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知識 > 這位被稱作「文學女巫」的作家,重寫了《美女與野獸》

這位被稱作「文學女巫」的作家,重寫了《美女與野獸》

本文是小說酒館系列第 006 篇,作者為英國當代著名作家、被稱為「文學女巫」的安吉拉·卡特,原題為《師先生的戀曲》,選自小說集《焚舟紀》。

這是一場現代版的《美女與野獸》,安吉拉·卡特以經典民間傳說為藍本,用女性視角重述了這個故事。也不單單是一次舊夢重溫,卡特有意無意地衝擊了傳統父權結構,一定程度上拆解了人類的文化遺產。怪誕而璀璨的敘述,逐漸將讀者引入全新的幻境。

這是一篇特別的小說,歡迎在留言區與大家分享你的閱讀體會。

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 1940—1992),英國著名女作家,作品風格獨樹一幟,混合魔幻現實主義、女性主義、哥特式及黑暗系童話,想像奇異詭譎,語言瑰麗璀璨,充滿戲仿的狂歡。她曾於1969年獲毛姆獎,1983年擔任布克獎評委,被《時代》周刊譽為20世紀最傑出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愛》《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慾望機器》等,短篇小說合集《焚舟紀》等。

安吉拉?卡特是二十世紀文學史上的巨人,被撒爾曼?拉什迪、伊恩?麥克尤恩、石黑一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等一眾大作家擁戴為一代文學教母。《焚舟紀》是她的短篇小說全集,收錄四十二個短篇,包括曾經出版過的四個集子《煙火》《染血之室》《黑色維納斯》《美國鬼魂與舊世界奇觀》和六篇未曾結集作品。

這些短篇多以神話、傳說、文學經典和宗教故事為藍本,文學女巫卡特以精神分析學原理透視和拆解這些全人類的文化遺產,在舊世界的意識元件中植入女性主義觀點,重裝新世界的神話和傳奇,構築起與整個父權文化的神話和傳說體系相抗衡的「神話重述工程」,成為幻想文學和女性主義的偉大經典,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社會影響。

有評論說安吉拉?卡特至少改變了好萊塢十分之一的產業形貌。此言非虛,新版《美女與野獸》不僅從情節和細節上表達著對卡特的致意,甚至片中女巫的扮演者正是紀錄片《安吉拉?卡特》中卡特的扮演者。在整部《焚舟紀》里,驚才絕艷的文字和奇情聳動的故事鋪展如同盛大的幻術,演繹著對於父權文化的四十二重「盜夢空間」。

下面這篇《師先生的戀曲》正是卡特對於民間故事「美女與野獸」的重述。

師先生的戀曲

[英]安吉拉·卡特丨文嚴韻丨譯

廚房窗外那排灌木矮籬閃閃發亮,彷彿雪本身便會發光。天色漸晚漸暗,但仍有一層彷彿不屬於這塵世的蒼白光線反映籠罩這片冬季景緻,柔軟的雪片仍在飄落。簡陋廚房裡有個美麗女孩,肌膚同樣帶著那種由內散發的光澤,宛如也是冰雪堆砌而成,此刻她停下手中的家事,望向窗外的鄉間小路。一整天都沒有人車經過,路面潔白無瑕,彷彿一匹裁製新娘禮服的絲綢鋪散在地。

父親說天黑前就會回家。

雪勢太大,所有的電話線路都不通,就算有最好的消息他也沒法打電話回來。

路況很糟。希望他平安無事。

但那老爺車深深陷進一道車轍,完全動彈不得,引擎呼吼,咳嗆,然後熄火,他還離家好遠。他已經毀過一次,現在又再度毀滅,因為今天早上從律師那裡得知,他試圖重建財富的漫長緩慢努力已經失敗。僅為了加足可開回家的油量,就讓他掏空了口袋,剩下的錢甚至不夠給他的美女,他心愛的女兒,買一朵玫瑰。她說過她只要這麼一份小禮物,不管官司結果如何,不管他是否再度變得富有。她要的這麼少,他卻連這都不能給她。他咒罵這沒用的爛車,這最後一根壓斷他士氣的稻草,然後別無他法,只能扣緊羊皮外套的紐扣,拋下這堆破鐵,沿著堆滿積雪的小徑步行去找人幫忙。

