滸灣書鋪街:雕版印刷的夕照華采
滸灣古鎮雕版書籍
滸灣古鎮街景
1956年,著名文史專家、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先生在廈門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史研究》時,提出「北京、漢口、四堡、滸灣為清代四大刻書基地」之說。北京、漢口人人皆知,後兩地一為福建連城縣四堡鄉,一為江西金溪縣滸灣鎮,了解者可能就不多了。
江西人多都知道一句民諺:「臨川才子金溪書。」臨川才子群星璀璨,如晏殊父子、曾鞏、王安石、陸九淵、吳澄、危素、湯顯祖、李紱等等可謂名聞宇內。臨川出才子,直至於今。金溪是臨川文化圈中翹秀,二縣山水相連,滸灣居二縣之交,明代中晚期因撫河黃金水道而興,迅速成為贛東閩西一個商業重鎮,並快速向書業、紙業特色轉型。「金溪書」主要就是指金溪滸灣的雕版印書,這也是臨川文化中一道靚麗的風景。
有人開玩笑地問,是先有才子還是先有書?是才子重要還是書重要?這就和「雞與蛋」的問題一樣,書哺育了才子,才子又寫出了書,如此循環發展,生生不息,推動著中國的文明進程。最早文化傳播靠竹簡、木簡、帛書,紙張誕生後,書寫方便了,但僅靠人抄手寫,依然難以更多更快地傳播。於是我們的祖先發明了雕版印刷,解決了這個問題。故雕版印刷被稱之為「文明之母」。
按現有資料記載,金溪雕版印刷始於元代至元三年(1337),金溪危氏家塾刻印了危素的《雲林集詩稿》,時危素尚未入仕。入明後先有金溪官刻縣誌的記載,至明中後期金溪人周氏、唐氏在南京開辦印書作坊,影響很大。流風所及,金溪商業性書坊開始出現。
入清之後,因為全國最大的建陽書業在明清易代之際,受到清軍打擊一蹶不振,書坊倒閉,工匠外逃。精明的滸灣生意人知道動亂之後,必定大興文化,於是他們抓住這個歷史機遇,大批收購建陽書版,搜羅工匠,帶回滸灣,一時新的書坊堂號大增。後來一批文人學者、休閑官員也參與其中,文商結合,滸灣印書業走向繁榮。康、乾之後直到清末民初200多年的時間裡,滸灣印書作坊林立,形成前後兩條書鋪街,聚集了60多家刻書作坊,從業工匠1000餘人。
刻字工除本地外,較多是湖北、福建來的,還有女性工匠。據學者毛靜先生研究,「從明末、清代到民國近400年的時間裡,滸灣先後有90多家書坊從事雕版印刷與發行,經營的圖書種類在5000種以上,其中兩儀堂、三讓堂、善成堂、文盛堂、大文堂、敦仁堂、紅杏山房、漁古山房、舊學山房都是當時享譽業界的著名書坊。」(《滸灣版刻繡像精粹·前言》江西高校出版社,2017年8月一版)滸灣刻印的經史子集、戲曲小說、蒙童課本、描紅字貼、醫方葯書、佛經佛像、賬冊簿記等等,經金溪、撫州大量書商運作,不但帶到了北京、南京、蘇杭等地,也帶去了湖湘、荊楚、川滇、黔桂等僻壤山鄉。「臨川才子金溪書」的民諺從而不脛而走,傳遍全國。
清版本目錄學家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九收入乾隆時赴京候選官員李文藻著名的《琉璃廠書肆記》一文,文中雲:「京師為文人薈萃之區,廠甸書肆如林……(琉璃廠)書肆中……不著何許人者皆江西金溪人也……正陽門東打磨廠亦有書肆數家,盡金溪人賣新書者也。」可見,乾隆年間金溪人在北京琉璃廠、正陽門擺攤設店,售賣刻書已經形成很大的規模和影響,成為其書業的主要力量之一。
