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詞中的電影鏡頭：一部人聲鼎沸的都市「桃花源記」

柳永是中國詞史上非常重要的詞人。一生仕途坎坷，他幾乎以賣詞為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首位職業詞人。由於他的詞多被賣入煙花巷陌，秦樓楚館，本人也常與歌伎樂工為友，他的詞作中有不少反應市井百姓、下層女子等的生活。因此他的詞一直不被正統文人所認可。

晏殊就曾譏笑他《定風波.自春來》中的一句詞：「針線閑拈伴伊坐。」大約是笑這種淺俗瑣碎的句子不應當入詞。事實上這正是柳永對宋詞開拓性的貢獻。在柳永之前的詞人，多以小令為主。小令寫意，一般描寫一個片段，或以有代表性的語言或意象，勾勒出事物輪廓，餘下的部分讀者解讀時自行補白。（這種手法我在解讀李商隱的《春望》一文中也有說過，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去看看。）

但是柳永寫的是慢詞長調，以寫賦的手法來寫詞，也就是說以鋪排的手法來寫，鋪排就是要展開來寫，要寫得比較清晰，這也就類似西方畫中的實寫手法，和我國傳統藝術中的一直以來的寫意文化相左。由於是鋪排實寫，就需要把他要表達的事物寫得更細緻，讓人看得更清楚，不需要太多的想像空間。因而才會出現「針線閑拈伴伊坐」這樣的句子，這種的細緻的描寫對於情感的表達也顯得很真摯。

這種鋪排的寫法，和現代電影藝術的表現手法很相似，讀者讀的時候，感覺猶如在看一個個流動的電影畫面，鏡頭感很強。這種手法對後代南宋詞的影響很大。北宋詞人多寫小令，南宋詞人多寫長調。

當然南宋詞人在原有鋪排寫法上也有很大的改進。尤其是南宋初期結北開南的大詞人周邦彥，在原有的鋪排結構上加入了類似懸疑的手法，再加上周詞的用語比較晦澀，很不容易看懂，因而不大容易被大眾接受。王國維就不喜歡周邦彥的詞，說不容易看懂。他喜歡通俗易懂的詩詞，比如說李煜的詞，王國維就很喜歡。

通俗易懂的詩詞當然很好，比如小令、七絕這種短篇幅的詩詞，能寫好的可以說都是有才氣、天才的詩人，因為寫這種詩詞需要靈感和爆發力。而長調或長詩在寫作過程中，需要匠心安排布局，寫作者則需要心思縝密，手法高超。讀者讀的時候也需要花更多的心思去揣度。比如周邦彥和杜甫就是這樣的作者。尤其讀周邦彥的長調，有看懸疑影片的感覺，看不懂的覺得無趣，看懂的人則會拍案叫絕，覺得很精彩。

而柳永作為首個大量寫長調的詞人，除了內容上的拓寬，形式上的鋪排、多層次敘寫產生的畫面感外，他還把音調的流利與頓挫兩種特質結合得很好，因而他的詞讀起來有一種音律的美感。

比如今天要讀的這首《望海潮》，就是一首音畫效果俱佳的名篇。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據說這首詞是柳永為求官到杭州求見自己昔日好友，當時為杭州太守的孫何時所作。既然是誇太守功業的，用語不免略誇張。加上詞中的句式主要集中於節奏較疾促的四言、五言或六言短句。大開大闔、波瀾起伏的筆法，奠定了全詞昂揚歡暢的基調。也因此形成了這首詞獨有的豪放風格。

一、都市繁華

01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這幾句總寫城市繁華。開篇先聲奪人，急促的節奏，彷彿鼓聲雷雷，演奏著一曲振奮人心的盛世錢塘頌歌，氣勢宏大，有蕩氣迴腸之感。

「形勝」指風景秀麗，地勢險要之地。三吳都會點明杭州是東南地勢優越之處，是錢塘江畔的名城。眾所周知，錢塘江望海潮是天下奇景，每年都會有絡繹不絕的遊人前往觀潮。由此帶動的經濟效益自是難以估量。

「繁華」一詞則是本詞的詞眼。所謂詞眼（或詩眼），就是一首詩或詞的布局核心，其餘詞句皆圍繞該詞眼層層鋪敘，起到舉目抓綱的作用。比如說王維的詩《渭川田家》：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這首詩的詩眼就是首聯末字「歸」，作者圍繞「歸」字，布局了六個意象：「斜陽餘輝照在村莊」、「牛羊歸圈」、「野老等候晚歸的牧童」、「野雞召喚伴侶尋找歸宿」、「田夫歸家途中與同伴閑聊」。這六個意象貫穿於「歸」這個動作，構成了一幅牧歌式的田園晚歸圖。

柳永的這首《望海潮》則是圍繞「繁華」一詞採用鋪排手法層層鋪敘，寫出當年杭州富庶、繁榮、國泰民安的景象。不過這首詞因為是長調，比較特別一點，「繁華」是全詞的主詞眼，另外還有兩個副詞眼，這個會在後面講到。先來看看詞上闕是如何渲染「繁華」這個詞眼的。