鑄鐵大門後,一條積雪的短車道轉個小彎,通往具體而微的完美帕拉迪歐式建築,房子彷彿躲在一棵古老絲柏的積雪厚裙後。此時已近入夜,那棟恬靜、內斂、憂鬱的優雅房子幾乎看似空屋,但樓上一扇窗內有光線搖曳,模糊得彷彿是星光的倒影,如果有星光能穿透這愈下愈大的漫天風雪的話。他全身都快凍僵了,臉湊在門閂處,心頭一陣刺痛地看見,一叢枯萎的尖刺枝丫中仍殘存一朵破布般的凋謝白玫瑰。

他走進園內,大門在他身後哐當一聲響亮關上,太響亮了。一時間,那回蕩的哐當聲聽來有種蓋棺論定般強調而不祥的意味,彷彿關上的門將裡面一切都囚禁在冬季園牆內,與外在世界斷絕。此時他聽見遠處,儘管不知是多遠之處,傳來世上最罕異的聲音:一陣巨吼咆哮,彷彿發自猛獸之口。

他走投無路,沒有害怕的本錢,只能大步朝桃花心木的屋門走去。門上裝有獅頭形敲門物,獅鼻穿著環,他舉手正要拿它敲門,發現這獅頭並非原先以為的黃銅,而是黃金。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敲門,鉸鏈上足潤滑油的門便靜悄悄朝內開啟,他看見白色門廳里掛著一盞大吊燈,燈上眾多蠟燭投下溫和光芒,照著散放四處、插著好多好多花的巨大水晶瓶,一陣撲鼻芬芳中,彷彿是春天將他拉進滿室溫暖。然而門廳里沒有人。

屋門在他身後靜靜關上,一如先前靜靜打開,但這次他不覺得害怕,儘管屋裡籠罩著一股現實為之暫停的氛圍,讓他知道自己走進了一處特別的地方,原先已知世界裡的法則在此不見得適用,因為很富有的人通常也很古怪,而這房子的主人顯然非常富有。既然不見來人幫他脫外套,他便自己動手脫下,這時水晶吊燈發出微微玎玲聲,彷彿愉快輕笑,掛衣間的門也自動打開。然而掛衣間里沒有半件衣物,連法定的鄉間庭園用防水風衣都沒有,只有他的鄉紳式羊皮外套孤單單掛在那裡。但他退出衣帽間之後,門廳里終於有招呼來客的動靜—竟然是一隻白底豬肝色斑點的查爾斯王小獵犬蹲在薄織長毯上,側著頭一副聰明模樣。使他進一步安心,也進一步證實不見蹤影的屋主確實富有又古怪的是:那狗脖子上戴的不是項圈,而是條鑽石項鏈。

狗一躍而起表示歡迎,像趕羊一般(多有趣!)將他帶到二樓一間舒適的小書房,鑲牆板上貼皮革,一張矮桌拉在壁爐前,爐里熊熊燒著柴火。桌上放有銀托盤,盤中的威士忌瓶掛著一張銀標籤,寫著:喝我,一旁的銀盤蓋上則刻著草寫的:吃我。掀開蓋,盤中好些三明治,夾的厚厚烤牛肉片還帶著血。他加蘇打水喝下威士忌,用主人細心備在一旁石罐中的上好芥末配三明治吃,那隻母獵犬見他動手吃喝,便小步跑走,忙她自己的去了。