竹橋余大文堂是書鋪街一個堂號,其《余氏族譜》記載:康熙時人余仰峰「少隨父鬻書楚之黃梅縣……後侍父歸里,仍前自開印坊,以鬻書為業」。「弱冠時念產業不足,乃刊書版置局於里門,晝則躬耕於南畝,暮則同諸弟徒侶肆力於書局,每夜分始休,家計漸裕。乃分貲命弟出荊楚貿易,與里門一局相為首尾,家計彌大」。可見余氏康熙時即開局刻書,售賣於荊楚,其產銷「互為首尾」,一條龍式運作。後在滸灣書鋪街開設「大文堂」。今滸灣大文堂店屋猶存,其內還保留了三幅刻柱楹聯,聯曰:
雨粟以來多著述,結繩而後有文章。
宋艷班香開綺麗,韓潮蘇海溯淵源。
琅函寶籍徵時瑞,玉檢金泥廣國華。
這些聯語充分體現了金溪書業的文化自信與追求。
竹橋族譜還載:「二十五代德昭……淹博古籍,長於談論。德昭子希齡,雍正三年生,乾隆五十七年卒。列書肆於京城,收羅古籍,兼綜理金溪會試館事。」此載余希齡開書店於京城,時間恰與李文藻所記吻合。乾隆舉人臨川紀大奎《雙桂堂稿》還記載了一個滸灣人曾羽中在京開書肆,紀稱:「余在京都過其書肆,聞一二語,大奇之。自是讀書愈有味。予得於羽中者不少也。」(同治《金溪縣誌》)可見乾隆年間金溪人在京師擺攤設店,售賣刻書,是真實可信的。
舊學山房是滸灣醫學世家謝氏創辦的印書作坊,謝氏除多代名醫外,光緒十八年(1892)還出了進士謝甘盤,他與蔡元培、張元濟為同科進士。謝甘盤任過吏部主事,後棄官歸家,刻書自娛。「舊學」即國學,但他並不拘泥於國學,已經放眼看世界了。一套《地球韻言》,牌記上清楚刻著「光緒二十七年夏季,仿兩湖書院精本,校刊於滸灣舊學山房」,是以韻言形式介紹世界各國新知識的。
前後書鋪街是兩條大致平行走向的明清老街,各長約200米,寬約3米,前書鋪街石拱門書「籍著中華」,後書鋪街石拱門書「藻麗嫏嬛」。前街口有一洗墨池,廣約兩三畝,為工匠洗滌書版之處,池水墨黑。原先池上有「會仙橋」,橋一端有碑,上書「聚墨」,另一面書「流芳百世」,傳說是乾隆爺的手筆。兩街之間有譙樓、巷道相通,全盛時專門供有打更人,每夜通宵巡街報更。同治十一年巷口立有《嚴禁淫詞小說》禁書碑,據說密密麻麻刻了近200種禁書,有《水滸》《西廂》《牡丹亭》等等。可惜橋與碑今皆不存。洗墨池也是淤泥雜草,不復當年楊柳依依的風采了。
在數百年的經營中,滸灣書業也形成了一些代代相傳但不見文字記載的行規,我們大致可以歸納為這麼幾條:
甲、本街書坊堂號已有已刻的書版,一般不許另外堂號重刻,如另外堂號獲有此書訂單、銷路,兩家可以協商,或買或租或合作出版,二者互利,不得刁難。
乙、書版糟朽不堪或訛錯太多,聽由行會或長老裁決,重新自刻或由他人重刻新版。不得混爭。
丙、蒙學讀本,描紅字帖,賬冊簿記,因銷量大,各坊可以自行設計,刊刻善版,以利提高質量。
丁、每年正月各堂號應公布刻書計劃,如有撞車,二家協商,或請行會長老協調解決。務求精誠團結,多出好書,避免不必要的競爭。
這些行規密切關注市場的需求,既鼓勵創新,以提高質量,也消彌矛盾和惡性競爭,顯示了滸灣人的精明和智慧。
滸灣書鋪街可謂是中國雕版印刷的夕照華彩。它經歷了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由盛而衰的全過程,雕版印刷在這個過程中也由盛而衰,最終被外來的石印、機印所替代。晚清到民國,全國多少雕版書坊倒閉、轉行,而滸灣書坊卻在堅持和努力。即使在太平天國動亂年代,滸灣書業也未失去發展動力,同治三年南京克複之後,滸灣人許寶樹「謂國家中興必昌明文教,遂創設漁古山房,剞劂異書,嘉惠學者」(《許氏族譜》)。滸灣大部分書坊慘淡經營都延續至清末民國,紅杏山房、舊學山房等都有光緒、宣統年間刻書記載,三讓堂堅持到1935年歇業,忠信堂有1941年石印本存世。夕陽無限好,總有些悲壯之美。文化的堅守讓「金溪書」有些特別的滋味。上世紀50年代中,江西省文化局收購古籍,據說在滸灣裝走兩船古書;中國書店後來在竹橋也陸續收走《十三經不二字》全套書版和一批古籍。滸灣書版有人保存到「文化大革命」才被銷毀。
