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藝錄丨淺談江弱水「古典詩中的現代性」中會通與隔閡(一)
前言
算起來,古典詩詞本不該、也顯然不是今時代的主流。然則大凡藝術形態,本即為表達的載體工具,載體或有新舊之分,或有先進、落後之分,但斯人有慣手,逮至表達起來,便會傾向於使用自己熟悉的工具。而這種傳承性的關係,便又使得古典詩詞在當下仍有一席之地。
又古典文學與現代文學畢竟有斷層,在用古典詩詞創作的同時,我們免不了會陷入「古典」和「現代」的分野或是趨同,從民國到近人,諸多大家立志於打通古、今壁壘,但能為成者尤無一人。
今人江弱水著有《古典詩中的現代性》一書,其題序雲「想拿西方詩學的試紙,來檢測一下中國古典詩的化學成分」,其中雖有獨到之處,然起立論尤恐非正。今舊體詩壇中「實驗體」橫行,故筆者引其論,略談之。
舊體詩的古典性
葉嘉瑩老太太曾以西學符號介入中國古典詩詞的理論研究中。江先生《古典詩中的現代性》雖非如此作為,但「試紙」一論饒是想在古典、現代,亦或是古典、西學中找到一個能貫通壁壘的方向。我們要談古典和現代,自然先要明白,舊體詩詞的古典性到底為何?
- 思維與體系
《三百篇》要為中國古典文學之濫觴,而《三百篇》的核心內質實際就是「詩家六義」。《 毛詩序》云: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賦比興,是古典詩中全部的表現手法,而風雅頌則是《三百篇》的三種樂調。但這「六義」卻被引申到名教的手段中去,故序後又云:
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 小雅 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 ,詩之至也。
這種儒式的文人思想,又被凝縮為一句「詩言志」。 趙文子與叔向說是「詩以言志」(《 左傳 ·襄公二十七年》);莊子也說「詩以道志」(《莊子 ·天下篇》);堯也有「 詩言志,歌永言,聲 依永 ,律和聲」(《 《尚書·堯典》》)的記載。
凡後世詩,皆以「六義」及詩言志的《風》、《雅》、《頌》為最高標準。李白作為唐人的復古巨擘,更是引此為己任,曾說過「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歟?」(孟棨《本事詩·高逸》)這麼一般話來,又寫詩作「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誰陳」(古風五十九其一)。
這個標誌,則是建立在名教,即儒學體系中,今天我們大家應該都知道儒學的體系分類是經史子集四項,而文化結構在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到底差距在哪裡? 這篇文章中已經略略談過,這裡就不言了,我們只需要明白,古典詩詞的思維方式,是源自於儒學「形而上」的體系。
- 技法與表述
江弱水從南朝駢文中的「純文學性」捻出,並以其為「現代性」的起點。並歸納為「頹加盪」、「訛而新」、「斷續性」、「互文性」,這幾項算起來應當是有獨到處,同時也有一定的狹義處。
首先,我國古典文學是以敘述為文學推移進程的,同時並以「賦比興」的表達手法。《古典詩的現代性》「頹加盪」一目中,有援引劉勰《文心雕龍》的一段話,是這麼說的:
夫畫者謹發而易貌,射者儀毫而失牆,銳精細巧,必疏體統。故宜詘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尋,棄偏善之巧,學具美之績:此命篇之經略也
江用這段話,去旁證六朝駢文的「破碎性」,並以此延伸到六朝文學帶來的「頹廢的現代性」(頹廢的混亂),並舉出了沈約《麗人賦》的例子:
有客弱冠未仕,締交戚里,馳騖王室,遨遊許史。歸而稱曰:狹邪才女,銅街麗人,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價,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開蓮。陸離羽佩,雜錯花鈿。響羅衣而不進,隱明鐙而未前。中步檐而一息,順長廊而回歸。池翻荷而納影,風動竹而吹衣。薄暮延佇,宵分乃至。出暗入光,含羞隱媚。垂羅曳錦,鳴瑤動翠。來脫薄妝,去留餘膩。沾粉委露,理鬢清渠。落花入領,微風動裾。
然則「重視細節而忽略全貌」這種情況,似乎只是藝術的「無完美性」的作證,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中其實講的更清楚:
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體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脈欲其貫穿,其失也露;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
又說:「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那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麗人賦》,沈約的表示手法,是很典型的敘述式因「遨遊許史」而見「銅街麗人」,又因見麗人而得以「形容」,個中之因由關係是非常明顯的,據此,如果要以「技藝的不完美性」去論證「頹廢的現代性」似乎並不足服--------況且,在「情感狀態中」,也談不上現代性和古典性,因為這是人類的通感,是不容割裂的。