最後讓美女的父親完全放下心的是,帷簾後的一處凹壁里不但有電話,還有一張二十四小時服務的拖救修車廠名片;打了兩通電話後他得以確認,謝天謝地,車子沒有大毛病,只是太舊再加上天氣太冷……他一個小時後來村裡取車可以嗎?村子離此只有半里,而對方一聽他描述自己所在的這棟房屋,向他說明該怎麼走的語氣里便多了一層尊敬。

接下來他著慌地得知——但在如今一文不名的境況下卻也因此鬆了口氣——修車費用將算在這位不在場的好客主人賬上。沒問題的,修車師傅要他安心,這是這位大人的慣例。

他再倒一杯威士忌,試著打電話告訴美女自己會晚回家,但線路仍然不通,不過月亮升起後暴風雪奇蹟般停息了,他撥開天鵝絨窗帘,看見一片彷彿象牙鑲銀的景緻。然後獵犬再度出現,嘴裡小心叼著他的帽子,搖著漂亮的尾巴,彷彿告訴他該走了,這段好客的魔法已經結束了。

屋門在他身後關上,他看見那獅頭的眼睛是瑪瑙。

如今玫瑰樹已裹著大串大串搖搖欲墜的積雪,他走向大門時擦過其中一株,一大捧冰冷軟雪隨之落地,露出彷彿被雪奇蹟似保存完好的、最後的、完美的單單一朵玫瑰,猶如整個白色冬季中僅存的唯一一朵,細緻濃冽的香氣彷彿在冰凍空氣中發出揚琴般的清響。

這位神秘又仁慈的東道主,一定不可能不願意送美女一份小禮物吧?

此時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憤怒咆哮,不再遙遠而是近在咫尺,近如那扇桃花心木前門,整座花園似乎都為之屏息擔憂。但是,因為深愛女兒,美女的父親仍偷了那朵玫瑰。

剎那間,整棟屋子每扇窗發出激烈熾亮,一陣宛如獅群的吠吼中,東道主現身了。

龐然的體積總是帶有一股尊嚴,一份確信,一種比我們大多數人都更存在的特質。驚慌中,美女的父親覺得眼前的屋主好像比屋子更加巨大,沉重卻又敏捷。月光照見一大頭錯綜複雜的發,照見綠如瑪瑙的眼睛,照見那雙緊抓住他肩膀的金毛巨掌,巨掌的利爪刺穿羊皮外套狠狠搖晃他,一如生氣的小孩亂甩洋娃娃。

這獅般人物直搖晃到美女的父親牙齒格格碰響,然後鬆開爪子任他趴跪在地,小獵犬則從開著的屋門裡跑出來繞著他們轉,不知所措地尖吠,彷彿一位仕女看見賓客在自家晚宴上大打出手。

「這位好先生——」美女的父親結結巴巴開口,但只招來又一陣咆哮。

「好先生?我可不是什麼好好先生!我是野獸,你就只能叫我野獸,而我則叫你小偷!」

「野獸,請原諒我偷你的花!」

獅頭,獅鬃,獅子的巨掌,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以後腿人立,但身上卻又穿著暗紅緞子家居外套,擁有那棟可愛的房子和環繞此屋的低矮山巒。

「我是想把花送給女兒。」美女的父親說,「全世界她什麼也不要,只想要一朵完美的白玫瑰。」

野獸粗魯地奪過那父親從皮夾取出的照片,起初隨便看看,但接下來眼光便多了一種奇妙的驚奇,幾乎像是某個揣測的開端。相機捉住了她有時那種絕對甜美又絕對重力的神情,彷彿那雙眼睛能看穿表象,看見你的靈魂。遞還照片時,野獸小心不讓爪子刮傷照片表面。

「把玫瑰拿去給她,但你要帶她來吃晚餐。」他吼道。除了照做,還能怎麼辦?