現在印刷術飛速發展,雕版印刷成為了文化遺產。雕版印刷的遺址已不多見,而滸灣古鎮依然保留著前後兩條書鋪街,實在是國內獨一無二,彌足珍貴。2014年滸灣入選了「中國歷史文化名鎮」,2016年國家新聞出版總局批准滸灣為「中國雕版印刷文化研究保護基地」,並在舊學山房設立「中國印刷博物館滸灣書鋪街分館」。
這裡也流傳著一些故事。
據說素有神童之稱的湯顯祖十二三歲時曾隨爺爺湯懋昭從撫州文昌里坐船到滸灣富坊湯家,祝賀同宗某公壽誕。趁大人們高談闊論划拳吃酒之際,小湯顯祖就溜到書鋪街來看書。他一家一家看過去,來到王世茂「車書樓」。翻了幾本唐詩合解之類,忽見一套《象山先生文集》非常高興。
小小年紀的湯顯祖已經知道南宋時金溪出了個陸九淵,號象山,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小湯顯祖正想了解什麼是「象山心學」,不想遇此好書。他連忙翻開,當看到象山先生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天理人慾之言,不是至論,若天是理,人是欲,則是天人不同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古來今,概莫能外」等話之後,不覺手舞腳蹈,直如醍醐灌頂,深覺契合吾心。回家時小湯顯祖就纏著爺爺買了這套文集。可以說象山心學對人性、人情的肯定,給湯顯祖「主情說」起了啟蒙的作用。
據說後來湯顯祖寫《牡丹亭》也得過書鋪街人的啟示。其先只寫到杜麗娘為情而死。一次湯又到滸灣買書,並在萬壽宮看了一場《牡丹亭》,散戲後有人嘆氣說太凄涼了。恰巧有個叫阮良的書街工匠是個老戲迷,與湯相遇。阮良對湯顯祖說:大夥看這個戲,心裡憋屈,這樣多情的小姐,死了多可惜!湯急問:你說杜麗娘不能死?阮良說:死倒可以死,但死了以後閻王爺也會放她還陽!一句話,如雷貫耳,湯顯祖茅塞頓開!是呵,情深處生可以死,為什麼死不可以生呢?生生死死情之至也!湯顯祖一回到玉茗堂,便動手重構此劇,很快把原劇改成了《牡丹亭還魂記》,也簡稱《還魂記》,首先在滸灣書鋪街刻印上市,人稱傑作,暢銷海內,打動了無數情痴之人。
還有一則說滸灣插圖刻得好的故事。傳說那年滸灣來了個版刻繡像的師傅,刻啥像啥,人稱「神刀」。過中秋節了,工匠們聚在洗墨池會仙橋賞月,有外地客望月思鄉。有人說如果有仙女下凡和我們歌舞一番多好!有人說這有何難,我們神刀師傅就有這個本事。在大家一致的鼓唆下,神刀師傅擺上香案,供奉了幾版繡像,果然香煙繚繞中,一隊仙人飄然而下,長髯仙翁吹彈歌唱,綠鬢仙姬應律起舞,前後書鋪街人都轟動了!這時有一官家公子走火入魔,竟然拉著一位飄飄仙姬,仙班見狀,拂塵一揮,漸漸遠去。只見那小子撲通一聲從橋上掉下水去,人們七手八腳打撈上來,他手裡還捏著半頁神刀師傅刻印的美人圖哩。
故事總是那麼有趣,滸灣古鎮就像一部講不完的故事、讀不完的古書,流傳至今。先輩們並不遙遠,那些倖存的雕版、古籍似乎仍帶著他們的聲音和體溫。那些農耕社會的傳統手藝,由此而派生的民風民俗、市井行規雖然漸行漸遠,卻依然牽動著我們的情感,感動著我們的鄉愁。躑躅在日漸衰老的滸灣書鋪街,我們感嘆時光的流逝,也意識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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