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禪師的十二時歌
丁酉年七月
27
老禪師的十二時歌
晚唐時期的趙州從諗禪師,晚年住持趙州觀音院,因為其禪風平實、活潑,被時人尊稱為「古佛」。
趙州禪師早年在南泉普願禪師座下徹悟本心,卻依舊四處參學,道業日臻玄奧,到八十歲時才到趙州觀音院駐錫,到臨終前的兩三年才為當地的藩王所知,備加尊奉。
在其120年的生涯中,「住持枯槁,志效古人」,立志效仿古人苦行,而在艱苦的生活中,過著安貧樂道、坦然快樂的生活——繩床的腿斷了一根,就用燒火剩下的木頭鋸一段綁上,有人要為他做一個新的繩床卻被婉拒,而觀音院的僧堂連前後架都沒有,他就靠鄉民的供養度日,其實早已名滿天下的老禪師,卻不曾向弟子護法們寫過一封信來化緣。
曾經有一位學人來請教趙州禪師:「十二時中如何用心?」
趙州禪師說,「汝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你們都被十二時中的境界所轉,但老僧的心能夠使得十二時)
學人楞在原地。
趙州禪師接著又說,「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無事向衣缽下坐窮理好。老僧行腳時,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除外更無別用心處。若不如是,大遠在。」有疑問便可與老和尚問答一番,沒有事則看護好自己的衣缽,好好坐禪。他還說自己八十歲時仍舊為了求道,四處行腳,在這時候,用心不雜亂,除了吃飯的時候微微雜用心以外,任何時候都沒有雜用心的。
——「若不如是,大遠在。」若非如此,離禪的境界還遠得很呢!古人常說,「暫時不在,如同死人」,就是說如果正念暫時不在,就和死了沒什麼區別。那些以為禪就是坐在茶席上擺拍鬥嘴的現代人,不妨讀一讀趙州禪師的《十二時歌》——
雞鳴丑,愁見起來還漏逗。
裙子褊衫個也無,袈裟形相些些有。
裩無腰,袴無口,頭上青灰三五斗。
比望修行利濟人,誰知變作不唧溜。
丑時雞鳴,趙州禪師這時候就該起床用功了,可是自己也沒個裙子褊衫,身上的褲子沒有腰,袴子沒有口,只有這一領袈裟還勉強有個樣子,還有頭上三五斗灰塵遮頂!——一心想著能夠修行來濟度眾生,哪曉得這幅困頓模樣,別被人看成個不唧溜的傻子。
平旦寅,荒村破院實難論。
解齋粥米全無粒,空對閑窗與隙塵。
唯雀噪,勿人親,獨坐時聞落葉頻。
誰道出家憎愛斷,思量不覺淚沾巾。
寅時平旦,在這個荒野破院里,真是一言難盡。想煮粥飯也只能望著空空的米缸和破舊的窗戶了,這時候只有烏雀鳴啼,哪來的人煙,就連獨坐窗下,也只得聽聞簌簌的落葉之聲。誰說出家斷憎愛,這沒有一點糧食,還是不免落淚。
日出卯,清凈卻翻為煩惱。
有為功德被塵埋,無限田地未曾掃。
攢眉多,稱心少,叵耐東村黑黃老。
供利不曾將得來,放驢吃我堂前草。
卯時日出,可是一片清凈之心又落入了煩惱之中,這是為何呢?好不容易做一點有相的功德,也被塵土遮掩,而無相的心田更是不曾打掃。生活中還是愁多樂少,更有那霸道的東村黑黃老,非但沒有供養過三寶,還將驢兒趕來吃我的堂前青草。
食時辰,煙火徒勞望四鄰。
饅頭槌子前年別,今日思量空咽津。
持念少,嗟嘆頻,一百家中無善人。
來者只道覓茶吃,不得茶噇去又嗔。
辰時食時,徒然看著周圍炊煙四起,但我這院里還只能回憶著去年的饅頭咽口水。可憐我正念難以相繼,只得頻頻嗟嘆,就這一百戶人家沒有善男信女,來寺院的就只知道討茶吃,沒吃上茶就生一番怒氣走了。
禺中巳,削髮誰知到如此。
無端被請作村僧,屈辱飢凄受欲死。
胡張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
適來忽爾到門頭,唯道借茶兼借紙。
巳時近午,出家的時候沒想到淪落到這般田地,無端被請到這個荒村來住持,卻屈辱飢凄,只差一死,那些個村民沒曾生些恭敬心,就算偶爾來寺里,也就是借點茶水借點紙。
日南午,茶飯輪還無定度。
行卻南家到北家,果至北家不推注。
苦沙鹽,大麥醋,蜀黍米飯虀萵苣。
唯稱供養不等閑,和尚道心須堅固。