儘管父親已描述過等著她的對象是何等模樣,看見他時她仍忍不住一陣本能的恐懼寒噤,因為獅子是獅子、人是人,儘管獅子比我們美麗太多,但那是一種不同的美,而且他們對我們並不尊重:我們有什麼值得他們尊重的?然而野生動物對我們的畏懼比我們對他們的畏懼合理得多,且他那雙幾乎看似盲目的眼睛裡有某種悲哀,彷彿已不想再看見眼前的一切,觸動了她的心。

他坐在桌首,不動聲色,宛如船艏破浪雕像。餐廳是安女王時代式,垂掛織毯,富麗精緻。除了放在酒精燈上保溫的芳香熱湯之外,其他的食物雖然精美,卻都是冷的—冷的禽鳥肉、冷的奶蛋酥、乳酪。他叫她父親從餐車上為父女兩人取用食物,自己則什麼都沒吃。他不甚情願地承認她猜得沒錯,他確實不喜歡請用人,因為,她忖道,眼前總有人形來往會太過苦澀地讓他記得自己有多不同。那隻小獵犬倒是整頓飯都守在他腳邊,不時跳上來看看是否一切順利。

他實在太奇怪,那令人困惑的不同模樣幾乎令她無法忍受,那存在使她難以呼吸。他屋裡似乎有一種無聲的沉重壓力施加在她身上,彷彿這房子位於水底。看見那雙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巨掌,她想道:這雙爪子能殺死任何溫和的草食動物。而她感覺自己正是如此,純凈無瑕的羊小姐,獻祭的牲禮。

然而她留了下來,面帶微笑,因為父親希望她這麼做;而當野獸告訴她,他將協助她父親上訴,她的微笑是真心的。但是,當他們啜飲白蘭地,野獸用他藉以交談的那紛雜隆隆的呼嚕聲提出建議,帶著一點怕遭拒絕的害羞,邀她在這裡舒舒服服住下,讓她父親回倫敦再度展開官司戰爭的時候,她只能強逼出微笑。因為,他一說完此話,她便一陣畏懼地知道事情必將如此,而且知道:出於某種相互作用的魔法,她陪伴野獸便是父親重獲好運的代價。

別認為她沒有自己的意志。她只是感到一股強烈超出尋常的義務,何況她深愛父親,為了他走遍天涯海角都願意。

她的卧室有一張精美絕倫的玻璃床,有自己的浴室,掛著厚如羊毛的浴巾,備有一瓶瓶精緻的香膏,還有一小間她專屬的起居室,牆上貼著滿布天堂鳥與中國人的古老壁紙,擺放著珍貴的書本與圖畫,以及野獸那些無形園丁在溫室里種出的花朵。第二天早晨父親吻吻她駕車出發,見他散發出新希望令她高興,但她仍渴望回到自己貧窮寒酸的家。四周陌生的豪華感覺格外刺人,因為這份豪華無法讓主人快樂,而那主人她也整天沒見到,彷彿反而是她奇妙地嚇到了他,不過小獵犬有來坐在身旁陪她,今天她戴的是一條短緊合頸的土耳其石項鏈。

誰為她準備三餐?野獸的寂寞。她在那裡待了那麼久,從不曾見到另一個活人的蹤跡,但飯菜放在托盤上,由運送食物專用的小升降機送進她起居室一個桃花心木櫥里。晚餐是班奈狄克蛋和烤小牛肉,她邊吃邊翻看在黃檀旋轉書櫃里找到的一本書,內容是法國上流社會的優雅童話故事,裡面有變成公主的白貓,變成鳥的仙子。然後她摘著一串又圓又大的麝香葡萄當甜點吃,發現自己在打呵欠,發現自己覺得無聊。這時小獵犬用天鵝絨般的嘴咬住她裙子,堅定但溫和地一拉。她讓狗跑在前面帶路,走到當初她父親接受款待的書房,驚慌地(但表面掩飾得很好)看見屋主坐在那裡,旁邊的托盤擺著咖啡,等著她去倒。

