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故鄉耕牛
漸行漸遠的故鄉耕牛
（作者：卞朝暉）
記得農村最忙碌的時節莫過於夏天「雙搶」——七月里早稻匆匆收割後，鄉親們絲毫不敢怠慢，立刻耕田插秧，必須趕在立秋前將晚稻秧苗插下去，如果晚了，就會影響收成甚至顆粒無收。清晨，當我還在熟睡的時候，母親就把我催醒。我揉著雙眼踉踉蹌蹌地走到了牛棚，牽著我家的耕牛來到長滿雜草的田埂上，兩側的稻茬一個個傲然挺拔。想讓它吃得飽，我四處尋找茂盛的青草。它低下頭一邊不停地咀嚼，一邊輕輕搖擺著尾巴，像是被一顆奶糖哄得開心的孩子。天邊的太陽已露出了半邊紅臉，父親正扛著犁走過來，終究還是趕它而去。
上午過半，我給父親送來茶水。站在田頭，遠處可見一雙背影，後方的泥土慢慢向一側翻滾開來，它脖子上背著一副弓形的木頭索套，皮肉已被磨得鮮紅，兩隻鼻孔猛喘著氣，它卻頭也不抬從我身邊堅強走過，此時父親也滿身是汗。中午，父親回家吃飯，我把它牽到村子後面的水塘里，然後拴在木樁上，它瞬間將身子鑽入水中，只露出兩個眼睛和鼻孔，池塘中間漂浮著一片簸箕狀的雞頭葉子。午後的陽光更加明亮炙熱，地面被曬得發燙，光著腳走在上面，腳底似火灼燒，腳丫子剛踏進水田又猛地收了回來。正是這樣一個煎熬難耐的下午，它像個時針走完了一圈又一圈。當夜幕四合之時，它拖著疲憊的身軀，被我牽到電線杆旁的小屋裡，滿屋的蚊子嗡嗡作響，伸手就能拍到幾隻。我屏住了呼吸，栓實之後便大步跑了出去。可當我跨出牛棚，回頭眼巴巴地望著它時，只見它捲縮在黑漆漆的角落裡，這一幕又實在令我心生不忍。
史鐵生曾說，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而濃郁秋味，至於我心，難以忘懷的還是秋日放牛。「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這是我兒時流行的歌，如今閉上雙眼，感覺這正是我童年時故鄉的畫面。那時每逢周末，我和小夥伴們一起牽著自家的耕牛，徒步走到村子的盡頭，然後把它趕到河沿，任它自個去吃草，河堤兩邊綠草如毯，曲曲折折一直鋪到遠處的山腳下。整個下午，我和小夥伴們可「瘋」壞了，有坐在蛇皮袋上打牌的，有撐起雨傘躺下看書的，有甩掉短褲跳進塘里踩藕的，一個個樂不思蜀……頭頂湛藍的天空，腳踩廣袤的大地。牛兒吃得正香，偶爾還朝我們瞥上一眼。傍晚回家，我們騎在它的背上，吼著似是而非的「黃土高坡」，牛兒彷彿也跟著樂起來，抬頭髮出親昵的叫聲。
迷霧退去的鄉村河岸上，秋與冬偷偷辦理了交接。小時候冬天很冷，田野間稀疏而空曠，枯黃的稻草是我家耕牛唯一的口糧。很多個冷颼颼的黃昏，我陪著母親走到村子後面的池塘邊，從嚴嚴實實的草堆里拔出一把把稻草，紮成捆後再送進牛棚，這些草其實並沒有什麼營養，也只能維持它的生計罷了。那時常有幾戶村民共用一頭牛，遇到雪滿長空的日子，大夥粗心沒有銜接好，也或許是怕出門的緣故，有時竟連續幾天忘記喂它食物。可憐的它餓得睡不著，腹背相連，幾乎整晚不能閉眼。
在陣陣轟鳴的煙花爆竹聲里，孩子們終於迎來了除夕，這是農曆年最後一個夜晚，鎢絲燈泡散發的孱弱光芒徹夜不眠，寓意家家戶戶新的一年會紅紅火火。遠處，它卻安詳地躺著。或許今夜，青草就會冒出新芽；或許明早，陽光就會照進它的小屋；或許有一天，它會漸漸離我們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