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波拉尼奧式的角色扮演遊戲

波拉尼奧式的角色扮演遊戲

「如果莎士比亞寫遊戲腳本,那麼他寫出來的一定是這樣的遊戲……」——引用當年遊戲評論家褒獎《異域鎮魂曲(Planescape: Torment)》的話,倒不是為了追緬那部黑島工作室的神作,而是因為我忽然發現可以把這個思路應用于波拉尼奧——如果允許我把這位智利作家的小說比作RPG的話。

所謂RPG是角色扮演類遊戲(Role Playing Game)的簡稱,可以粗略分為兩大潮流:「一本道」式的日系RPG,比如《最終幻想(Final Fantasy)》系列,當然「一本道」或一條路走到底是極度誇張的說法,支線選擇和任務也是有的,只不過一般不會影響主線敘事的明晰。另一類是沙盤式的歐美系RPG,比如新近火爆登場的《上古捲軸V:天際(The Elder Scroll V: Syrim)》,遊戲主線只是個引子,玩家置身於一個遍布地下城和怪物的架空世界,面前是自由的成長選擇,開放的冒險環境……總之,前者給你一個故事,後者給你一個世界。而波拉尼奧式RPG的情況是,貌似屬於前者,其實是後者。

比如我今年看的第一本小說,羅伯托·波拉尼奧1999年問世的作品,《潘先生(Monsieur Pain)》。題目按《法語姓名譯名手冊》翻成潘先生應無誤,不過在法語中Pain是「麵包」的意思,又與英語中的「痛苦」一模一樣。劇情梗概非常吸引人,至少非常吸引我:主角皮埃爾·潘曾是歷經一戰的老兵,催眠術師或梅斯梅爾主義者,——為此我還專門找來達恩頓的《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補課:「1778年2月,弗朗茨·安東·梅斯梅爾(Franz Anton Mesmer)來到巴黎,宣布自己發現了一種極細微的液體」,這種看不見的液體作為「自然之力」的媒介無所不在,大到天體間的吸引,小到生物軀體的運轉,概莫能外。「他認為,人體類似於一塊磁鐵,人之所以得病,就是因為這種液體在人體的流動受到了『阻礙』。人可以通過『梅斯梅爾術』來控制和強化這種液體的流動,……恢復人與自然的『和諧』。」具體症象常是令人進入類似癲癇或夢遊的狀態,這便是所謂催眠術(mesmerism)一詞的由來。然而小說的背景設定雖然也是巴黎,卻是1938年的巴黎,催眠術風靡一時的黃金歲月已一去不返,病人家屬出於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才找上潘先生,他出診時又被醫生們視為左道旁門遭到蔑視排斥。但真正吸引我的是那位南美病人的姓氏:巴列霍(Vallejo)。熟悉西語文學的讀者都記得,秘魯大詩人塞薩爾·巴列霍的確是在1938年的春天,實現了自己詩中的預言:「我將死在暴雨的巴黎……」

回到故事主線:剛剛接受出診的委託,潘先生隨即發現自己被兩個南美人跟蹤,次日清晨又收到神秘的約會邀請,在醫院遭冷遇後,他鼓起勇氣赴約,兩個拉美人否認曾跟蹤他同時又重金賄賂,請他忘掉關於「我們的朋友巴列霍」的一切,為了「共同的利益,您的利益和所有人的利益,為了和諧,為了平衡,為了諸天體的穩定……為了微笑」。

劇情繼續推進:他仍按與巴列霍夫人的約定再赴醫院,卻意外地被值班人員以粗暴的態度拒之門外。在醫院門口喝著咖啡期待轉機,不想又看見兩個南美人中的一個。冒雨跟蹤直追進一家破落的小電影院,情節觸發:在南美人鄰座的竟是自己多年前的老相識,那人專門從西班牙趕來重溫這部已看過無數次的電影。看到「與放射性有關的」某機密研究所的橋段,銀幕上赫然出現了兩人共同的舊友,研究所神秘爆炸的唯一倖存者,而這位年輕的科學家已在多年前自殺身亡,據說與居里夫人的女兒有一段情事……南美人徑先告辭,剩下老友重逢的兩人卻反目成仇,原因之一是主人公得知老友正在為法西斯工作,將催眠術應用於審訊間諜和戰俘。

佯作與一群中學生談論著法西斯的威脅,主人公終於混入醫院,卻發現自己迷失在迷宮裡。夢魘般的一夜後他逃出醫院,回復正常生活。他所暗戀的,也是介紹他為巴列霍先生看病的那位女士前度消失後又出現:您還不知道么,巴列霍先生已經去世了,下葬了。阿拉貢還去講了話。

——阿拉貢?