他的聲音彷彿從充滿迴音的山洞中傳出,那深沉柔軟的隆隆低吼彷彿是一種專為激起怖懼而設計的樂器,就像彈動巨大的琴弦。經過一整天舒適的閑暇,她怎能與擁有如此聲音的對象交談?她入迷地,幾乎是驚畏地,看著火光在他金色獅鬃的邊緣流轉,彷彿他腦後籠罩著光圈,使她想起《啟示錄》中的第一頭巨獸,一掌按著馬可福音的有翼獅子。閑談的話語在她口中化做塵埃,就連平常最自在的時候美女也不善於閑談,因為她鮮少有機會練習。

但他,遲疑地,彷彿他也驚畏於這個宛如一整顆珍珠雕成的少女,開口問起她父親的官司,問起她去世的母親,問他們怎麼會從以往的富有變成如今的貧窮。他逼自己克服那種野生動物的羞怯,於是她也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怯—結果沒過多久,她便與他聊開了,彷彿兩人已是一輩子的老友。等到壁爐架上那隻鍍金時鐘的小小丘比特敲響手中的迷你鈴鼓,她大吃一驚地發現它竟然敲了十二下。

「這麼晚了!你一定困了。」他說。

兩人沉默下來,彷彿這對奇怪的搭配忽然尷尬於彼此獨處在這冬夜深處的房裡。她正準備起身,他突然撲到她腳邊,將頭埋在她腿上。她呆愣如石,動彈不得,感覺到他熱熱的呼吸吹在自己手指上,他口鼻處硬扎扎鬍鬚的摩擦,他粗糲舌頭的舔舐,然後一陣同情地醒悟到:他只是在吻她的手。

他抬起頭,用難測的綠眼凝視她,她看見自己的臉變成一雙小小倒影,彷彿含苞待放。然後他一言不發躍離房間,她震驚不已地看見他是四腳著地跑走的。

翌日一整天,仍積著雪的山丘回蕩著野獸隆隆的咆哮:大人去狩獵了嗎?美女問小獵犬,但小獵犬狺狺低吠,幾乎像是很不高興,彷彿在說,就算他能說話也不想回答這問題。

白天美女都待在房裡看書,或者也做點刺繡,有人為她備好了一盒彩色絲線和刺繡用的框子;或者穿裹著溫暖衣服,在院牆內那些落盡葉子的玫瑰樹間散步,稍做耙土整理,小獵犬跟在她腳邊。那是一段閑適時光,一段假期。這明亮悲哀的美麗地方的魔力包圍住她,她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在這裡很快樂,每晚與野獸交談也不再感覺絲毫憂懼。這個世界的一切自然法則在此都暫且失靈,這裡有整群看不見的人溫柔服侍她,而她在棕眼小獵犬的耐心監護下與獅子交談,談論月亮借來的光芒,談論星星的質地,談論天氣的變幻莫測。然而他的奇怪模樣仍使她打寒噤,每夜兩人分手之際,他無助地撲倒在她面前吻她的手時,她總是緊張退回自己的內心,畏縮於他的碰觸。

電話尖聲響起,找她的。是她父親。天大的好消息!

野獸把巨大的頭埋在掌中。你會回來看我嗎?這裡沒有你會很寂寞。

看見他這麼喜歡她,她感動得幾乎落淚,很想吻吻他蓬亂的鬃毛,可是儘管她一手伸向他,卻仍無法讓自己碰觸他,因為他跟她是這麼迥異不同。但是,會的,她說,我會回來的。不久就會,在冬天結束之前。然後計程車來了,把她帶走。

在倫敦,你永遠不會任天氣肆虐擺布,人群集聚的暖意讓雪來不及堆積就已融化。她父親也等於再度富有了,因為那位鬃發蓬亂的朋友的律師把事情掌控得很好,使他恢復財務信用,可以為兩人置辦最好的一切。燦爛光華的飯店,歌劇,戲院,一整櫃新衣給心愛的女兒,挽著她出入派對、宴會、餐廳,過著她從不曾經歷的生活,因為在她母親難產過世之前,她父親便已破產了。