02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這裡先分寫城市的位宅區。可以看做音樂節奏的一個緩衝區，為後面強音的出現埋下伏筆。

煙柳，是春天剛發芽的嫩綠的新柳，隨風搖曳，如夢如煙。畫橋，有浮雕或鏤空的橋。

古代講究依聲填詞，雖是鋪排寫法，也受字數限制，因而古人填詞有一種「以一總多」手法。「風簾翠幕」的「翠」字就用了這種手法。古代有五色：紅、黃、白、黑、翠綠。用一個「翠」字就代表了五種顏色。所以這裡是說家家簾櫳閃爍，五彩繽紛，再加上許多鱗次櫛比、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一派城市的繁華景象。

這裡也表明作者的觀點，「十萬人家」才是城市的靈魂，才是世界的主體，民心穩定是繁華的重要表現。

03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這幾句寫錢塘江漲潮時的壯觀景象。節奏變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在雄壯激越的背景渲染之下，錢塘江壯美無際的恢弘景象如在眼前。

雲樹，高大的樹。繞堤沙，指錢塘江沿岸長滿高大的樹。怒濤，寫出波濤洶湧之勢。卷，寫波濤的形狀。霜雪，寫出波濤的顏色。天塹，天然的壕溝。無涯，無邊無際的壯闊景像。這樣的句子，只要讀懂了，畫面感就很強。

關於錢塘潮，金庸先生在《書劍恩仇錄》里有一段描寫也很精彩，可以看下幫助理解：

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只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

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沖烽，於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

正是這樣極其壯觀的名勝美景，促進了城市的繁華進程，因此這是本詞中不能缺少的一個鏡頭。

04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這裡分寫了城市商業區的景況。店鋪中堆滿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無論是商人還是購物者，都似乎在一擲千金、比拼顯示自己的財力。由畫面描寫產生聽覺感，只覺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這裡通過表現商業的繁榮和人民的富庶，再次渲染繁華。

隨著情緒的不斷醞釀，節奏也隨之達到高潮，此處彷彿一曲華美樂章中的最強音。於是下闕節奏開始放緩。

二、太平盛世

01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這裡寫到了西湖的優美的自然景觀。用一個較慢的六言句過渡，緩衝節奏。體現節拍組合的規律，更好的滿足讀者聽覺審美心理。曲調在高潮之後變得悠揚婉轉，宛如天籟。

重湖，唐代時白居易曾到過西湖做地方官。為引西湖之水灌溉良田，在西湖中間修了一條堤壩，將西湖分為里湖和外湖，因此叫重湖。疊巘，西湖邊重重疊疊的山巒。

清嘉，指風景秀麗美好。這是本詞的第一個副詞眼。之後幾句都是在渲染「清嘉」。秋季桂花飄香，夏季湖面十里荷花，美不勝收。這裡把不同季節的景色都放在一起寫，更顯出西湖美景之妙不可言。

02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自然景觀雖美，沒人的參與也沒有生機。因此這幾句又寫了西湖的人文景觀。再次體現了作者以人為本的思想。

羌管，一種羌族樂器。弄晴，指白天吹奏。菱歌，采菱時唱的山歌。泛夜，泛舟。

前兩句是互文見義，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可聽到優美的音樂和采菱的歌聲在湖面蕩漾。釣魚的老頭和採蓮的青年人，都非常快樂悠然的樣子。

這幾句依然是圍繞「清嘉」展開的，這種風景之優美天人合一，更體現在人心的安定和滿足感中。一個社會中人人都安居樂業、幸福快樂！這難道不就是都市版的桃花源嗎？

三、高官雅士

01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最後幾句轉入對朋友的誇獎和羨慕之情。「千騎擁高牙」寫出了官員出巡的盛大場面，「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寫宴樂之樂，開懷暢飲後，醉聽簫鼓之音，沉醉於美好的自然風光之中。

02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好景」是本詞的第二個副詞眼。是對以上所有都市繁華和自然風光、人文景象的一個總寫。

鳳池，代指朝廷。這裡誇朋友治理地方的能力強，以後可以將這些好景都繪製圖，回到朝中時可以向皇上表表功，一定會得則嘉獎。

至此盛世樂章已終了，而洪亮的「誇」字餘音回蕩，在城市繁華的街市、在桂子飄香、十里荷塘的西湖長堤間、在壯闊無垠的錢塘浪潮中，不絕如縷。

全詞清俊豪邁，華美而不流俗，作者以詞眼為綱，鋪以相應的節拍，層層鋪陳，濃墨重彩地渲染了杭州的繁華和人民的富足。

北宋詞的盛行，其實真正原因正是來自經濟繁榮、市民階層的崛起。只有對都市各階層、各角度都真正關注和了解的人，才能寫出這種全景式、極生動而富有鏡頭感的好詞。這是北宋的繁華，也是作者心目中現實版的、無需退隱的都市「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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