午時日南,可是中飯還沒有著落,只得從村南到村北去托缽乞食,還是北家不曾推脫。吃著苦粗鹽、大麥醋、蜀黍、米飯、虀、萵苣。還有一些善信對這一餐供養很珍視,勉勵和尚道信須堅固。
日昳未,者回不踐光陰地。
曾聞一飽忘百飢,今日老僧身便是。
不習禪,不論義,鋪個破席日里睡。
想料上方兜率天,也無如此日炙背。
未時日昳,人們常說一飽忘百飢,老僧吃飽,便不負這光陰了,卻也不坐禪,不論經,鋪個破草席在日頭下睡覺,料想上方兜率天宮,也沒有這麼烤人的太陽。
哺時申,也有燒香禮拜人。
五個老婆三個癭,一雙面子黑皴皴。
油麻茶,實是珍,金剛不用苦張筋。
願我來年蠶麥熟,羅睺羅兒與一文。
申時是準備晚飯的時候,還有善信老燒香禮佛,幾位老婆婆和村漢來這裡吃茶,都知道這油麻茶是很珍稀的,勸道和尚不必像怒目金剛似的青筋暴起,來年麥子和蠶絲有了收成,定會來布施一些的。
日入酉,除卻荒涼更何守。
雲水高流定委無,歷寺沙彌鎮常有。
出格言,不到口,枉續牟尼子孫後。
一條拄杖粗棘藜,不但登山兼打狗。
酉時日入,這荒村小寺也沒有可守的。來往的雲水高流修行人確實沒有,倒是一些游山逛水的嬉鬧沙彌常常見到。可嘆這出家一場,若沒有一些高格的見地,就枉作佛子了。可嘆這一條粗棘藜的拄杖,只是用作登山打狗而已。
黃昏戌,獨坐一間空暗室。
陽焰燈光永不逢,眼前純是金州漆。
鐘不聞,虛度日,唯聞老鼠鬧啾唧。
憑何更得有心情,思量念個波羅蜜。
戌時黃昏,獨坐在暗室中,可嘆這裡白天沒有陽光,晚上也不見燈光,眼前全然是漆黑一團。鐘鼓聲也沒有,只聽得老鼠鬧啾唧的聲響,可憐我虛度光陰,可哪來的心情來思惟佛法呢。
人定亥,門前明月誰人愛。
向里唯愁卧去時,勿個衣裳著甚蓋。
劉維那,趙五戒,口頭說善甚奇怪。
任你山僧囊罄空,問著都緣總不會。
亥時人定,門前的明月也無人欣賞,只得在憂愁里卧倒,可也沒個遮身的衣裳被褥。周圍的信眾,也只是在口頭說說行善,任我這山僧已經沒米下鍋了,都不管不顧不來護持。
半夜子,心境何曾得暫止。
思量天下出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幾。
土榻床,破蘆蓆,老榆木枕全無被。
尊像不燒安息香,灰里唯聞牛糞氣。
子時夜半,可我這心境哪曾暫時休歇。想想全天下的出家人,有多少是我這樣呢,土砌的床榻,破舊的蘆蓆,老榆木的枕頭,連被褥都沒有。佛像面前也不燒安息香,只是聞著牛糞氣睡去了。
讀罷《十二時歌》,或許很多人心下十分震驚,如此曠古爍今的老古佛,生活竟然如此艱苦慘淡,更讓人不解的是,這與想像中的禪師高渺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大相徑庭。
豈不聞趙州禪師上堂時說,「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儘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又說,「佛是煩惱,煩惱是佛。」
學人問:「不知道佛是誰家煩惱?」
師曰:「與一切人煩惱。」
曰:「如何免得?」
師曰:「用免作么!」
眾皆悚然信伏。
老禪師示現出煩惱模樣,正是將世人對禪不切實際的想像拉回到了真實的生活中,禪不是逃避柴米油鹽,禪不是坐談風花雪月,禪是在生活中面對煩惱,在煩惱中善用其心,在平常心處出生諸佛。
趙州禪師「滅跡匿端,坦然安樂」,掃除悟跡,隱藏悟境,與世間人打成一片,正可對治人們將迷與悟、空與有、煩惱與菩提、世間與出世打成兩橛的誤區。
為了防止學人落入狂妄,落入煩惱而不求出火宅,他又示現了這樣一樁公案:
趙王向趙州禪師執弟子禮,有一次問他:「老和尚年高,尚有幾個牙齒在?」
趙州禪師云:「只有一個。」
「那怎麼吃飯呢?」
「雖然一個,下下咬著。」
——念念咬住,不雜用心,是趙州老禪師十二時中,不為煩惱所轉,而以心轉境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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