儘管這新獲得的富裕來自野獸,他們也常談到他,但現在他們已遠離他屋裡那超越時間的魔咒,於是那棟房子便有種夢般光輝,也如夢般已然完結,而那宛如怪物卻又如此善心的野獸就像某種好運的精靈,對他們微笑之後放他們走。她派人送白玫瑰給他,回報他曾給她的那些花朵;離開花店時,她忽然感到一股完全的自由,彷彿剛逃離某種未知的危險,與某種可能的變化險險擦身而過,但最後畢竟毫髮無傷。然而隨著這股興奮而來的,卻是空洞寂寥的感覺。但父親還在飯店等她,他們打算高高興興去選購毛皮大衣,她對此雀躍不已,一如任何少女。

花店裡的花一年到頭都相同,於是櫥窗里沒有任何事物能告訴她,冬天就要結束了。

看完戲後吃了頓延遲的晚餐,她很晚才回來,在鏡前拿下耳環:美女。她對自己滿意微笑。在青春期即將結束的這段日子,她正逐漸學會當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珍珠般的肌膚也稍稍變得豐腴,因為生活優裕又備受讚美。某種本質逐漸改變她嘴旁的線條,顯示出人格,而她那份甜美與重力有時可能有點惹人厭,當事情不完全如她意的時候。倒不能說她的清新氣質逐漸消失,但如今她有點太常對鏡中的自己微笑,而那張報以微笑的臉也跟當初映在野獸綠瑪瑙雙眼中的不太一樣了。如今她的臉不是美,而是逐漸添上一層清漆般的所向無敵的漂亮,就像某些嬌生慣養的矜貴貓。

春天的和風從鄰近公園吹進開著的窗,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陣風讓她覺得想哭。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猛抓,好像是爪子發出的聲音。

鏡前的出神狀態立刻破滅,剎那間她清清楚楚記起一切。春天已經來了,她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現在野獸親自來追捕她了!一開始她害怕他的憤怒,但又有種神秘的歡欣,跑去打開房門。但撲進女孩懷中的卻是白底豬肝色斑點的小獵犬,又是叫又是低吠,又是哀鳴又是鬆了口氣。

然而,當初在起居室滿牆點著頭的天堂鳥圍繞之下,坐在她刺繡框子旁那隻梳理得乾乾淨淨、戴著寶石項鏈的狗呢?眼前這隻狗皺皺的耳朵上滿是泥,全身毛都灰撲扑打了結,瘦得就像一隻走了好遠的路的狗,而且,如果她不是狗,現在一定會哭。

在一開始狂喜的團聚後,她沒有等美女叫人送來食物和水,只顧咬住她縐綢晚禮服的下擺,哀鳴著拉扯,然後抬起頭嚎叫,又哀鳴著拉扯幾下。

有一列深夜慢車,可以帶她回到三個月前她出發前往倫敦的那個車站。美女匆匆留個條子給父親,披上外套。快點,快點,小獵犬無聲地催促,於是美女知道野獸快死了。

在黎明前的深濃黑暗中,站長為她叫醒一個睡眼惺忪的司機。麻煩你,能開多快就開多快。

十二月彷彿仍佔據他的花園,土地硬得像鐵,深色絲柏的裙邊在冷風中搖擺,發出哀愁的窸窣,玫瑰樹上也沒有綠芽,彷彿今年將不再開花。沒有一扇窗子透出光亮,只有最高層的閣樓窗玻璃透出再微弱不過的一抹亮,是薄弱的光線幽魂,即將滅絕。