——對,巴列霍先生是個詩人。

——我真不知道,您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

——是的,他是詩人不假,雖然沒什麼名氣,又一貧如洗。

——現在他就要變得有名氣了。

最後一句出自那位女士的新男友之口,故事就以他的微笑結束。這就是通關後的結局,至於一路上那些重重迷霧,那些包孕玄機的細節,好像永恆暗夜中的迷宮被閃電瞬間照亮一隅而乍露崢嶸,旋又湮沒在視力不能及的黑暗裡。比如那個令我印象深刻的莫名支線,主人公為躲避追蹤,隨機遊盪中走進一家通體綠色的「森林」酒館,遭遇一對藝術家,金髮的孿生兄弟。他們的作品是魚缸中的災難現場,具體而微、形制畢現的火車、飛機、船舶都葬身水下,遇難者的迷你屍骸散落其間,無一不是精心設置的結果,更有紅色的魚兒在上方無辜地游弋。他們想離開這裡去紐約,但沒有路費,又不願按顧客的要求製作「海底墓園」之外的東西。年輕的藝術家與主人公的搭訕中稱顧客為「可憐蟲」,隨後又嘟囔了一句話,潘先生只聽清了其中一個詞:anamnesis。我特意查了詞典記下詞義:「既往症(尤指對前世生活的記憶)」,感覺必有深意——雖然直到結局尚未悟出其中的秘密。

波拉尼奧式RPG令人無法釋手,進程中不斷累積的可疑元素都激勵著破解的衝動,不眠不休衝到關底才發現並未真相大白,在那裡迎接我們的永遠只有部分的真相。這次在主線結束後還別具用心地附送「番外篇」,包括主人公在內書中人物的小傳,大多以目擊者見證人的聲音檔案形式出現。我們才得以知道,藝術家兄弟果然一個在巴黎淪陷前開槍自殺,另一個如願到達大洋彼岸,終其餘生從布伊諾斯艾利斯向北再向北,像被看不見的磁極吸引,1980年死在溫哥華。

至於主人公潘先生,麵包先生,痛苦先生,以痛苦為麵包的先生,這名字似乎註定了他的悲慘命運,也暗含著對他職業的反諷。失去傷殘撫恤金之後,他被迫和一位有著中國名字的猶太神秘學大師、一個孤兒搭夥混跡於夜總會和馬戲團,為人算命、看手相及提供其他一切娛人的魔法服務,同時暗中為抵抗組織傳遞情報。大師因猶太裔身份泄露被捕,死於集中營,剩下兩人與抵抗組織失去聯絡,繼續操舊業糊口,直到戰後1949年潘先生舊疾複發,死在這位夥伴的懷裡——就是當年的孤兒,此時的見證者和敘述者。我們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個很難讓人有代入感的角色,但卻不難將他視作遊戲製作人羅伯托·波拉尼奧的化身,因為小說正是當今世代孑遺的「梅斯梅爾術」,小說家即是具備通靈致幻手段的催眠術士。

然而秘魯作家費爾南多·岩崎卻相信,在八十年代初寫出這部小說時波拉尼奧或許曾把潘先生當做另一個自我,但到了1999年小說出版的時候,他會在垂危的詩人巴列霍身上寄託更多的自我投射。如果不是《荒野偵探》的「意外」成功,他很可能像自己預感的那樣,貧病交加、無聲無息地死去,一如秘魯詩人在1938年春天的遭遇。

巴列霍,波拉尼奧遊戲中來頭最大的NPC (Non-Player-Control或Non-Player-Character,非玩家控制角色),從頭到尾只正面出現了一次,沒有一句台詞,這位二十世紀拉丁美洲最偉大的詩人(在後世很多讀者心中,沒有「之一」)在他臨危的榻上,只做一件事:不停地打嗝。醫生都束手無策,才引出催眠術士的登場,而且初見成效,打嗝一度停止,詩人得以暫時安睡,但卻沒有脫逃死亡的宿命結局。

這個細節應是波拉尼奧的杜撰,不過這種獨特的詩人失語設計讓人想起《2666》里阿琴波爾迪的疑問:「但也許所有這一切意味著別的什麼。也許、也許、也許……」繞開過度闡釋的風險,至少我們可以嘗試下一回將NPC視作隱藏的主角,重啟閱讀的遊戲。這遊戲迷人又駭人,在夢魘的沙盤上,波拉尼奧的留白化作包羅萬象的幽暗淵藪,眾多驚鴻一現的細節都彷彿暫時休眠的不死生物,期待著被喚醒後無限增殖,經讀者探險的腳步一一觸發,不斷生成新的迷宮和地下城,新的怪獸和寶藏。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范曄 編輯:羅皓菱。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北青藝評 的精彩文章:

林少華評村上春樹新作:貓頭鷹何以在黃昏起飛

TAG:北青藝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