古典中的現代性
現代性的首要特徵,在江書中被歸納成一個新字。但其實談現代性是非常複雜的東西。在晚近民國,古典文學體系受到「西力東漸」的影響,已然是搖搖欲墜。田邊尚雄在《中國音樂史》的發凡的主旨也是「溫故而知新」。
但如果用「新」來概括現代性和古典性卻又過於模糊。我們談新有什麼方面?思維新,技法新,練字新,甚至也可以是主題新。那麼,字面新算現代性嗎?李清照有首《如夢令》是這麼寫的: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如夢令》
詞中「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一句,宋人胡仔便評價為「綠肥紅瘦,此語甚新」,但這個新是現代性嗎?顯然不是的,僅僅是「語工特奇」,挖掘出了一種通感的貼切而已。
再有,即使「主題新」,蘇軾以「詩為詞」,范仲淹《漁家傲》詠塞外風景,是不是之前花間詞人、北宋二晏、歐陽修等人未曾道過之主題?但這種「主題新」仍算不到現代性中------因為不論是邊塞風光,亦或是豪放情感,這些也是古今共同的東西,並不是現代所特有的。
- 思維的迥異
但是,現代性確實是新的,但這個「新」體現在顛覆性上,即是古典文學體系之外的新。那麼,這種新的第一點,即使「審美的更迭」
審美的更迭實際上就是思維的更迭,我們講中國古典主義的內核是敘述,但在詩史中顯然不乏有「異端」,比如李賀,李商隱,吳文英等人的部分作品,便並非是依託敘述性來推進表達,而是通過想像的闡發去推進表達,這種方式就非常具有現代性,叫做「意識流」。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李憑箜篌引》李賀
我們看這一首詩,它其實沒有敘述性,它的推進是建立在作者五感之上,同時發散到其他意象中去的。但這種意象的並聯,顯然是不被主流所認知的,大多數評論僅當成「鬼神之語」。如《唐詩快》云:
「 本詠箜篌耳,忽然說到女媧、神嫗,驚天入月,變眩百怪,不可方物,真是鬼神於文」
又如 《龍性堂詩話初集》所云:
長吉耽奇鑿空,真有「石破天驚」之妙,阿母所謂是兒不嘔出心不已也。然其極作意費解處,人不能學,亦不必學。義山古體時效此調,卻不能工,要非其至也。
這便是思維迥異帶來的非主流審美視角。時人皆驚異於詭譎的詞辭,並沒有認知到這種「非敘述」的表達方式,只得見五彩之華衣,猶未曾見眉眼之殊同
- 古典和現代的重疊點
以思維角度,切入古典和現代性,是決難貫通的------不僅僅是體現在文學上,同時也體現在哲學上。牟宗三先生一生致力於中西哲學的會通,但他也只是找到了兩者某些方面的共同性,並非是看到兩條路的終點是一樣的。
艾略特在《詩觀點》中,對意象有這麼一番詮釋:
「一個著者的想像只有一部分是來自他的閱讀。意象來自他從童年開始的整個感性生活。我和所有人在一生的所見、所聞、所感之中,某些意象(而不是另外一些)屢屢重現...... 這樣的記憶會有象徵的價值,但究竟象徵著什麼,我們無從知曉,因為它們代表了那種我們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處」
我們在能搭載相同「情感」的意象中,便看不到古典和現代的疆界,但一旦這種意象擔起的「象徵」,難為人知,就變成了「晦澀」、「生硬」。這種情況不但古典詩詞中是如此,即便是在現代詩中也是如此。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李商隱
李商隱《無題》這首詩,能為人接受的,實際上是意象帶來的普遍性的「美感」,但其中各種意象的象徵性,並不為人得知。倘若除掉這層「美感」的古典外衣,只留下這種「象徵性」的意識流,古人十有八九是無法理解並且要狂批一頓的。
從這種角度來談,我們今天對於古典詩詞的接受程度,其實又是奉欠的-------感情能互通,同時「意象」能互通,我們便能接受的很快,如周邦彥《蘇幕遮》中的「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這是古、今都能見著的畫面,所以我們便很容易理解;又如韋莊《荷葉杯》中的「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這種「異地戀」的感情,也是古今共有的。
但反過來,今時今日,我們對於古人在服飾、妝容、甚至是某些當今從沒見過的意象的描述,卻有一種「隔閡」,比如溫庭筠的「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菩薩蠻),甚至是杜牧的「豆蔻梢頭二月初」(贈別)云云,這些描述,其實是難以理解的,如今問下來,大多數人都說好,但見都沒見過,談好談壞都是人云亦云的。
總言
現代性和古典性的分野和趨同,是非常大的命題,筆者此文僅是稍點出其中某幾點來泛泛而談,剩下的還有諸如古今審美的分歧,亦或是創作中的「實驗」,都是大且不容泛談的東西。因此,筆者會再收約數文,更細緻,更深入的去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