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裡為何常見「登高憑闌」
闌干,不僅是古典詩性文明的一個符號,也是傳統文人超越精神坎陷的依憑。憑著闌干,人們可以從困頓中翻上來,完成人生的最終淬鍊。
現代旅遊景點的玻璃索橋,懸掛著科技文明的魅力。遊客遊走於被玻璃隔絕的懸崖深谷之上,很容易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征服者姿態,把對象化的自然踩在腳底。而亭台樓閣上的闌干徙倚,則是傳統中國融入自然的一種溫和方式。人們的手腳可隨意伸出闌干之外,掬一懷淋漓山色、水月空濛,或拍一拍闌乾的塵土,抖落煩襟,仰天長嘯。
闌干是有局限的,不像索橋一樣橫行,無法任意抵達自然的深淵或腹地。它謙遜地矗立著,並非空間上的切分,只意在提供一個支點,讓孱弱的文人得以倚靠。在闌干前,人們可以思接千載、神遊天地,猶如「盪胸生層雲」,天地元氣滌盪來自塵世的軀體。
傳統文人灑淚的場域
主編過《十字街頭》的魯迅說:「你所深惡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頭,還不是一樣么?」如果說哲人哭泣的場所多在十字街頭,在分叉而迷茫的小徑,如墨子的「見歧道而哭之」,如阮籍的「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那傳統文人灑淚的場域,則是那倚不盡的「碧城十二曲闌干」。
北宋慶曆五年,有著800多年歷史的岳陽樓修葺一新。范仲淹收到好友滕子京的書信以及一幅《洞庭晚秋圖》。看著這幅圖,從未去過岳陽樓的范仲淹,寫出了千古傳誦的《岳陽樓記》。登臨憑闌的經驗是相通的,即便換成其他樓台,范仲淹也註定能影響文學史與思想史。
滕宗諒,字子京,河南洛陽人,與范仲淹同在大中祥符八年舉進士,古稱「同年」或「同學」,是一生友誼的開端。滕子京在仕途上得范仲淹舉薦,孰料慶曆四年遭人彈劾,貶岳州巴陵郡。在巴陵,他勤政為民,建學校,築防洪長堤,也重修了岳陽樓。
岳陽樓修繕完畢,不少同僚前來參加落成典禮,但滕子京極度悲傷。據宋代筆記《清波雜誌》記載,放臣逐客一旦棄置遠外,其憂悲憔悴之嘆發於詩什,特為酸楚,極有不能自遣者。滕子京守巴陵,修岳陽樓,或贊其落成,答以「落甚成,只待憑闌大慟數場」。
在滕子京看來,岳陽樓的功用,無非是讓他「憑闌大慟數場」。這句牢騷話,無意中點出了古典詩文「登高」「憑闌」題材的主旋律:「慟」——深沉的悲痛,亦即陳子昂吟唱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高能賦者可為大夫
古典文學中很早就對登高有過描述。《詩經》記載,「升彼虛矣,以望楚矣」「陟彼岵兮,瞻望父兮」。《楚辭》 曰:「登大墳而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古籍中還提到「君子九能」,其中之一就是「升高能賦」。班固《漢書·藝文志》甚至直言,「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
古人登高,一般有三種情形:
第一,重陽節登高。古人以「陽」稱九,農曆九月九日稱為「重陽」。據梁吳均《續齊諧記·九日登高》記載,這一習俗始於桓景和費長房。桓景是費長房的學生,費長房又是「壺公」的學生,所學為得道升仙之術。一日,費長房對桓景說:九月九日,家中當有災禍,宜急去,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纏系手臂,登高,飲菊花酒,則此禍可除。桓景照著費長房的話做,登山回來後,見家中雞犬牛羊全部暴死。久而久之,重陽節的習俗中就有登高飲酒、帶茱萸囊。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明確寫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第二,農曆正月初七登高。據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綵為人,登高賦詩。」
第三,遊歷山水,遇名山大川,登覽一番,隨之進行文學創作。
中國古典詩文「登高」的典範之作,是屈原弟子宋玉的《九辨》。它奠定了「登高」文學的兩大基調:景與情。景色是「蕭瑟」「搖落變衰」,所以柳永有了《八聲甘州》:「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情感則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所以辛棄疾有了《水龍吟》:「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裡,我們又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意境:無數次拍打闌干,拍打濁世的死寂。
「登高」文學的集大成之作,首推三國時王粲的《登樓賦》。王粲是「建安七子」之首。這首賦憂時感事、去國懷鄉,基本將登高文學的抒情範式囊括殆盡。賦中名句尤其妙在描寫登樓落淚:「涕橫墜而弗禁。」「橫墜」一詞真是傳神之筆。《漢語大詞典》收錄了這個詞,解釋為「交錯墜落」,雖然規範卻有些乏味。「橫墜」其實是「豎墜」遭遇阻隔,眼淚潰堤,噴涌而出,不能平靜自然地下淌,挑戰了地心引力,就是南宋詞人張孝祥所形容的「有淚如傾」,也是當代網路辭彙「淚奔」的原型。
