蔔頭和我爸的相處方式很奇怪,他們是互罵的,見面了就開罵。

後來我爸生病了,照理說面對生病的人應該安慰他、疼惜他,可是蘿蔔頭來了還是會去懟他、攻擊他,一直罵到他有精氣神反過來懟為止,這是一種非常神奇但是又很有效的交往方式。

我以前寫過一個小說叫《麻將的故事》,裡面寫了一對當對班的保安,其實有一部分是借鑒了這兩個人的原型,因為他們後來就是保安的對班。

但是其實那個故事裡面還有一個原型,是我爸的另外一個保安同事,也是他的小學同學。他跑到醫院裡來看我爸,然後去上夜班,下班回家睡覺,起來上廁所心肌梗塞死掉了。一個正常人去看望一個癌症病人,結果正常人先死了,這個事情我想了之後我沒有告訴我爸,我覺得可能他會傷心。

我們說回蘿蔔頭,蘿蔔頭很喜歡抽煙,我爸因為生病不能抽煙,所以我爸說你去了上海之後,給他帶一點嘉興買不到的煙來。他規定了一種叫上海牌的香煙,其實這種煙很便宜,大概一百塊一條,但是因為它是紅雙喜裡面一種只有上海產的煙。我爸可能覺得這樣子會有一種出風頭的意思,所以他經常關照我,你要給蘿蔔頭買一條煙來。

然後我就會買,買了之後帶到蘿蔔頭家去做客,他會請我吃飯,因為他一直覺得他做飯比我爸好吃得多,我爸做的是垃圾。有時候他會給我一百塊錢,有時候我跟他說不用不用,我這個學期打工了,算我送你的,他也不會推辭。後來就在我吃完飯給完煙之後,送我兩瓶自己釀的葡萄酒,他嘴硬,他說一瓶是你的,一瓶是你媽的,沒有老王的份。

後來蘿蔔頭退休了,但他繼續工作,所以每個月有兩份工資,接著就消費升級了。他一天要吃三支巧樂滋,非常地奢侈,他還換了一種香煙,抽利群,紅雙喜太便宜了嘛。我爸就說既然抽利群的話,你就不要給他買了,買也買不起,不在我們的承受範圍內。我就說好。

然後我爸說,但是,如果你在婚禮上看到一些中華牌、熊貓牌,你可以拿來送給他。我就聽從了他的意見,所以我後來去婚禮上就會拿煙來,後來有一次我被我媽罵了,因為我一下子拿了三包中華,在一個桌上,我媽說你一個小姑娘拿那麼多煙回來,人家怎麼看你。我爸就說,這又沒關係的,桌上其他小姑娘不拿,我們小哥拿就沒問題,而且拿都拿了你又不能還回去,還回去還給誰呀。

所以那個煙就留著了,我把它放在了我爸病床的抽屜裡面。我爸說你放裡面一點,不要給護工看到,看到了不發不好意思的。這時候會發現我爸跟我媽的禮節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我好幾次把煙放進去,過幾天發現煙沒有了,旁邊多了幾罐蜜餞,我就知道蘿蔔頭來過了,我們是這樣子送禮的。

我最後一次往那個抽屜裡面放煙是在去年的十月份,我去一個好朋友的婚禮上,很節制地拿了一包中華,我放在那個抽屜里。我說蘿蔔頭什麼時候來呀,他說蘿蔔頭前幾天來過了,他家裡面也很忙,要過兩天再來。但是就沒有過兩天了。

後來,這包煙是由我從抽屜里拿出來放到書包里,在我爸的靈堂裡面把它交給了蘿蔔頭。他的手顫得很厲害,但也沒有什麼話講,他就叫了一聲乖囡,沒說什麼,騎上電瓶車走了,因為他要連補兩天的班才能休兩天,這樣他可以送我爸的最後一程。

一直到現在,我如果在一些活動當中看到名貴的香煙,還是會節制適時地拿一包放到我的抽屜里,然後等到去見他的時候給他。他現在過得很好,反正有兩份工資嘛。我爸的忘年交過得也很好,她是一個醫生,這個事情我爸是很驕傲的。

我覺得我爸沒有教我什麼太厲害的事情,無非就是坦誠待人、樂觀向上,以及怎麼燒菜,和一些生活小技巧,比如說腳上粘了狗屎怎麼樣完美地在草叢裡面揩掉。還有就是給我一雙眼睛,讓我去看小區里的人和事。

所以我覺得我的寫作真的沒有什麼太大的內涵,我也不懂歷史,我也不擅長內心的解剖跟抽象的思考,我可能是老王手下的一支筆,去寫下我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面有很多可愛的人,也有可愛又可恨的人,有人會覺得他們是小的,但我願意把他們看大了;有人會覺得他們是平凡的,我願意叫他們英雄;有人會說他們是歷史上一批走到窮途末路的人,但我願意寫他們的生龍活虎。

在我的新書裡面,我沒有太大的要求,我只提了一點,我說希望能讓我爸出出風頭,所以我就要求加了扉頁上這樣一句話,因為小時候很多書都會這樣寫,我就想說「獻給嘉濤大王」,因為嘉濤大王是他的微信名。

我是占黑小伙,他是嘉濤大王,謝謝。

文字來自王占黑於一席的演講

圖片王占黑拍攝

編輯阿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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