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為何被稱為「七絕聖手」?
到了唐代,儘管所謂律詩、絕句之類的近體詩的格律已經形成,但唐人也仍然會借鑒古體詩的寫法寫近體詩。比如被稱為「七絕聖手」的王昌齡,他的七絕,就可以說是「樂府絕句」。
咋聽起來,七絕似乎與樂府風馬牛不相及。那麼,王昌齡是如何利用樂府的元素寫七絕的呢?下面,我作一個簡要的分析。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其七絕借鑒樂府詩的敘事性
我們知道,樂府一般是敘事詩,篇幅較長,故常鋪陳。而七絕一般是抒情詩,它只有四句,受篇幅限制,平鋪直敘似乎是沒有辦法完成的。
而在王昌齡的七絕中,人物、性格和情節變化都具備,有很強的敘事性。
如《春宮曲》:
昨夜風開露井桃,
未央前殿月輪高。
平陽歌舞新承寵,
簾外春寒賜錦袍。
寫的是失寵嬪妃在月上中天時站在未央殿前,遙觀平陽宮中新得寵女子歌舞昇平,君王賜其錦袍禦寒。
又如《從軍行》(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樓,
黃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
無那金閨萬里愁。
這裡的畫面是在蒼涼的邊塞獨坐的將士,聽到悠揚的羌笛聲,思緒萬千,想必萬里之外家中妻子也正思念自己。
他的七絕中多數是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敘述單元,但是我們依然不能把這類詩叫做「敘事詩」,因為敘事詩是要有完整的故事情節,要類似小說一樣有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等的連貫敘述,如漢樂府中的《木蘭辭》《孔雀東南飛》,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等。
雖有敘事性,但限於七絕的體制,故事的完整性照顧到也是不太現實的。因此,王昌齡往往精心構思,選取最能表現事件的情節。
錢志熙先生指出:「(王昌齡)每一首詩,至少都要為它尋找到一個別出心裁的巧妙情節或場面。所以王昌齡七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以巧妙的構思與精緻的結構取勝。」
絕句篇幅短小,因此巧妙安排情節場面來敘事,這是「巧妙的構思」,是其樂府特徵的體現;「精緻的結構」是七絕的體制特徵,這樣的寫作方式更能體現王昌齡的語言運用能力。
當然,這也是王昌齡本人對於詩歌的看法,《文鏡秘府論》中記錄了王昌齡對於詩歌寫作的觀點如下:
用意於古人之上,則天地之境,洞焉可觀。古文格高,一句見意,則「股肱良哉」是也。其次兩句見意,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也。其次古詩,四句見意,則「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是也。又劉公幹詩云:「青青陵上松,瑟瑟谷中風,風弦一何盛,松枝一何勁。」此詩從首至尾,唯論一事,以此不如古人也。
可以看出,王昌齡認為越是用簡短的詩句表明詩「意」的越是好詩。
王昌齡七絕詩中內容對於樂府的借鑒
首先,王昌齡的七絕詩的取材是模仿樂府詩的,征夫、思婦、宮怨等題材可以說是王昌齡比較擅長的,但是這些題材也是樂府中常見的描寫對象。
據劉青海在《試論中晚唐七絕的發展趨勢:徒詩藝術的擴張和深化統計》一文中的分析:「初唐七言絕主要用於宗廟祭祀歌辭和宮廷應制唱和,具有雅頌性質;間有抒寫關山離別、相思懷人和托物言志的,猶未形成普遍的創作風氣。初唐七絕用於郊廟歌辭的有30首,宮廷應制唱和的60餘首,餘下不過20餘首。而這20餘首,就題材而言,也和應制、宮廷唱和有很深的淵源。」
由此可見,初唐時的七絕多為粉飾太平、唱和應制之作。(當然,要說的是,初唐時期主要的詩人群體就是以上官儀為代表的「宮廷詩人」,不僅僅是七絕,其他詩歌也多是「奉和、應制」之作。)而七絕到了王昌齡手中,用漢魏樂府中常見的邊塞、送別、女性題材甚至歷史人物納入七絕創作,不僅拓展了七絕的寫作範圍,而且也提升了七絕的氣格。
其次,一些七絕直接用樂府舊題,如《從軍行》《出塞》《採蓮曲》《浣紗曲》等。需要明白一點的是:樂府詩這種詩體,一般是題目就規定了寫作內容。若是要寫《從軍行》,那是要寫從軍之苦的,且看他的《從軍行》七首:
(一)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二)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三)
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雲沙古戰場。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