個人的懷才不遇與時代的動亂不幸,統一在王粲的登高之淚中。《詩大序》說:「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詩人回應了時代的挑戰,這是登高憑闌文學中沉重的精神內核。所以,杜甫的《登高》以一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流傳百世,並被後人視為古今七律之冠。
唐宋詞人的共通體驗
崑曲在清代中期盛極一時,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之說。「收拾起」即李玉《千鍾祿》中的一段【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風凄雨帶怨長。」這裡說的是,燕王朱棣謀反,建文帝朱允炆逃出京城,喬裝改扮,輾轉千里。相比李後主,建文帝還算幸運的,他還能「看江山無恙」「一瓢一笠到襄陽」,還有一個扁擔,而李後主什麼也沒有。
北宋開寶八年,宋軍攻破金陵,南唐國主李煜被迫降宋,被俘至汴京,封為違命侯。去國前夕,他寫下了《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莫憑闌」的「莫」,在後來的版本中或作「暮」。有學者認為「莫」是通假字,通「暮」,於暮色中獨自憑闌。其實,通假讀詞是一種以今度古。唐宋詞起源於歌肆酒坊這類世俗場所,以遣興娛賓為主要功能,文體生態不允許詞中有太多通假。更何況,「莫憑闌」本是唐宋詞人的一種共通體驗和抒情方式。李煜另一首《菩薩蠻》有「高樓誰與上」,說的就是「獨自莫憑闌」的意思。又如柳永《八聲甘州》的「不忍登高臨遠」、李清照《浣溪沙》的「勸君莫上最高梯」、劉過《感舊》的「腸斷妝樓不忍登」,等等。
這裡面,最切近的作品要屬范仲淹的《蘇幕遮》: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愁腸,化作相思淚。
「休獨倚」與「莫憑闌」若合符節,如出一轍。至於宋末詞人張炎《八聲甘州》「有斜陽處,卻怕登樓」,則把這種抒情方式表現得更顯豁、更強烈。然而,即使後人遣詞造句上偶有勝出,獨自憑闌的悲慟仍是敵不過李後主。畢竟,他的慟有「四十三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作底子。
王國維說李後主以血寫詞,這點是得到公認的。但他說李煜「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則似抬舉太過了。李煜只是一個以詞為哭的人,哭得透徹,哭得天上人間,但他並沒有翻上來,完成心靈的歸航,至少他的詞里沒有這層超越。還是劉鶚《老殘遊記自序》 說得公允些:「《離騷》 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
翻上來抵達理性澄明
從滕子京的「憑闌大慟」,到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間有一個超越,即從精神的坎陷中翻上來。翻上來了,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文人登高憑闌,本欲開拓視界,以求抒發鬱積的情感。一旦面對宇宙之浩瀚,感時空之無窮,引起自身渺小之反省,原先的傷痛益加增強。被增強的傷痛是更深層的大慟,與原先個人一己的榮辱得失不同,不復拘囿於塵世瑣瑣,而能夠抵達天人之際。人在此過程中,滌盪渣滓,體驗升華,而獲得一種至純粹、至崇高之悲感。由此觸及宇宙、生命之本質,遭遇理性,而遂於悲感之外,有曠達自適相伴隨。故范仲淹《岳陽樓記》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之語,翻上來之後,抵達更高層的理性澄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清人張潮將少年、中年、老年分別比喻為隙中窺月、庭中望月和台上玩月。這恰好對應寒窗苦讀、廟堂高居與江湖漂徙。沒有江湖漂徙、台上玩月的人生,是不完滿的人生。蘇軾晚年北歸中原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遷謫之所,正是人成就自我的地方。
身歷靖康之亂的陳與義有一句詩:江湖異態闌干前。闌干前的江湖,顯然有著不同於書齋與廟堂的寂寞精彩。一般來說,獨自憑闌是容易的,但獨自在闌干前完成自我超越是艱難的。從坎陷里翻上來絕非一蹴而就。在闌干這個支點上,每個人的智慧、稟賦、性情、機緣等多種因素將達到新的平衡。闌干前獨立的身影里,應是熊十力所說的「攝心歸寂,內自反觀,迥然明覺,孤特無倚,是謂『獨立』」。只有在獨立小橋、清風滿袖之時,你才懂得欣賞眾人歸去後的平林新月。歐陽修說「群芳過後西湖好」,也是此意。
黃庭堅晚年被貶宜州,無處可居,棲息於一個叫小南門的城樓上。一日,天空忽然下起小雨,黃庭堅飲薄醉,坐胡床,將腳伸出闌干外以受雨,並感慨:「吾平生無此快也。」不久,黃庭堅去世了。在小南門城樓上的闌干前,山谷道人完成了人生最後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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