先前小獵犬在美女懷裡睡了一下,可憐的狗兒已經累壞了,但此刻她哀傷激動的情緒讓美女更加匆忙。女孩推開屋門時良心一陣疼痛,看見金色敲門物已經籠上一層厚厚的黑紗。

門不像以往那樣無聲開啟,鉸鏈發出凄然呻吟。如今門裡是一片漆黑,美女點起她的金打火機,看見吊燈的長蠟燭全化成一攤攤蠟,水晶棱塊也全結滿有如慘淡細織花紋的蛛網。玻璃瓶里的花全枯死了,彷彿自她離開後便沒人有心去換。屋裡很冷,到處都是塵埃,有種精疲力竭的絕望氛圍,更糟的是有種實質的幻滅,彷彿先前的華美全靠廉價戲法維持,現在魔術師招引不來人群,便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碰運氣。

美女找到一根蠟燭,點來照路,跟著忠心的小獵犬爬上樓梯,經過書房,經過她的套房,穿過整棟廢棄的房子,來到一道滿是老鼠和蜘蛛的狹窄台階,跌跌撞撞,匆忙中扯破了禮服的荷葉邊。多麼簡樸的一間卧房!斜屋頂的閣樓,如果野獸僱用僕役的話,女僕可能就會住在這裡。壁爐架上一盞夜用小燈,沒有窗帘,沒有地毯,他就躺在鐵架窄床上,消瘦得好可憐,本來龐然的身體在褪色百衲被下幾乎沒有隆起,鬃毛像發灰的鼠窩,雙眼緊閉。他的衣服隨便拋掛在一把木條靠背的椅子,椅上放著用來倒水洗手的瓶子,瓶里插著她派人送給他的玫瑰,但花全已枯死。

小獵犬跳上床鑽進薄薄被單下,輕聲哀叫。

「哦,野獸,」美女說,「我回來了。」

他的眼皮眨動著。她為什麼從不曾注意過他的眼睛也有眼皮,就像人的眼睛一樣?是因為她只顧著在那雙眼睛裡看自己的倒影嗎?

「我快死了,美女。」他以往的呼嚕聲如今變成喑啞低語。「你離開我之後,我就病了。我沒辦法去狩獵,我發現我不忍心殺死那些溫和的動物,我吃不下東西。我病了,現在快死了,但我會死得很高興,因為你回來向我道別。」

她撲在他身上,鐵床架一陣呻吟。她拚命親吻他可憐的雙掌。

「野獸,別死!如果你願意留我,我就永遠不離開你。」

當她的嘴唇碰觸到那些肉鉤般的利爪,爪子縮回肉囊,她這才看出他向來緊緊攥著拳,直到現在手指才終於能痛苦地、怯生生地逐漸伸直。她的淚像雪片落在他臉上,在雪融般的轉變中,毛皮下透出了骨骼輪廓,黃褐寬大前額上也出現皮肉。然後在她懷裡的不再是獅子,而是男人,這男人有一頭蓬亂如獅鬃的發,鼻子奇怪地像退休拳擊手那樣有斷過的痕迹,讓他英姿煥發,神似那最為威武的野獸。

「你知道嗎,」師先生說,「我想今天我或許可以吃下一點早餐,美女,如果你願意陪我吃的話。」

師先生和太太在花園中散步,一陣花瓣雨中,老獵犬在草地上打瞌睡。

* * *

《焚舟紀》

[英]安吉拉·卡特 著

嚴韻譯

全本書店丨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9-6

文字選自《焚舟紀》,[英]安吉拉·卡特 著,嚴韻譯,全本書店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6

圖片選自電影《美女與野獸》

編輯田也

日本設計六十年:從抄襲到設計大國

從前的夏天吃什麼丨蘇青

5 部電影帶你感受最偉大的電影藝術家 | 英格瑪·伯格曼誕辰

去巴黎,尋找海明威鍾愛的一切

你對這篇小說有什麼感受呢?

歡迎留言分享~

想尋找更多和你一樣的人

請加入楚塵讀者群(ID:ccreaders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楚塵文化 的精彩文章:

聶魯達·閃亮如我為你迷戀的靈魂
一首詩可以在讀者理解之前,打動讀者

TAG:楚塵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