(四)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五)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六)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葉城西秋月團。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
(七)
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人依遠戍須看火,馬踏深山不見蹤。
前三首主要寫邊關之愁,羌笛吹奏的《關山月》將徵人的情感喚醒,而急切的琵琶聲讓人思緒凌亂,這兩種樂器的聲音把將士思鄉的愁緒推向極致。而後四首卻一轉這種低沉調子,開始寫追求邊功的豪情,不立功「終不還」,因此「生擒吐谷渾」得以實現。
前後章法井然,意脈連貫,是七絕連章中的佳作。當然,每一首詩獨立出來看,依然也是好詩。
這一組《從軍行》,用樂府舊題寫絕句,確實是切合題意的,而且有敘事成分。還記得我之前說的李白和杜甫的樂府詩嗎?李白的樂府詩是因為題目中某一點可以觸發他的情感,他寫作樂府詩時就以此來抒情,李白用樂府舊題來寫抒情詩;而杜甫,自創新題,但杜甫是敘事的,且用的是古體詩的句法,詩句不限於三言、七言,而且篇幅也較長。(更多詳細內容見篇末拓展閱讀)
可以說,詩歌發展到唐代,詩人們多有創新意識。
最後,王昌齡的樂府七絕多用漢代之事,且多脫化於樂府詩。如「平陽歌舞新承寵」(《春宮曲》)用的是漢武帝皇后衛子夫得寵之事;「朦朧樹色隱昭陽」(《西宮春怨》)用的是趙飛燕得寵居於昭陽殿之事;「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塞》其一)用衛青龍城之戰和李廣號稱飛將軍之事……
《青樓曲》其二中「金章紫綬千餘騎,夫婿朝回初拜侯」化用漢樂府《陌上桑》「東方千餘騎,夫婿後上頭」;《採蓮曲》其二「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中這種採蓮女的對愛情的渴望與嬌羞與漢樂府《採蓮曲》中「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中的情歌意味如出一轍……
王昌齡七絕樂府的音樂性
唐人七絕,在初盛唐時最大的功用是配樂演唱,已和樂府詩的音樂功用相差無幾。《唐音癸簽》載:「古樂府不入俗,而後以唐絕句為樂府。」王驥德云:「唐之絕句,唐之曲也。」
七言絕句這種詩歌體裁,本就發端于于六朝民歌,而後逐漸在文人手中定型。一般來說,民歌出身的詩歌樣式都是可以配樂歌唱的。前面一篇寫詞來源於民間也是類似的道理。
當然,六朝時期七言絕句並不多見,拋開文體尚處於不成熟階段,七絕也沒有適合演唱的音樂。而到了唐代,出現了新興的音樂類型——燕樂。前面講詞時也提到了這種音樂音域寬廣、節奏多、表現力豐富,具備很強的流行性。
唐代不僅是古體詩與近體詩輪番上陣的時代,也是新舊音樂交續的時代,一方面結束樂府體,一方面開闢新曲體,而在唐代稱得上音樂文學的,絕句必須擁有姓名。
很顯然,相比較文本形式,配樂歌唱更有利於詩歌的傳播,詩人的名氣隨之大增。而王昌齡的樂府絕句能夠配樂演唱也不失為「樂府」。
薛用弱在《集異記》記載有「旗亭畫壁」一事,大致內容是:王昌齡、王之渙、高適在「旗亭」酒樓聚會飲酒,遇到一群梨園弟子。三人就打賭誰的詩在伶人中的傳唱度高,被唱出來一首就在牆壁上畫一道線。第一位歌女唱的是王昌齡《芙蓉路送辛漸》,第二位唱的是高適《哭單父梁九少府》,第三位唱的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此時王之渙並不尷尬,說你們的這些都是俗詩,唱的也是俗人,於是指向最漂亮的歌女說她如果不唱我的詩我就認輸。結果,那個歌女開口就是「黃河遠上白雲間」,王之渙出盡了風頭。
當然,這個故事有很多小說家的虛構成分,但也足以說明,絕句在唐代與音樂結合得比較緊密。
說回王昌齡,絕句演唱問題還要關注的是:七絕樂府主要是在士大夫的歌席酒宴花間樽前演唱,演唱哪首絕句的決定權在歌伎樂工手中,而征夫思婦、送別戀情題材的七絕,比較容易營造出的凄婉的情調和傷別的氛圍,作能夠引起大眾的共鳴。從這個角度也能理解出王昌齡的寫作題材選擇傾向。
他的七絕超凡脫俗,格調多樣,且看《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首送別詩是輕剛爽朗的。
而《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首宮怨詩有時低迷凄婉的。上面提到的《從軍行》中有哀婉之氣,也有雄渾之力。但是,這些詩中無不貫徹著一種清剛之氣,也是典型的盛唐之音。
從詩歌演變看,王昌齡的七絕樂府可以看作是古體詩向近體詩的過渡,也可以視為詩歌從配樂到徒詩(徒詩就是不入樂的詩)的過渡。不管怎樣,我認為,一位優秀的創作者,他是不會受法則的約束的,正如王昌齡把樂府和絕句的完美結合,不愧為「七絕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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